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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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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聿的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语气平静无波:“先生所言,恕我不明白。”
严随稍顿,微笑致意:“不打扰你休息。”
扯过撒欢没完的白菜薅走。
白菜十分不满,叽哩哇啦的呜咽起来,若能开口,此时怕是早已破口大骂:“你这狗东西,每次都这么粗鲁!”
当然,骂归骂,它仍然最爱严随,被柔软的手掌摸了几轮就开始摇头摆尾,一副舒服的的要融化的样子。
严随小声斥责:“再乱跑就不给你吃饭。”
白菜:“汪汪汪~~汪!”
心急如焚的宫人见严随安然出来,松了口气的同时,都嫌弃的看着那条有恃无恐的小狗。
真的很烦人。
严随的第一次逃离,就以这种方式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他仍然生活在朝阳宫,皇上仍然很忙。
只是来看望他的,不再是楼聿。
第一日是这个;第二日是那个;第三日,又换了别人。
严随像个稀世珍宝,迎接不同人的审视和监督。
一连八天。
第八天傍晚,冷清许久的朝阳宫终于再次迎来了客人。
九五之尊日理万机,连后宫都来的少,登基后却常常到从前的居所——重要的是,许多人都知道,里头住着一个男人。
时间稍长,蜚短流长,对有心之人而言,怎能不感到好奇?
这回来的人,宫人称她“云昭仪”。
严随规规矩矩行礼。
云昭仪仔细打量长身玉立的男人:“你就是严随啊?”
严随:“臣是。”
“唔,真奇怪呀,你为什么住在这里?皇上都登基了;听说你和陛下相识多年,是不是真的呀?这里住了个人,我还以为陛下金屋藏娇呢。”
年轻的姑娘,自小被保护的滴水不漏,一朝进宫,言辞间还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严随暗暗叹了口气:“回娘娘,陛下命臣在此抄录誊写一些古书——臣从前是陛下的伴读书生,惯做这些,只是陛下日理万机,已有多日未派人来取臣抄好的文本。”
这话有两重含义:他住在这里是因为有正事而非传闻所说的“金屋藏娇”;皇上并不常来此处。
云昭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甩着袖子起身:“回宫吧,不好玩。”
恭送、转身,关门的瞬间,严随的面色缓缓沉了下去。
被楼聿带回来后,他的确一直在誊写古书,一是打发漫漫时光,二来,就是以防今日这种情况发生。
严随像吞了一把苦药,心头酸涩。
这次他应付得了云昭仪,以后不一定也能如此幸运。
他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再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就不免毛骨悚然。
几场雨后,空气中弥漫着闷躁的气息,夏天已经迈开步伐,悄无声息的靠近。
严随终于再次见到楼聿。
大半个月,隐卫换了无数面孔,相对于这些仅有一面之缘的,自然还是和楼聿最为熟悉。
何况他还曾帮了他那么大一个忙。
白菜长大不少,对楼聿仍然过分热情,素日寂静的屋子总算生出一丝人气。
楼聿是来传旨的:“陛下明日离京,微服出巡,请先生同去。”
严随惊讶不已:“我同去?”
楼聿只是点头,并不多言。
严随百思不解。
皇帝才刚登基不久,朝中之事千头万绪,不是出巡的好时候。
若是想要体察民情,他并无一官半职,跟过去能做些什么?
莫非……
皇上想通了!?
严随蹭的跃起,宽大袖口扫过桌面,差点波及摆放精致的果盘。
楼聿和白菜同时看过来。
严随心潮澎湃到难以自己。
这几日皇上来过三次,每次,皇上都会告诉他,又纳了某女子为妃:“为了天下。”
还会诉说朝政的难处——只是单纯的抱怨,从不提及具体事宜,像他曾经看过的那些满纸空言的虚文。
他应对得体,绞尽脑汁试探几回,都没找到半点皇上会放他离宫的蛛丝马迹。
昨日离开时还说:“你若不愿住在此处,就告诉朕,朕给你盖新的。”
那种逗趣一般却全然认真的神情,让严随差点落荒而逃。
他本以为,上次拒绝后,皇上会当什么都没发生,他们是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有夺位路上相互扶持的情谊,但严随又不是什么天仙,值得一国之尊大费周章。
可他怎么忘了,齐渊从来就是“我偏要”的霸道性格,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来势在必得。
皇位如此,其他东西也是如此。
严随无意深究齐渊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对他来说,太师和齐渊母子是他前二十二年生命里唯一的光,他无法回报同等的富贵——他们也不需要,就只能回报全部的忠诚。
这是宿命,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从不后悔。
如果齐渊需要,他愿意献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可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曾经他还抱有一丝丝希望,如今越发显得痴心妄想。
假如他继续留在宫中,大约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齐渊忽然有天不再执迷于他,只把他当成曾经的“伴读”——这个伴读,了解他的过去,知晓他许多秘密,甚至于夺位的谋划也有参与。
这样一个角色,能让皇帝放心吗?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注1]
但皇权之下,亲兄弟尚且靠不住,势大如太师也要急流勇退,何况根本没有半点血缘的他们?
严随从不考验人性,也不指望人性——包括他自己的人性。
另一种,齐渊固执己见,一定要严随给他一个答案,那从此之后,他就是后宫中的一员,和前日来观赏他的云昭仪、和丞相之女明妃、和那些大小妃子一样,一辈子都要锁在这个地方。
古往今来,不少帝王在后宫养男宠,甚至一度变成风尚,在王公贵族之间大为流行,还有因此一步登天,万人之上的。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严随就全身发麻,连夜噩梦。
上次逃跑失败后,他暗暗谋划下一次的行动,好久没有头绪,没料想这个时候,皇上居然让他跟着出巡。
希望来了。
像十四年前太师出现在眼前,老天再次眷顾了他。
严随笑的弯了眼 ,朗声道:“准备一桌酒菜——楼护卫,一起喝几杯?”
楼聿语气淡淡:“任务在身,请先生海涵。”
严随也不勉强,自斟自酌,兴高采烈的喝了起来,楼聿在一旁陪白菜玩。
守在外头的两个太监朝里瞥了一眼,又一眼。
“先生平时都冷淡,几乎不笑。”
“是有开心事吧?”
“可是就连陛下来,先生也……”
“别说了,当心惹事。”
这一夜,是齐渊继位后,严随睡得最好的一夜。
第二日早早起床,安排宫人照顾白菜,就精神抖擞的出发了。
等马车驶出宫门,严随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了出来:“陛下,怎不见其他人?”
齐渊今天穿了一身锦袍,懒洋洋靠着,倒像是出门玩乐的富贵公子。
闻言,他睁开微阖的双眼,笑着问:“什么其他人?”
严随一愣。
齐渊:“你以为还会有谁?还是你想见谁?”
此时,马车行至正街。
烟火之气从门帘飘进。
商贩吆喝、大人呵斥、小孩哭泣,期间还夹杂若隐若现的交谈以及街头市井独有的嘈杂。
这被严随期待了一夜的活色生香,集体被甩在车后。
仿佛凌空出现一双无形的手,在他脑壳上破开一个口子,认真的往里灌冰水,寒意瞬间蔓延全身,从天灵盖到脚底,完整透彻的僵住了。
动口时,嘴唇几乎粘在一起:“臣以为陛下……”
“哦,是朕让楼聿那样告诉你的。”齐渊转动着右手手腕上一串佛珠,漫不经心,“朕近来实在太累,不愿应付那些人,只想和阿随出来走走。”
严随一下全明白了。
庆贺酒的滋味还在舌尖,他就经历了从云端到深渊的跳跃,快的令人猝不及防。
齐渊大约是真的很累,靠着车座闭目养神。
太师那会儿总说:“渊儿肖似陛下。”
严随看了又看,始终觉得齐渊像母亲,一看就有某种密切的血缘关联,连齐渊自己也如此认为,导致严随一直以为那是太师给自己给齐渊的某种心理暗示。
直到方才,齐渊笑着跟他说话,一边抚摸手腕上的佛珠,严随忽然豁然开朗。
太像了。
齐渊遗传了母亲的外貌,气候未成时,这是他身上最为明显的特征。
后来他登基,成为一国之主,九五之尊,拥有了绝对的权利,一种名为“唯我独尊”的东西渐渐冒头、扩大,他的气质、神态乃至整个给人的感觉,不断和他的父皇重合再重合。
这个时候,最引人注意的已经不再是外表。
方才有个瞬间,严随觉得自己看到了先皇。
严随目睹齐渊一步步登上这个位置,曾经无比渴盼的东西到手时,他却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的人不再是齐渊,而是大周的皇上。
一个说一不二,不容任何违逆的男人。
右手悄悄伸向衣袖,双眼沉静,嘴唇则抿的死紧,隐约有些发白。
马车外的喧哗逐渐远离,马蹄落地的哒哒声清晰可辨。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诗经·小雅·棠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