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债》夏九木

2、第 2 章

　　　在常磊与施贺的诧异中，尹东方僵直着脊背转身，浅浅笑着，用充满撒娇的语调说：“哥，我们私下有时间再聊吧！”

　　时间地点都不对，实在不是“叙旧”的时机。

　　“好。”单亦哲像是怕她后悔，“下班我去接你。”

　　告别单亦哲，三个人走出云鼎大厦，刚坐上常磊的车，吃过瓜的俩人就忍不住开腔了。

　　常磊兴奋地问：“小尹，你不会是那什么？豪门千金体验生活吧？”

　　施贺也说：“东方姐，起码是你们家亲戚吧？”

　　尹东方解释得还挺言简意赅的：“不是豪门千金，我跟他们家连亲戚也算不上，他们家里资助我上学而已。”

　　资助她上学是个笼统的说法，实际上远不止于此。事实就是她跟单家始终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如果非得说，那也是她欠单家的。

　　不过，应该算是还清了吧！

　　车里另外两个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关系，一时间有些尴尬，是人都不愿意被提及原生家庭的软肋和不幸，他们打着哈哈善良地转移了话题。

　　尹东方望向车外，天乌蒙蒙阴了几天，就是不下雨，和她被“领养”那天很像。

　　十二岁那年春天，是尹东方一生中最大的转拆，让她与原本完全不可能产生交际的单家扯上这种奇怪的资助关系。

　　尹东方她爸尹海全去世前是一支消防中队的队长，有次执行任务，为解救被困在科技馆最深处十几名儿童，他与同队五名消防员牺牲在那场特大火灾中。

　　领完抚恤金没多久，于灵听说有两个困难家庭的孩子会被富豪领养，打听后才知道那次解救出来的十多名儿童皆来自本市同一家贵族幼儿园。

　　于灵当即就找到了消防大队上级领导，称她没有工作，无法独自抚养女儿，希望尹东方也可以被人领养。

　　于灵没有工作是真的，可若是她肯去工作加上尹海全的抚恤金，将尹东方抚养到大学毕业根本毫无压力。

　　为此尹东方跟她吵过闹过哭过，都没能让她改变主意。

　　于灵不想被人拖累，即便这个人是她亲生女儿，被“领养”的前一天，她对着哭闹的尹东方吼：“我这都是为你好，他们都是什么样家庭？受什么样教育？能接触到什么层次的人？从那种家庭出来，你就完全不一样了。”

　　于灵有意借收养甩开包袱的同时让尹东方实现阶级跨越，可名校毕业的尹东方让她失望了，她与成千上万的大学生并无不同，租房子找工作，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被“领养”那天，一米六高的尹东方与两名幼儿站在一起，难堪极了。

　　两名幼儿很快被有收养意向的家庭领走，剩下尹东方独自一人更难堪地杵在那里无人问津，她垂着头盯着自己鞋尖倔强地想：没人要她刚好，这样于灵就没法甩掉她了。

　　正想着，她鞋子前方多了双干净的白色球鞋，尹东方木木然抬头，瞧见一个比她高半头清冷且好看的少年。

　　少年五官初开，俊秀与帅气并存，穿着她没见过的校服，单手抄着口袋开口，声音冷冰冰却十分悦耳：“你跟我走吧！”

　　一瞬间，如同在汪洋里抓到救命稻草，更像黑暗里照进来的曙光，尹东方猛然想起刚刚在车上于灵叮嘱她的话：“嘴甜一点儿，要学会哄着人家开心。”

　　十二岁的少女扬起笑脸：“谢谢哥哥。”

　　少年就是十三岁的单亦哲。

　　“小尹呀？”快到公司时，常磊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关于云鼎后续工程跟进的事情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会跟李飞沟通，当然和最初跟你说的一样，需要拿出部分项目奖金给他们小组，可以理解吧？”

　　尹东方道：“我听从安排。”

　　“其实啊？”常磊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这个项目归你是应该的，毕竟单总也是……”

　　“应该不是。”尹东方平静地说，“我没这么大的面子。”

　　刚回到瑞思，李飞就被单独叫到常磊办公室，聊了近两个小时才黑着脸出来。人是铁定会得罪了，尹东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她工作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交朋友。

　　离下班还有两分钟时，尹东方手机响了，是单亦哲的电话。这么多年，他的电话号码没换，尹东方也没删。

　　作为甲方爸爸要拿到她的新号码太容易了。

　　“哥。”尹东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保持轻松。

　　“下班了吗？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单亦哲的声音在电波里传过来，更像是加入某种声音滤镜，尹东方从前就觉得格外好听。

　　尹东方跟他开玩笑，努力装成三年前相处时的样子：“这么早，你不会翘班了吧？”

　　对方顿了两秒，说明：“我是老板。”

　　“哦，也是，那哥你等我一会儿。”

　　五分钟之后，尹东方走出办公楼大门，下午憋几天的雨终于是下了，温度骤降十度不止，她一眼就瞧见开着副驾窗户的那辆黑色揽胜。

　　快步走过去拉开副驾驶位车门，坐进去后撮撮手说：“今天好冷，是不是哥？”

　　单亦哲只是望向她没搭腔，默默关上副驾窗子又将暖风调到最大，做完这些他十分自然地拉上尹东方的手，放在暖风口烤着。

　　尹东方眨眨眼睛没有拒绝，而是问：“哥，我们去哪儿？”

　　“吃饭。”

　　说是吃饭，却不急着走，等尹东方冰冷的手渐渐回暖才放开她，操纵车子滑出停车场，拐入宽敞的大道。

　　天色微微渐渐开始昏黑，路灯一路亮起，单亦哲终于开口了：“你没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尹东方从前方移过视线去看他侧颜，此时他下颌线紧绷着，一呼一吸之间喉结微微滚动。

　　不多会儿，尹东方讨好似的笑起来：“哥，我知道错了，不应该不辞而别。大学毕业你们家对我的资助也就终止了，我是想自己出去闯荡闯荡。断了联系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然而，单亦哲并没有因她认错和讨好就高兴一点，神情反而更冷得怕人，良久他还是压着情绪问：“这三年你在哪里？”

　　“跟着一位学姐去了谭城，我们一起合租的，过年就跟学姐回家。她是羌族的，习俗和咱们这里完全不一样，还可以穿她们的衣服，特别好玩。”尹东方说这些时，语气里还掩不住兴奋。

　　“看来你过得不错？”

　　“还行。”有些话尹东方没敢说，在谭城这三年她的确过得比过去十年自在。她不是想否定单家对她的恩情，而生活在单家那些年，她一个外人怎么也格格不入。

　　不是单家对她好不好的问题，是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对等的关系。

　　尹东方没有问他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单亦哲怎么会过得不好？

　　他永远过得众星捧月似的，长辈喜爱，朋友艳羡。同龄人中的焦点话题，也从来不缺女孩喜欢。

　　三年积攒的话好像就这么说完了，暖风从空调口温呼呼吹出来，伴着一点吹气的声响。

　　车子在半个小时后停在一家餐厅门口，餐厅是以前单亦哲常会带她来过几次的地方，菜色亲民价格更亲民。尹东方在豪门生活多年，真没养成骄奢淫逸的习惯，单亦哲也乐于配合她。

　　“想不到哥还记得我的口味？”尹东方解完安全带就要下车。

　　“别动。”单亦哲说完自行先下了车，从后车厢取出件女式外套才走到副驾拉开车门，在尹东方下车时给她披在了身上。

　　尹东方愣了片刻，马上道：“哥，我不冷，别把人家衣服给我穿，她会嫌弃的。”

　　单亦哲比她高出不少，低垂着眼眸疑惑地看她，稍顿才说：“没有别人，这是三年前买给你的，看不出款式很老吗？”

　　“……没看出来。”以前单亦哲常送她东西的，衣服包包手饰都有，而且他眼光不错，即使是三年前的款式，也并不老土。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餐厅经理被顶着张十分抱歉的脸迎上来：“不好意思单总，您订包间今天……”

　　单亦哲打断他，冷言道：“第七次了，就算是巧合也不可能巧合七次。”

　　餐厅经理明显一怔，立刻解释：“您也知道我们店向来很忙，有客人临时要求更换包间的情况比较多。”

　　“前几次我体谅你们，你们是觉得我好说话？”

　　餐厅经理尴尬一笑，没否认，这事儿也没法否认，他歉疚道：“是我们的错，实在是因为您从来都是一个人用餐……”

　　“今天不是，以后也不是。”单亦哲看腕表，“十分钟？”

　　餐厅经理扫过他身后的尹东方：“是是是，您请在等候区稍等，我这就去解决。”

　　餐厅里的温度刚好，单亦哲从尹东方肩头摘下外套搭在手腕处，与她一起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

　　这个时间店里忙，等候区还有三波人，尹东方扯了扯单亦哲的袖口：“哥，你怎么会生气了。”

　　印象中单亦哲很少有情绪，对外人总冷冷淡淡的话不多，就算别人做错他只会避开不会苛责。

　　单亦哲没什么表情地望过来：“要管别人。”

　　也是，成年后的生活哪里有那么多愿意不愿意，饶是单亦哲也要学会适应。尹东方又想到一个问题，想到她就问了：“哥，他说你都是一个人来吃饭？”

　　“嗯，吃饭而已。”

　　这家餐厅离单亦哲的家和公司都不近，如果单单为了吃饭跑过来，实在是舍近求远。但尹东方没问，三年后的单亦哲还是那样，可总感觉哪里不一样。

　　餐厅经理很快就协调出包间，两人刚坐下，单亦哲就熟练地点好菜式，竟依然完全符合尹东方的口味儿。

　　“两份老酸奶最后上。”单亦哲说完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

　　自制的罐装老酸奶是这家店的特色，尹东方很喜欢，每次都要吃两罐，一听要最后上她不太乐意：“哥，我想先吃酸奶。”

　　“不行。”单亦哲拒绝得很快，“先吃饭。”

　　又是这样，想不起什么节点，单亦哲从不搭理她到乐于事无巨细地管她，尹东方就渐渐习惯了被他这样管束，连反抗都懒得反抗。

　　菜上得很快，大概因为太饿又是合味口的东西，尹东方比平时吃得要多。单亦哲则吃得很慢，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尹东方吃东西，半天往自个嘴里送一口。

　　甚至接到公司的重要电话时也没有离开饭桌，而是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在手机这头交待工作。

　　尹东方差不多饱了，拿起罐老酸奶捧着用勺子吃，这才有机会真正去打量单亦哲。

　　单亦哲穿着打扮稳重，合身无领大衣内搭看上去手感不错的纯黑高领毛衣，进门后就解开了大衣扣子，前襟微微敞开，看上去挺放松的。

　　他的头发较三年前长一些，也打理过，有点社会精英那范儿。

　　单亦哲的长像自不必说，初中高中连续六年的校草学霸岂会浪得虚名，五官中最出彩是他的眼睛。双眼皮内窄外宽，上眼睑挺翘，睫毛虽不漆黑浓密却格外清爽修长，像他十几岁时的样子。

　　从侧面看去，鼻子与嘴巴的弧度刚刚好，即不凛冽又不失帅气。

　　电话里似乎谈到了云鼎改造的问题，并持有不同意见，很快被单亦哲三两句说服。

　　他挂掉电话时，尹东方正抱着第二罐老酸奶吃，抬起脸眨眨眼问：“哥，我一直想问，你把这么大的项目给瑞思不会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挺好笑的笑话，可单亦哲却不笑，他很认真地回答：“不是，三家公司里你们提供的设计有出彩的地方。”

　　尹东方嘿嘿一笑：“我就说我没这么大面子。”

　　不谦虚地说，瑞思能从众多公司中走到与云鼎高层面对面，实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三家竞标公司，到最后拼得不过就是创意和价格，价格不是云鼎优先考虑的东西，尹东方的设计图本就有特别的优势。

　　这个答案让尹东方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餐厅之前，单亦哲将那件外套再次披在尹东方身上，还让她把袖子穿好。时间不算晚，正是美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小雨虽停，寒风却依旧裹着湿气朝人身上吹。

　　尹东方站在餐厅门口裹紧外套，她朝着右手边望了一眼，不知是哪家店正办周年庆，围着一堆人看热闹。

　　“哥，我们也去看看吧？”尹东方喜欢凑热闹这毛病打小就有，显然这个小寒冷没有冷却她一颗向往热闹的心。

　　单亦哲不忍拒绝一般：“那就看一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活动现场，舞台前围了两圈儿年轻人，好在单亦哲与尹东方个子出众，在最外围也能看到人群中央的情况。四个女生穿着清凉，手里举着特色小吃，在主持人的指挥下跟围观人群互动。

　　尹东方摇摇头啧了一声：“多冷呀！太没人性了。”好歹让人家多穿点儿。

　　“你这算感同身受吗？”好半天没吱声的单亦哲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