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念书》冗林

7、禹城怪象

　　一行人直接驱车往禹城方向赶路，应天城离禹城稍近些，十爷修书叫人估摸着时间接王碧庭，到时候直接在禹城会合。
　　路上百部与十爷同乘，姜陵和扬普各坐一辆马车。姜陵每日乐得清闲，在车上吃吃喝喝。
　　一路向东走，空气不再那么干燥了，到处湿湿的还有久违的泥土腥气。
　　虽然山间小道水气浓厚，但一连几日也是阳光甚好，却在快要到禹城时雾气弥漫视程大减，就连鸟儿鸣叫的声音也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姜陵略知摄人心魄迷人意识的术法，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山间林里本就是极好的场地，最高深的莫过于真假混乱互相结合。但车上委实有些无聊，姜陵无意识地就开始搓着裙子发呆，渐渐就有些小鸡啄米了。
　　恍惚间依稀听得有兵器碰撞，人打斗呼喊的声音。
　　车子突然一顿，姜陵猛地向前冲去发出惊呼，刚刚稳住自己，车帘就被撩起。“姑娘可还好？”
　　此时她才发觉那打斗声不是梦，而是切实存在的，且十分清晰。“受惊吓而已，前面怎么了？”
　　“还不清楚。”来人依旧是沉稳的压着嗓子，“已经派了一半的人过去，剩下的人守三辆车有空隙，不安全。十爷请大家一起到他那里去。”
　　下车时姜陵打了个踉跄，才发现自己是一脚深一脚浅，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十爷撩着车帘正等着姜陵上车，突然一声哨响，百部驱马向前道：“爷，我们可以去看看了。”
　　远处地上有一些尸体，从衣服来看应是有两方人打斗，有一架车车轼处断裂，马儿不知去向，前部车轮毁坏，车子前倾，已被侍卫围住。从半开的帘子看进去，里面端庄静坐着一位穿青色道袍的女子，看不清她的容貌。
　　“小姐不必惊慌，我等是天赐府中人，路经此地，小姐是否愿意共乘？”十爷话毕，那车内女子仍静坐着，丝毫没有半点反应。
　　之前没有察觉，现在姜陵却闻到了大海的咸腥味和虾蟹的腐臭味。没有浓烈得让人怀疑，而是若隐若现时近时远真真切切的那种。这更让人疑惑。
　　姜陵立即拉住十爷不让他过去，道：“我好像闻到了海的味道。”
　　百部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确实是大海的味道。不过禹城三面环山面朝大海，东海的潮气长年不散，这有何怪？”
　　十爷偏头看着百部，低声道：“死了这么多人，没有血腥气却能闻到海的咸腥气，难道不奇怪吗？”
　　留下幻象的人意念很强，所以才能把自己魇住。这个幻象应该是由某个记忆残片形成的，所以声音场景才会如此真实，以至于靠近了也分辨不出真假。不过这个人并没有什么恶意，没有要将人困住的意思，直接离开就是了。
　　姜陵将想法和十爷说了，十爷下令让众人一起撤回。走了十来步，姜陵回头确认了一眼，果然幻象已经消失了。等回到车上时，雾气也散去了大半。
　　禹城。
　　进城时姜陵发现出的人很多，进的人很少，城门口对来往人员盘查得很严格。
　　男子冠外不戴乌纱巾，女子也不用乌纱包头，而是改为白色，甚至垂髫小儿也将头发严严遮住。虽是国孝期间，但戴这样的首服也委实异常。来往经过的人却反对天赐府的侍卫们侧目而视，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摇头叹气。
　　正值下午阳光没那么烈，又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这本应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然而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而且个个行色匆匆。临街很多商铺空置，贴着出租或卖地契的告示，街面上也没有小摊贩出摊。
　　禹城拥有巨大的海港，渔业发达，需要源源不断地往内陆运送海鲜；又临青丘，一直是两地货物特产交易集散中心，往日前来贸易的人络绎不绝，怎会突然如此萧条。
　　街上没有阻碍，车马快速行至之前已经租好的宅子。这个宅子位于乔府西边的一个巷子口，方便观察乔府人员的进出。
　　“你们可终于到了。”王碧庭已经提前两天到了，听说大部队今天到，大早上就已经在厅里坐着了。一见到车子驶进院子就跑了过来，十爷刚撩起车帘子她就开始抱怨，但却有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不要着急，一会儿坐着慢慢说。”
　　看到十爷的笑，王碧庭感觉心完全定了下来，退开了几步将放杌子的地方让了出来。
　　忽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带着金丝面具的男子独自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没想到竟还有贵客在，那刚刚自己的慌乱姿态岂不是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了。她心中一阵懊悔，深吸一口气赶紧调整好仪态。
　　十爷见王碧庭的目光正对着扬普，走到她的身边向扬普招呼道：“正好我给两位互相介绍一下。这位是乌察关外羽甲部落的王子，羽甲扬普。之后他也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王碧庭行了个礼，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王子。他身形健硕却不过分魁梧，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很健康，整个人散发着英俊勇武的气息。不知面容，却觉得是个帅气的人。
　　“这位是王丞相家的女公子，碧庭。”
　　扬普一下车，便注意到了这名女子。她相貌端正典雅，肤如羊脂，樱唇荔面，柳叶长眉，鹅蛋脸上一双水杏眼正看着自己。
　　王碧庭带着不多不少的害羞，不会让人觉得小气忸怩，反而更觉得其沉稳有度、举止雍容、端庄温婉，与热烈奔放的羽甲女子完全不同。
　　虽在她之前已经扬普见过些大兆女子，但姜陵英姿飒爽的气质与羽甲女子的风格还是比较接近的。如今他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禁有些看呆了。
　　明明有一层金丝面罩挡着眼睛，王碧庭却还是觉得这视线灼热，不敢与之对视。等十爷一抬脚，她便慌忙转身跟上。
　　不料扬普也追了上来，问道：“不知王姑娘的碧庭是哪两个字？”
　　他说起大兆的官话来口音有些奇怪，但却意外的流畅。
　　闺名本就是私密的事，被这样一个不熟的人知道已是难为情，再被追问更是羞赧。但听他语气天真诚恳，又看在他是个异域人可能确是不知大兆的礼仪，不告诉他反倒是自己失礼了。于是她低声回道：“你可知什么是词牌名？”
　　扬普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取自《满庭芳》，真是个好名字。不过为何取这个名字？”
　　扬普竟知道些中原文化，出乎王碧庭的意料，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耐心解释道：“小女是春天出生的，那时‘满庭芳草绿萋萋’。一是应景，二是家父希望我如草一般柔韧、顽强、长青。那王子的‘扬普’又是哪两个字？”
　　“不要叫王子，就叫我扬普。是弘扬的扬，普照的普。”
　　“遏恶扬善，普济众生。”王碧庭对他莞尔一笑，“这是我听到这个名字时，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个宏大的愿景，也是我的希望。”
　　王碧庭短暂地轻松了一下，坐回堂上，那种紧张的感觉又重新蔓延开来。
　　等众人都坐好，十爷问道：“禹城这是怎么了？”
　　王碧庭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道：“杀人案。”　
　　半月前。
　　傍晚，城南，一裹着头巾村妇打扮的女子在街上慢慢走着。忽刮来一阵疾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巾冠快要被吹飞了，头发也挣脱束缚，张牙舞爪地扬在空中，而那村妇的头巾仍戴得稳稳的。
　　有人喊道：“快下雨了！”人们赶紧捂住头往家的方向跑。
　　她不紧不慢地跟在一位男子身后，他被吹出来的头发长且乌黑。她远远见那男子进了一户人家，原来是暗的，他进去后才有微光从门缝下透出来。她走到门口静静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下起雨来。
　　“咚咚咚”她整个身体靠在门上敲起门来，里面的人过了一会才发觉原来敲的是自家门，于是忙撑起伞去开门。
　　门开的瞬间，只见一女子打了个趔趄向自己倒来，身上已被雨水打湿不少。抬起脸来，嘴唇泛白一脸憔悴但掩不住她的美丽，只听她有气无力地出声：“大哥救救我，给我口饭吃吧，求求你了。”
　　“快进来，进来讲。”他不敢松手，害怕一松手她就跌倒在地上。
　　进了屋，暖暖的光照在女子脸上，更衬出她的娇弱可人。
　　那男子看了看家里，啥也没有，也找不出来张空板凳桌子坐一下，都放着干活的工具。心中的虫子又有些蠢蠢欲动，于是开口道：“哎呀，家里也没个坐的地方，坐床上不要嫌弃啊。”于是扶着她在床沿边坐下，让她靠着床头柱子。
　　“不嫌弃的，谢谢大哥。”
　　他拿了点饼递过去，弄了碗热水也在床边坐下，给她端着：“小妹你从哪里过来，怎么弄得这个情况啊。”
　　“我们一家人原是住在林子边上靠水的，结果今年雨水多，水一涨把我家淹没了。家里人为了屋子里为数不多的家底，冒险进去，结果人也都没了。我害怕，没有家人了，也没个落脚地，只好跑城里看看能不能讨生活，结果跑了大半天，连口吃的都没得。没了依靠，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哎呀，平时都好好的，那个水怎么就冲了我们家呢。”
　　那大哥看着被水打湿的衣服下，胸口随着她的情绪起伏，恍恍惚惚仿佛被勾了魂。压根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只觉得有根神经被一拉一扯，只知道她没有家人没有倚靠。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姑娘孤身在外，该如何独自生活啊。大哥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大哥，大哥！”
　　“诶！”他突然被从梦中扯回，惊得身体一颤，手一抖，水洒了半碗出去。
　　“大哥要不要紧的。”她伸出手去拍去抹，似有还无地触碰到他的身体，整个人倾倒过去，大哥将她的曲线看得更加清晰。
　　“没事没事。”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充血，猛地站起来，她被膝盖一撞，整个人翻倒在地。她尝试着将身体撑起，却又歪倒。
　　大哥忙揽住她的腰想要将她扶起，可是仿佛她有千斤重，地上有什么吸住了他，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大哥赤裸的胳膊大腿被地硌得生疼却不愿离开，深深沉醉在其中。美人的身体如蛇一般光滑柔软，他不想让一丝一缕遮住她的曼妙，他终于忍不住用手去扯那头上裹着的最后一块布。
　　美人坐在旁边的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地又亲又摸，趴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扭动。他的手向头巾伸来，美人没有阻止，反倒脸上还带着一丝笑，让他揭去了那块头巾。
　　“啊，啊！”男子的喊叫、急促的喘息试图冲破雨声划破天际，可只两声便再没有其他动静。
　　美人光滑白皙的头上，一根根乌黑的头发急不可耐地钻出，不一会儿便占满了“土地”。美人站起身来，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乌黑的长发垂在脸旁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族长，为什么这次要亲自……”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站了个人，低头嫌弃地看了一眼面朝地，头发已变得灰白枯燥的男子，给她多披了件衣服。
　　美人只轻轻皱了皱眉头，末了来一句：“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尸体是他娘子第二天下午走亲戚回来发现的。受害人形如槁木，身上血肉被吸干，头发也变得干枯灰白。鬼怪作祟都是戏文里编的故事，哪有人真的见过，但一天之间活生生的人变作这个模样，很明显不是人能做到的。
　　禹城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去庙里观里上香拜佛，求符求药，希望自己不要招惹到怪物。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二起、第三起接踵而来，东城一家，西城一家，毫无规律和章法。而且挑衅似的，那妖怪专挑门上贴了符的人家作案。
　　说来也奇怪，这妖怪也不灭门，一次只挑一人下手。多是夫妻二人同寝，醒来就见到身边人变了模样，活着的人也吓得半死。
　　家里有路子的没必要和老百姓一起拼运气，禹城原本就很多人是来经商的，习惯四海为家，就把房子屋子租了抵了卖了，离开禹城。
　　后来随着受害人越来越多，衙役走访分析才发现，受害人生前都有一头浓密乌黑的漂亮长发。
　　走不了的达官显贵害怕招惹妖魔鬼怪，觉得乌纱同乌发相似，都不敢佩戴。正碰上国丧期间，就都换成了白纱。老百姓看了一同跟风，很多人就算没有一头秀发，甚至是个秃子，也不敢抱有侥幸心理，一同改变了装束。
　　姜陵听完王碧庭了解到的情况后问道：“爷，以你的了解，你觉得会是相絮吗？”
　　“不好说，临近清明节也很有可能是恶鬼。你觉得有可能是山上那个人吗？”
　　“至少山上的幻象没有恶意，不像杀人案的作案手法，满满的嘲弄和恶意。”
　　“不过我们没法顾及到所有人，如果能顺手帮禹城除掉作案者自然是好事，但重心还是要放在海渎祭上。有乔府的消息吗？”十爷又转向了王碧庭。
　　一位侍卫答道：“城里出事后乔府的仆人都很少出来，乔大人及家中女眷更是没出过门，一般是海渎祭有关的官员入府商谈相关事宜。”
　　王碧庭点了点头，道：“乔郎中刚升迁不久的时候到府上拜访过爹爹，我与他家夫人女儿一起吃过饭。我对她们的长相还有印象，只是不知道她们还认不认得我。其实就算没发生命案，女眷一般也很少出门的。我收到信之后细细想过，现在临近清明，无论大户小户人家都要去庙里烧香的，也许这是我与她们碰面的唯一机会。”
　　十爷投去一缕赞许的目光：“你与我想的一致。这几天你想想有什么要准备的，我吩咐人去置办。到时候姜陵会与你同去，安全方面你不需要担心，只要想办法留在乔府就好。”
　　等众人散了之后，王碧庭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拉着姜陵又坐了下来。“这羽甲部落常居关外，一向遗世独立，他们的王子为什么会和我们一道？”
　　姜陵摇了摇头，道：“羽甲部落与先皇交好，王子本应是出来历练的，但是……唉，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我也才刚入天赐府没多久，对此不是很清楚，不敢乱言。”
　　“历练？算了，只要不影响我们就好。”这些苦难都是真实的，却只是贵族们的历练吗？但以自己的教养，这样的质问是不应说出口的，王碧庭欲言又止。
　　见她的表情不对，姜陵察觉应是自己的话造成误会了，她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本来是怕勾起你的伤心事，但现在我还是把这段时间的见闻说一说吧。”
　　姜陵将成年礼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当说到石门处的场景时，王碧庭眼中泛起了泪花。
　　虽然遗憾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可若是真的亲眼所见，自己也没有一点信心能够承受得住。没见到，自己印象中的永远是那个和蔼可亲带笑的父亲，见到了，恐怕永远忘不掉去世时的样子。死于非命的样子，王碧庭从来不敢去想。扬普呢，却要永生都记得那一刻。那是怎样的悲痛啊。
　　自此，她看扬普的眼神有了些不同，也从心底开始接纳扬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