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念书》冗林

4、误入千佛洞

　　第二天一早，羽甲王亲自压着一车羽甲特产，陪扬普走了一段到石门的路，目送他们出关。今日送走所有宾客，乌察关便要闭关了。
　　一行人刚靠近石门，十几个沙兵唰地一下飘移过来，用矛将他们围住，但并没有刺上来，而是顿住了。
　　这沙兵着实让大家神经敏感，左右互相打量起来。队伍之中不会混进了妖吧，但若真的有妖，携带的法器不会没动静，沙兵也不应该停下。
　　之前沙兵没反应，扬普还怀疑杀害阿娜的不是妖是人，可如今的反常他又想沙兵是不是失灵了生疑了。
　　感受到扬普的目光，十爷道：“我的人中不会有妖，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扬普本就不爽，如今被沙兵指着就更加火大：“该杀的人你不杀，在这指着我干什么，欺软怕硬的废物！”
　　十爷一挥袖，沙散了一地，盔甲长矛乒乓落下，顺着流沙滑动到原位，才又渐渐聚成沙兵。“不要与他们置气，走吧。”
　　不知道乌察关下一次再开关会是什么时候了。
　　出了鸢城到下一个稍大的村庄时已是中午，一行人找了个饭铺点了几个炒菜，吃一点热食。
　　乡野人家最多奇闻异事，吃饭正是侃大山的好时候。等菜的时候，隔壁桌有几个人围坐着正在说新打听来的故事。
　　“这一片曾经被称为千里佛国，你们听说过吧。”
　　“这当然听说过，据说以前有人去残破的佛寺佛洞里捡了不少好东西呢。”
　　“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些佛寺的残垣了，一点痕迹都见不着，就像专门躲起来一样。”
　　“前几日啊，有人又看到那些佛洞了，而且啊，还保持着全盛时期的样子。”
　　“全盛时期是个什么样子？”
　　“有石碑记载‘行至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
　　“哎呦，别是闹鬼遇上妖怪了哦。传说妖怪可以制造幻境，说不定就是引人上门来吃。下回你们要是遇上，可要躲远点。”
　　“怕什么，我这种乡野村夫一直没钱娶婆娘，据说妖精都长得漂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亏不亏。”
　　“去去去，怕是妖精都看不上你！”
　　大伙儿哄笑成一团，正好菜上来了，这一群人也就散开了。
　　“这些人胆子真大，乱开玩笑，真的会招来妖怪的。”百部见扬普气压很低，皱着眉头道。他转头又让店家先上了一盘酱羊肉，叫大家先吃着。
　　正吃了没两片，众人突然感觉房子好像晃了晃，正迟疑着，地上突然出现一条裂隙。这道口子一下扯开老宽，猝不及防的十爷连人带椅子一起掉落，姜陵见状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一开始是垂直往下掉，速度越来越快，感觉再不落地就要摔死的时候，姜陵摔了个屁股蹲，小腿也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阵刺痛。
　　甬道坡度还是很大，没等反应过来人就继续往下滑。又滑了一阵，在衣服里夜明珠微弱的光下姜陵看见前面有几个岔口，她张开双臂撑着两侧努力让自己下降得慢一点，好有时间让耳朵分辨出十爷往哪边去了。
　　等分辨清楚，她手一撑，膝盖一侧，就往那边的口子跟过去了。又过了几个岔口，姜陵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抛了出去，双脚踹在一团软和上。
　　十爷刚起身就又被猝不及防地撞飞在地，发出吃痛的声音。
　　姜陵听出了十爷的声音，忙将夜明珠掏出挂好，将他扶了起来，一脸抱歉。
　　十爷没在意自己被误伤的事，也没查看伤口，关心道：“你也是掉下来的吗，受伤没有？”
　　神经松了松，姜陵才感觉到手火辣辣的，屁股又烫又麻，小腿的刺痛一阵一阵地往上传。她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答道：“嗯，没有。”
　　“扬普百部他们呢。”
　　“我下来的时候后面好像没有人，他们可能没掉下来，也有可能滑到其他岔路去了。我身上带了钩爪，虽然比较费劲，但应该还是能爬上去，我们现在原路返回吗？”
　　十爷看了看远处漆黑一片的甬道，应道：“好。”
　　姜陵刚拿出钩爪正要往回钻，就见洞中钻出四五只白犬，眦着牙低吼着向两人压过来。她将十爷往身后一挡，迅速拔剑斩去，杀了两只，洞中又陆续钻出几只。
　　这些地狼在嚎叫着，不知道还会引来多少，此时想要从洞中返回是不可能的了。
　　十爷看着少女奋不顾身的背影，觉得她很像小时候的玉笙。明明自己也很弱小，却张牙舞爪地冲在前面。活得如此有生命力，总是带有一股子攻击性，凡事要强，要争一争。
　　他最想保护的便是玉笙的这份不屈、倔强，可以让她毫无顾忌地伸出自己的爪牙，活得肆意快活。可是呢，玉笙最后还是被磨成了一个温柔曲谨的人。
　　明明完全不是一个人，却给自己极其浓烈的熟悉感。甚至，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她才是小时候的那个玉笙。
　　姜陵一边挥着剑，一边掏出爆竹向洞里扔去，然后转身拉着十爷就跑。身后轰的一声塌方了，阻隔了地狼，也阻断了他们上去汇合，和别人往这边来搜救的路。
　　十爷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小时候在南方母族，玉笙也是这样拉着自己逃命的。
　　姜陵后裙门上一抹鲜红的血迹惹得十爷心里发紧，不知道这是地狼溅上的血还是她受的伤，再看她跑动的姿势，确实有点向一边倾斜。十爷回头看没有地狼追上来，开口道：“我们歇一下吧。”
　　两人席地而坐，十爷问道：“你的腿是不是受伤了。”
　　姜陵这才缓过神来，刚才一急都忘记这茬了，十爷一提，刺痛的感觉又传了上来。
　　“让我看看，我来帮你处理一下吧。”
　　被这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粗重的、温暖潮湿的呼吸喷在脸上，兴许是从没被人如此温柔相待的缘故，姜陵竟感到一丝害羞：“男女授受不亲，你转过去，我自己来。”
　　两人同时背过身去，姜陵将裙子撩开，原来是有几根木刺扎进了小腿。她咬紧牙按着伤口边缘，将木刺小心拔了出来，然后她解下膝裤，把衬裤挽起，将药酒往小腿上一淋。
　　空间有些狭窄，虽然姜陵已经努力缩着了，但动作时还是会偶尔碰到十爷的背。十爷能感觉到姜陵突然一下的哆嗦，但连一丝抽气的嘶嘶声都没有发出来过。他背有点痒痒的，心有些涨涨的，好像有什么要冲破土壤冒出来。
　　保护不了母亲，便疯狂地想要在玉笙身上找补，失去了玉笙，难道如今又要找一个替身吗。这样的自己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十爷两手拢着，大拇指一下一下扣着掌心，努力平复心绪，说服自己。这份悸动不是因为姜陵，是因为这狭窄阴暗的地下带来的压迫，这只是份惊心动魄。想到这里，十爷终于舒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
　　“这甬道有人为修葺的痕迹，不像是随意乱挖的，或许还有其他出口。我们可以通过风的方向确定通往外界的方向。”待姜陵包扎好了伤口，十爷拿出一支白色翎羽，一松手，那翎羽便浮在掌心上，羽尖颤抖着指明方向，“此物又名风向针，我们可以跟着它走。”
　　一开始只有风向针在抖动，渐渐的姜陵能感觉到有风的存在，但是体感却是一直在往下走。走了好一阵，终于见到一个门洞。
　　两人从洞中走出时刹那间呆住了，那洞原是一尊卧佛的肚脐眼。目力所及范围内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佛洞，此时他们正身处最下一层的其中一个。黑暗之中，千佛洞看不到尽头，每一尊佛像都惟妙惟肖，宝相庄严，仿佛此地正是西方梵境。
　　仔细辨认，此处的佛像竟都是石雕的。这片地区石质松软，一般洞窟皆是用泥塑、壁画，可见这些佛像都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真是好大的手笔。
　　每一尊佛像都可能有一个入口，不知通往何处，不知将要面对何事。千尊佛像，如何找，通天的顶，如何上。此时只有风交错而过的呜呜声。
　　打架自己在行，但这事真是无从下手，犯了难。姜陵看向十爷：“这……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往回走吧，至少还有个方向。”
　　“借你的剑一用。”
　　姜陵将剑横举，十爷握住剑柄拉出一段，手指轻轻一划拉，又将剑推了回去。这力道刚刚好，血珠慢慢地从伤口渗出，十爷用大拇指压在伤口下方，举起了手，一边在空中画一边挤。
　　十爷文弱的书生模样迷惑了姜陵，以至于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他有自保能力的可能性，怪不得之前他如此淡定。
　　这道血符散了出去，眼见洞内诸佛的眼睛突然发出了莹莹的绿光。千佛都在看你，仿佛怒于被你唤醒，一种阴冷的感觉爬上脊梁。
　　“这是起效果了？”
　　十爷皱了皱眉头：“没有，有妖物阻拦了我的符。”继而他又画起了一道符，这一回挤得更加大力，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更重了。
　　这一回符没有散开而是直直向一个方向去了：“这边，跟上。”
　　两人刚迈出所在的佛洞，就听见周围有躁动的声音。一只接一只的地狼从佛像中钻了出来，冒着绿光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二人，匍匐着身体，一旦发现他们有靠近自己所在佛洞的趋势，就发出低声闷吼。
　　但这架势并不像是要攻击，而是在驱逐。
　　来不及多想，姜陵一手架着十爷，一手持剑，有地狼扑上来只是将他们挥开，并不恋战。她跃身接连上了好几层，跟着符进了一尊佛像。
　　出了洞，姜陵环顾四周发现此时自己正站在一个平台上，置身于一个筒状空间的顶层，没有其他洞口。一旁有很窄的贴壁石阶，石壁上钉有锈迹斑斑的锁链，可供抓着不至于会失足跌落。
　　姜陵将地上的一粒石子踢了下去，听落地的声音，很深。又伸脚试了试石阶，幸好还算结实。
　　十爷发现锁链上竟还缠着枯萎的石斛，此处空气有一种不属于北境的阴冷湿黏，仿佛这处空间与外界隔绝，是从南境直接整体搬过来的。
　　“这不是生长在北方的植物，有点异常，尽量不要去碰它。”注意到姜陵的视线方向，十爷提醒道。
　　“好，我走前面，你在后面小心点。”姜陵两手扶着石壁，身体也尽量倚在墙上。越往下走，越觉得水汽氤氲，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臭味。
　　突然，姜陵觉得手上触感不对，好像按到了什么东西。经历过无数危险的她对危险很敏锐，心咯噔一下，寒毛乍起。紧接着她听到极细微的榫卯结合“咔哒”声，机械快速传动之声随之而来，来不及做出反应，姜陵脚下一空，坠了下去。
　　十爷一把抓住锁链一手捞住了姜陵的胳膊，一旁的石阶已经尽数收回石壁。两人吊在空中，拉得锁链挣脱一根根铁钉。
　　伴随着锁链的动荡，两人身体不断在下滑，不知何时那石斛上竟生出刺来，十爷的手被划拉出一道道血痕。吸了十爷的血，石斛竟一点点绿了起来，锁链也畅饮了一番，仿佛喝醉了酒烧红了脸，通体发出红色的光。
　　锁链挣脱得越来愈频繁，缎面袄子太过光滑，十爷抓着姜陵的手已经从胳膊滑到了手腕。
　　又是咔嚓一声，锁链忽然像被巨力拉扯一般甩起，又重重回落向石壁撞去，要是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恐怕骨头都会被震碎。姜陵凭着感觉在快要撞上石壁的时候两脚一蹬又让锁链荡了起来。
　　又是一次回落，钩爪叮的一声刺入石壁，擦出一瞬火花。十爷的手臂也是一震，震得手指发麻，抓着姜陵手腕的手松了松。
　　感受到这一变化，姜陵猛地回头，眼睛里满是担忧。她又是一蹬，用力抻开了手指，指尖去够十爷。
　　十爷也努力伸着手，二人指尖相触的瞬间，迅速握紧，十指相扣。
　　姜陵手心里的汗格外多，甚至还有些粘稠，十爷的手却异常冰冷。
　　看准时机，姜陵又钉入了一枚钩爪，两枚钩爪的线缠在手上，事情有了转机。“抓好我，松开锁链！”
　　十爷松开了抓着锁链的手，然而手腕却不知什么时候被石斛缠住了，他用力挣断藤蔓的束缚后发现，自己的手心好像被倒刺勾住吸上了。他狠心用力一拔，手心血肉模糊。
　　接下来只要躲开疯甩的锁链，牵着绳索慢慢往下走就好了。走到绳索快要不够长的时候，姜陵按特定频率扯动其中一条，一只钩爪唰地一下收回来后，再将其钉入。如此反复，终于是到了底下。
　　脚一着地，十爷迅速松开搂住姜陵的手，退开几步。
　　浓郁的樟木气味压制住了腥臭，姜陵转身跳下石壁，眼见一颗苍天樟树立于正中。勾连住锁链的石斛正是寄生于这松厚的树皮上，此等壮观的景象让人忍不住走近了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