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溺水 ...
-
和乔沛儿出来的时候,怕惹人耳目太过招摇,也不想过多解释,姜陵只带了防身的短匕首,没有配件像样的武器。回去的路上她顺手在血泊中捡了根鲛人的渔叉,掂量了一下,又扯了块布缠住手掌。
宫门口的宝珠被人摘了去,绡纱也残留着被人撕扯去的断痕。不知是有人逃走时不忘取亡命之财,还是有人路过顺手牵羊。
宫殿很大,之前又没有跟着进去,想要找到人是个难事。姜陵挪开门口的红珊瑚,幸好引路符还压在下面,十爷也算与自己有些默契。
十爷果然在宫中,是幸事,也不是。姜陵跟着指引一直往宫殿深处走。
宫中才是最惨烈的。地上满是尸体,鲛人皆是开膛破肚,人身上则是各种各样的致命伤口。如此残忍,应是有妖物作怪。这种血腥场景姜陵虽是见惯了,但仍是不能习惯,她逼迫着自己低头扫视过一张张脸。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这样说不好,但所幸没有在这里看到乔沛儿。
远远听到庭中有争吵的声音,姜陵一直在压着脚步走。一路走过来她被沾染上了各种混杂的血腥气,自身的味道被掩盖住了,应该不会引起妖物的注意。
大殿前放着三个铁笼,之前上面盖着的红布已被揭开,随意丢在地上。笼中各锁一只陆妖,他们身上遍是伤痕,奄奄一息。这笼子大小讲究,站又不够高,坐又伸不开腿,他们只能佝偻着伏在栅栏上。
庭中一女子侧对着姜陵正对着十爷,一手掐着鲛人的脖子让他发不出声音,另一手持利刃抵在鲛人下腹,只要一用力就可刺破鲛人最薄弱的皮肤,剌开一道大口子。
姜陵身影一闪躲在梁柱后,她看到十爷眼珠子往这边飘了一下,他应该看到自己了吧。
看这身影分明是乔沛儿,但发出的声音却不是她的,稚嫩却格外激动。“为什么我闹得这么大,六叔却还不来?这海渎祭不是他负责的吗,他不是最正人君子刚正不阿的吗,他不是最心疼这些‘无辜的人’吗?怎么,为了避开我,这些他都不管不顾了?当初他能为了所谓的天下大义把我关起来,怎么他不来再把我关一次?”
十爷略感意外,但还是淡淡回道:“六爷已经死了,把你关进去不久就死了。”
她不可置信地笑道:“毛头小子还敢骗我。他是天赐府的大人,不死不灭,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那是有条件的,不死是交换来的,或许他用自己的死又换了别的东西。”十爷很平静,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所以他不可能再出现了。”
她歪头问道:“他换的是什么?”
十爷两手交握以掩饰自己的紧张:“他把你关起来是为了保护你,不然几百年前你就和你的族人一起覆灭了。所以我想,他换的是你吧。”
她激动得手有些颤抖,脖子上的青筋暴了出来:“不对,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们人就是伪善、爱欺骗!”
此时蜃景开始摇晃起来,宫殿上的瓦片不住地往下滑,柱子摇晃倾倒,横梁接连砸下来。地上的洞越来越多,越扩越大,没有坍塌的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底下的海水清晰可见。
她缓步移动到笼边,利刃从鲛人身上移开,铁笼上的锁链被她斩断。
天空中飞来一只巨大的金乌,翅风将众人扇倒在地。它两脚各抓一只妖,嘴上还叼着一只,又带着三只妖飞走了。
眼见身边又出现一个窟窿,“乔沛儿”冷笑一声,将手上的鲛人一推。十爷暗叫不好,急声道:“姜陵,别留他活路!”
姜陵心中不解,他同族已因为妖怪伤亡惨重,为何还要置他于死地?出于对十爷的信任,她还是将手中渔叉掷出,但终究慢了一步,擦着鲛人身体而过,眼见他掉进漩涡重返大海。
就在这时“乔沛儿”身体一歪,失去了意识。
百部叹了一口气道:“刚刚那只鸟就是商老板身边那只吧,看来我们还是入了他们的圈套,没能阻止他们滥杀。”
“没关系,我们目的达到了。我就是要往相絮心里种下一个疑问,把她往我们这边拉一拉,绝不能让她走到对面阵营。只是我没想到她没亲自来,竟然附身在乔小姐身上,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既能轻易混进来,又让我们动不了手,真是好手段。”
虽然影卫都拥有法器,有斩妖的能力,但却没有识别妖气的能力,因为莲境根本没有妖,没有教学的条件。
姜陵发现自己可以依稀感觉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一种熟能生巧的微妙感觉。她在乔沛儿身上感受到的,与这三只陆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相似。在船上感受到的压抑,应该就是这三只陆妖发出来的,所谓的妖气。
和乔沛儿相处时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当时姜陵没有当一回事,只以为是自己太紧张而引起的敏感。现在想来,是感受到了她被附身留下来的一丝妖气。
十爷压抑住没来由的火向百部解释完,看向了因思索而神游的姜陵,心里满满都是不安和后怕。本来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王碧庭呢,不是让你看好她,一直跟在她身边吗?”
姜陵正琢磨着,突然听到十爷怒声质问,心里没来由地委屈:“我已经送她上船,并且把她托付给一个可靠的官员了。”
十爷蹙着眉:“我也把她托付给你了,你有按照我说的去做吗?可见托付给别人并不可靠。”
十爷一直都很温柔,百部都很少看到他生气,更没见过他控制不了情绪的样子,被吓了一跳,有些意外。
姜陵的情绪一下子也跟着上来了,胸中气海翻涌。只关心王碧庭,不想想我回来找你们会遇到什么危险,有什么难处吗?一瞬间她弹开盒子盖,想要把药丸扔了。
没错,相较于天赐府其他的贴身侍卫,一直以来十爷是对自己很好。然而有什么计划,自己总是很晚甚至事后才知道,有什么任务,自己总不是首选。好有什么用,特别才有意义。
终归只是上下级关系不是同伴,界限还是分得清清楚楚比较好。心渐渐凉下来,姜陵又将盒子收好,不要和自己的钱过不去,至少还可以拿回去给碧庭吃。
一时失神,姜陵脚下一空,身体下坠落入水中。
意外落水,她没来得及吸气,肺中的空气很快就用尽了。姜陵刚蹬着腿想要冒头呼吸,猝不及防又被一个浪打了下来,海水灌入鼻腔。海里似有一只手,将她不断往下拽。
整个世界只剩下不断冲击耳膜的水声。
恍惚间分不清真假。姜陵整个头被人按进水里,快要窒息又被扯着头发拉出来,刚想要大口呼吸就又被按下去。鼻腔喉咙呛进了水,火辣辣地生疼,她忍不住剧烈咳嗽,可一咳水又大量侵入,更加痛苦。
痛苦远远不只来自身体,是灵魂深处对这水的抵触。姜陵能感觉到痛苦和快乐随着记忆一起被抽离,又重新变得麻木。就这么被拉开又按进去,反反复复,直到意识模糊了才被扔在水旁,如同破布。
看见她掉进海里,十爷随即扔下一艘小纸船,巴掌大的纸船遇水便化作一只龙舟,漂在姜陵身边。然而姜陵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被浪卷着不断向下,看得十爷心头一紧:“百部,你先带着乔小姐上船!”
百部带着乔沛儿从洞中跳下落于船上,与此同时他手上的鞭子卷上了十爷的腰。
白衣入水玲珑毕现,十爷一个深潜绕到姜陵背后,揽住了她的腰。
胸腔已经憋得酸痛,姜陵猛咳几下将水吐出,她大口喘着气却还是觉得无法呼吸,鼻子和肺莫名地酸涩,让人想要掉眼泪。她浑身没有力气,靠在身后人的小腿和膝盖上,被护着肩才能勉强坐住。
姜陵下意识以为是百部,可模糊的视线中百部分明坐在船头摇着桨。她侧过头看环住自己的胳膊,在湿透的白色衣袖下显得更加纤细,指甲因冷泛紫。他的下巴抵在自己头顶,身体不住地颤栗,每一下深呼吸都断断续续。
“你和天赐府的契约是健康吗?”反应过来十爷在蜃景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姜陵不生气了,有些心痛。
天灵盖传来一声微弱的“嗯”之后,十爷松开了手,抓住船两侧,向后靠去。他不适应别人的关心和可怜。
明明在蜃景时还是艳阳高照,可现在往禹城方向看却是黑云压城。虽然这只龙舟有术法助力,但只百部一人划船,还是行得太慢。这样的天气还是赶快上岸为妙。
随着呼吸逐渐恢复正常,手脚的麻痹感也开始转好。姜陵拿出药丸心想,还是便宜自己了。银牙一嗑,药丸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吞了下去,一半让十爷含着。她又将自己外面的袄子脱了,拧得半干,披在十爷头上为他挡风,往前面同百部一起划船去了。
海渎祭在海渎庙内进行,由郎中代替皇帝进行祭祀。乔郎中手持笏板走到神像前,面朝北方跪下,诵读皇帝亲题的祝文。朝北方跪拜完后,他又起身分别朝东南西向跪下,依次拜过四海四渎。
乔郎中起身持爵祭酒后,将神像前的三牲胙肉放到同一俎上。
其他诸官依次重复以上动作后,礼官曰:“赐胙。”
众官再三拜,乐止礼毕。乔郎中走出庙门,礼官向前将玉帛递给他,群官依次跟了出来。
乔郎中看着乌云笼着整个禹城,海上蜃景也已消散,有些奇怪。往次壮观的蜃景总在雨过天晴之日出现,如今怎么又来一场大雨。
礼官曰:“再拜。”乔郎中将玉帛沉入水中,礼成之时仿佛有感应,雨天漏一般泼下。
城中家族之长皆排着队来领这胙肉,此等严肃场合不能乱了队伍,郊野也没地可躲,一时之间全被浇透。
远处海上漏斗形的云卷着海水,形成了“龙吸水”的异象。“神灵显形了!”队伍中有人喊道,排队的众人皆跪地呼拜。
乔郎中看到漏斗云旋转着快速朝这边移动,大声喊着:“大家快散开,危险!”然而群众呼声太大,庙离他们太远,他的声音被湮灭在雨中。
“乔大人,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走!”乔郎中被人拉拽着离开了。
眼见着沿路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众人才四散而逃,然而还是有人被卷起摔下。这云直奔东海庙而去,顷刻间栋榱崩折。
手摇的船怎么赶得上风吹的云,靠岸的时候龙吸水已经停了,岸上一片狼藉。官船的碎木板散落一地,但没有看到人影,也没有血迹。
十爷道:“走吧,一起去乔府摊牌。”
百部背上十爷,姜陵背上乔沛儿,往乔府赶。
路上姜陵问道:“为什么如今你们又可以表明身份了呢?”
十爷解释道:“海渎祭前朝廷往来乔府的人太多,一直有人监视。海渎祭结束就没有监视的必要了,况且现在灾情严重人手不够用,估计都调出去了。而且我有些事情想问乔大人。”
乔沛儿没有一道回来,王碧庭不敢进乔府,回到十爷租的宅子等消息。左等右等,一直到傍晚才见到人出现在大街上,忙和他们一起到乔府门口。
乔府门口的侍卫看到有人带着小姐回来了,赶紧将人领进去。
沿海许多房屋倒塌,树木东倒西歪把房子砸坏的也不少,内涝被淹的家里损失也不小。伤者甚多,不幸遇难的也有。海上的情况也有人通报了,更是死伤惨重,这次海渎祭是彻彻底底砸了,乔郎中颓坐家中,无力又无奈。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小女儿回来,只是人一直没醒。
乔郎中将十爷迎至上座。“多谢十爷搭救,要不是遇上大人,小女恐怕难逃一死啊!我就说不要让她跟着去,可她贪玩啊,不听劝,终究是引祸上身。只是,小女因何昏迷不醒,有无性命之忧?”
“乔小姐被妖附身,失了不少精气,休息一阵再服我给的药方,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令爱在府中就被附身,进入蜃景后又受妖驱使,希望她醒后大人不要责备。”
“在府中被附身!”乔郎中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前面还没有太大反应,听到这里声调一下就高了,“这,这怎么回事?一般高官大户都有门神守护,阳气也重,妖邪难以侵入。我该做些什么吗?”
“一般来说确是如此。不过我进入禹城前曾在山里看到一个幻境,乔大人可有了解?凭我直觉,乔府阳气不盛可能与之有关。”
乔郎中脸色大变,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过去了:“山上的幻境在禹城出现好多年了,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但一直也没出过什么事啊。不过家中有一处院子,舍妹过世后一直封着,我带你去看看吧。”
乔郎中带着十爷到了荒废的院子,查探了一番。这里果然没有妖气。清明之后竟也真的没再发生命案,这更让十爷有疑。
十爷没法感知阴气,那是九爷负责的范畴,只是清明节后九爷进关了,得等到中元节鬼门关开,才能请她过来帮忙。
“妖已被驱走,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还有异样,乔大人可以随时联系我们天赐府。我有其他问题想要请教大人。”十爷道,“听说乔大人以前是李尚书一路的,后来怎么又跑到王丞相阵营了?”
“原本张家长公子和舍妹有婚约,张家和李家又是姻亲,我在官场上自然受到这两家照拂。结果迎娶前张公子不幸逝世,亲事只好作罢,我自然也就不受待见了。”乔郎中叹了口气,“辰山出事后,礼部一大帮人被贬、外放,职位有了空缺,我就申请调到礼部去了。王丞相以前在礼部待过,所以与礼部的人来往多一些,他任人唯贤不唯亲,倒也算不上是一个阵营。”
十爷追问道:“那辰山的事你知道多少?”
乔郎中深吸一口气,道:“礼部没实权,也没钱,更不受重视,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辰山的事还是更可能是兵部做的手脚。你要找线索还是得从当年负责安保的李家挖。”
十爷提出可以帮忙灾后重建,不过乔郎中推说那是知府知州的事,还是不要露面为好。
第二日早晨乔沛儿就醒了,又吃了几天药,恢复了个七八成。她又变回了王碧庭当年印象里,那个知礼腼腆的女孩。
那日在蜃景的谈话间没有提到妖,倒提到几次天赐府、海渎祭,且十爷不打算留那侥幸逃脱的鲛人一命,他回去自然更是添油加醋地告状。鲛人集众力发动龙吸水报复,又修书与大兆决裂,朝廷自然乐意把锅扣在天赐府头上。
乔郎中不好再留人。“作为回报,我给你一个方向。张家在老家铜城有一个地下交易市场,那里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个牌子是当年他们给我的入场券,我们两家私下里关系虽然断了,但同在官场不至于走到对立面那么难看,还是能用的。”
他又补充道:“有时候啊,人心比妖魔鬼怪更加凶险。东西给你,去不去自己考虑清楚,注意安全。”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十爷吩咐立刻收拾东西回应天城。
姜陵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抱歉,但怕一开口就变成解释找借口,索性这几天都躲着十爷。终于在启程前准备上车时被抓了单。
“你当时一定觉得我很残忍吧,不然以你的实力不会击不中那鲛人。救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怎么选?心还是会偏向同类的吧。总要有个人出来当恶人。不过我不应该把这个难题推给你,我当时应该叫百部。是我的问题,你不必自责。”
心里的想法被点了出来,姜陵一下子有点羞愧难堪,但这又好过自己说出来,反倒觉着一口憋着的气松了:“做这一行的不配谈残忍,是我自己业务能力有问题,我会改进。谢谢你当时叫的是我,希望你继续信任我。”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因误会而误事是最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