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念书》冗林

10、海市

　　百部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把自己遮严实了，在街上走了两圈。确定周围没人，他站在柳树下用气音小声唤道：“小鸟，快出来！”
　　“乱喊什么呢，叫我商老板，我可不是什么小鸟。”
　　低沉粗粝嘶哑的声音传至百部耳朵，未见其身先闻其声，反应了半天他才确认是那只乌鸦在说话。“怎么一只乌鸦还会说话？”
　　“鸦类会说话的很多，这很正常。少见多怪，孤陋寡闻。”这乌鸦说话贱兮兮的，又大声，带着和商老板一样的嘲讽味道。
　　“你可小声点吧，别被别人听到了。”
　　“你在这东扯西扯的被人发现了可怪不到我，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完事了我好回家。”
　　见这鸟一问一答思路清晰，应该不是之前模仿别人背下的话，百部才将信将疑地与她说了。
　　和商老板约定好的是丑时之前登船，两人这次来走的是一条新路，方便多了。
　　登船的时候，船上已经有了好些人。那些人尽力遮掩着面容和身形，很有默契地四散而坐，冷眼相看，避免交谈。两人查看一圈，找了个视线不错的冷清角落席地而坐。
　　商老板站在船头，与上船的客人点头招呼，默默记着数。那只乌鸦出人意料地没和客人插科打浑，安静站在商老板肩头。
　　丑时一到，商老板点燃手中火把，振臂大呼：“开闸放水！船员准备！”
　　一大早准备进入蜃景的所有人就在海边军营里待着等，工人们正在把货物往船上搬。等工人们将货物运完，这些人就开始陆续上船。
　　最上一层视野最好，风景开阔，三个姑娘待在上面不肯下去。
　　待船开起来，乔郎中的下属以上面海风太大为由，将她们劝到了第二层，并且许诺等船靠近蜃景时会再来通知她们。
　　下到二层后姜陵隐约听到“哐啷哐啷”的声音，是从第三层的货仓传来的，仔细辨认好像是有东西在撞笼子。“你们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吗？我好像听见货仓有东西在撞笼子。”
　　乔沛儿满不在意地说道：“没听见。不过这很正常，祭祀祭祀嘛，总要有些猪啊，牛啊，羊啊什么的。”
　　王碧庭知道姜陵不会无端说这样的话，皱着眉仔细听了听，奈何什么都听不见，帮不上忙。
　　在下面坐了很久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太过无聊，乔沛儿找了些点心来吃，吃完有些犯困开始打瞌睡。
　　“我去看看。”姜陵贴着船壁往舷梯走去，然而舷梯附近有重兵把守靠近不得。她又认真听了听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却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奇异的压抑感。
　　一层的动静大了起来，她不敢停留，回到王碧庭身边坐好。
　　没过多久，一层有人下来通知：“乔小姐，现在风景特别好，你们上来看看吧。”
　　远处云蒸霞蔚之中，悬浮于空中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虽明里暗里阻止各处的人前来做买卖，但周围已经聚集了各色渔船商船。
　　少顷，行至城前，官船没有在城门口停下，而是在蜃景底下穿行。船左拐右拐避开了系在周围的小船，到了一处空旷水域。
　　空中放下一架水晶梯子，顺梯而上，穿过云海，眼前是一座宫殿。宫殿以鳞为壁，锦光波澜；贝壳为瓦，艳彩炫目；悬珠为灯，莹润透亮；绡纱为帐，如梦似幻。
　　氤氲的水气升腾至人膝盖位置，在地上厚厚覆盖了一层。水晶门两侧守着人身鱼尾手持鱼叉的鲛人护卫，他们轻摇鱼尾即可在水气中自在徜徉，同在海中一般。
　　货物有条不紊地从船上卸下来，官员们列队而入，王碧庭正要跟在后面进去之时，被乔沛儿一把拉住。“没想到鲛人只是多了条累赘的尾巴，长得也没传说中那么好看嘛。鲛人也见过了，这里没意思，不如我们去海市逛逛吧。”
　　王碧庭一下慌了神，连忙阻止：“不行，等一下迷路了找不回来怎么办。况且乔大人叮嘱过，要你一直跟紧队伍的。”
　　“这不是有她记着路吗？”乔沛儿一指姜陵，“这不是她来的目的吗？况且我们三个人，总不至于都记不住吧。要是你怕了不敢去，我就自己去。”她拍了拍王碧庭的肩，径直就往人流的方向走。
　　“你先过去，我晚几步跟上。”姜陵环顾四周，避开视线，走到角落。符牵住的是二人血脉，离了身需以血为引，姜陵划开掌心滴上一滩血，将引路符塞到了门口的红珊瑚摆件下。
　　七岔八岔终于走到主路上，沿路挤满了各色商贩。沿街商铺，街边小摊，推车小贩，甚至有人在地上铺个包袱就开始卖东西。这摆放的货物啊，都是人世间罕见甚至没有的东西，有的一露面甚至还没摆出来就被抢没了，叫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除了卖货的，买货的也是形象各异。这一路上，有的明明看上去是人，一不小心就从裙角露出一截鱼尾。据说百年前的大兆，人妖也是如此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没想到如今只在这传说中的“幻景”中才得见这和谐的一幕。
　　乔沛儿出来时可是带足了银两，买了不少东西。王碧庭一直在旁边劝阻，怕她“杀”红了眼，管不住手。毕竟这集市鱼龙混杂，货物真假难辨，价格迥异，不说淘到宝，总不要被别人骗得太惨吧。
　　“千年海龟壳，万年鲸鱼骨。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姜陵往叫卖的摊贩那里看了一眼，便被摊主拉住。
　　“小姑娘，来看看我这颗药丸。”摊主打开螺钿盒子，露出一颗小拇指盖大小的棕色药丸，顿时各色药草的味道飘散出来，这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带着异香，“我朝捕鲸量历来很少，这万年鲸鱼骨更是难觅，药丸中的药草也大多稀少难得，小姑娘要不要考虑一下？”
　　姜陵低头凑近嗅了嗅，从气味来判断确有几味药难得：“听你说这药丸可强身健体，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老夫凭真本事赚钱，也不诓你。积年旧病可缓解不可根除，体弱多病可补其质不可补其髓。”摊主将盖子一合，笑道，“小姑娘，我看你骨骼强劲中气十足，这药是买给别人的吧？如果你要，给你这个数。”
　　姜陵看摊主比划出的数字还可以接受，再砍价王碧庭她们就要逛远了。她将全身的钱都拿出来数了，还差一点，又从头上拔下两根金簪抵上，才凑够。
　　乔沛儿看前面楼前特别热闹，人头攒动，往那边挤着去看。
　　原来是鳌山灯。每年元宵节宫门口都会摆一座供百姓们游赏，王碧庭从最好的角度看过最华丽的鳌山，眼前这座自然不算惊艳。但走近才发现，托着灯棚的竟是九只真正的巨鳌，山上也不是纸扎的神仙，而是侏儒扮上了坐在上面。
　　左右还有杂耍的，喷火吞剑，人群叫好声不断。楼上有美人凭栏而立，楼下的孟浪子够着脖子吹口哨，打趣。
　　“姜陵！姜陵！”
　　听到后面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姜陵下意识回头看过去，却没看到眼熟的人。王碧庭也下意识往后看，也没找到认识的面孔。
　　姜陵确认道：“刚刚你也听到了吗？不会是我听错了吧。”
　　王碧庭也有些迷惑：“挺清晰的两声，应该不会弄错啊。”
　　“算了，要真是叫我应该会跟上来。”姜陵回过身，却没看见乔沛儿。这里这么挤，难以挪动，怎么可能一扭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她当即觉察是有人故意让自己分心的，暗暗叫道不好。
　　两人大声喊着乔沛儿的名字，但人声鼎沸，传播不开来。姜陵扒开周围人四处察看却找寻不见，她还是决定先带着王碧庭离开人群，乔沛儿肯定已经不在这个地方了。
　　后面的人接踵而至，一波一波向前涌来，此时想要退出去谈何容易。费了好大功夫两人才从人群中挤出来，王碧庭又急又累，出了满身大汗。“接下来怎么办？整个蜃景这么大，怎么找啊？”
　　“别急，容我想想。”思虑片刻后姜陵道，“你相信我吗？”
　　“当然。”
　　“凭我的直觉，还是往回走。集市上的东西再珍贵，也比不上去交易的地方搅局。”
　　听完她的话王碧庭茅塞顿开，点头道：“走！”
　　一路上姜陵走得很快，因为心里的感觉实在很不好。正要拐过一个巷子时，她被一群人撞个满怀。
　　姜陵扫了一眼，是穿着修仙门派修士服的一群少年，没有计较，继续往前走。
　　有个少年想了想，还是往回跑叫住了姜陵。
　　“姐姐，不好意思，我们跑得太急撞到你们了。”玉面少年连连道歉，“听说前面有鲛人被屠，你们也不要往前面走了，很危险的。”
　　姜陵面露讶异之色，感谢道：“多谢提醒，不过我们有认识的人在前面，必须要过去，你也快离开吧。”
　　前面果然发生了骚乱，越来越多的人在往外跑。极个别逃出来的鲛人，无一不是被开膛破肚，血流一地，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靠近交易点时，正好遇上跑出来的一部分官员：“你们怎么在这？不要往宫殿那边走了，我们刚从里面逃出来，准备绕路去泊船点。”
　　乔沛儿不如王碧庭重要，既然官员已经撤出来了就没必要再冒险回宫殿。姜陵当即转身推着王碧庭，跟着官员一起往外面跑。
　　之前似有保护罩一般，海风避开蜃景而过，这一片海域风平浪静。逃回船上的时候，却能感觉到渐渐有风吹来。海面上蜃景里的水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完全散去。
　　风越来越大，蜃景已经开始有要坍塌的迹象，海浪卷起舌尖舔舐着蜃景的底部，路就像棉花糖一般融化。海浪翻涌渐渐形成一个个小漩涡，船也摇晃个不停。
　　还是有许多人没出来，主事的官员本着能多救一个就多救一个的原则，命船员想办法稳住官船，焦急地等待着。
　　姜陵一上船就立即发了信号，然而等了半天，还是迟迟没等来十爷那边的信号。
　　海面的漩涡越来越大，蜃景坍塌得也越来越快，船身在巨浪中剧烈起伏摇晃，再好的船员也控制不住船了。周围有不少小船被浪打翻，甚至卷入海底，看这架势船上的人都会被抛下水，官船再等下去迟早也会翻。再等下去船上的人也要不安全，主事的官员不再犹豫，下令准备放帆启航。
　　信号还是没等来，姜陵皱着眉道：“十爷那边被耽搁，一定是有大麻烦，我必须回头看看。你自己在船上要小心。”
　　这风浪掀得王碧庭有些苦船，本就难受再加上心焦，脸拧得难看。她一手把着船边系的绳子，一手抓着姜陵不让走：“可是信号我们已经放过了，引路符又不在你身上，十爷他们不知道你回宫殿去了，离开的时候肯定不会等候逗留。如果他们不在你想的地方，你看到他们离开的信号再往那边赶，肯定来不及。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还怎么走？”
　　又是一个大浪，王碧庭整个人也跟着向船壁撞去。姜陵趁机将她的手顺着胳膊捋了下来，按在绳子上，王碧庭下意识抓紧了绳子。姜陵稳住身形，一个大撤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你自己注意安全！”姜陵之前就预想过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已经将王碧庭托付给了靠谱的官员。她害怕王碧庭会跟来，待船与系柱脱离开的瞬间，翻身又回到了正在坍塌的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