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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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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替邓羌向君主讨要官职的奏报送出去之后不久,王猛就接到了君王御驾亲征的消息。
大军的行进速度意外地快,不出几日便到了安阳。
苻坚下令军队在此暂作修整,自己则是先去了祖父苻洪的故居,接着带上礼物一一拜访了祖父的故人。
等各处都安顿妥当已接近晚上,苻坚回到营帐刚铺开纸笔,正打算给丞相写几句对于攻克邺城的设想,帐帘突然被掀动了一角。
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王猛站在门边,看着自家主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露出了非常浅的、略带戏谑的笑。
“陛下此番卡着围城一战亲征,也不怕底下传说是陛下和臣抢灭燕的功劳来了。”
苻坚闻言有点愣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丞相知道,朕并不是这么想的……”
随后他看到王猛嘴角边的笑慢慢放大了些,才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他丢了手上的毛笔,起身走到王猛面前。
“丞相可是料到了朕会在安阳停留?”
“以陛下心性,哪有过旧闾不访耆老的道理。”王猛明显是兼程而来,仪容比平素散乱了几分,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却始终很亮,“不过,臣也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苻坚闻言也笑了起来:
“昔年前汉文帝亲自劳军,周亚夫都没有出营门迎接……此时此刻丞相应该在前线掠阵,在这里现身似乎不太妥当吧。”
“陛下带兵亲临,邺城入彀只是时间问题,前线战事臣并不担心。倒是陛下……此时此刻应该在国都坐镇,不该出现在这里。”
苻坚今天第二次被王猛的话给堵了回来,刚想笑着反驳的时候,却见自家丞相收了进帐时的玩笑神情,轻声说道:
“臣明白陛下亲至所为何故。只是……陛下可还记得臣说过,荡平北方,本不需陛下来受这些奔波之苦。”
此时苻坚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对他的丞相说什么都不够。
“景略。”他放低声音称呼了对方的表字,“北方大局已算落定,而朕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等你的军报。”
凉州未平西南未稳,离苻坚所说的大局已定其实还差了好些。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苻坚而是其他国君,大概差不离良弓藏走狗烹的意味。
但是说这话的人正是苻坚。
王猛没有接话,而是等着自家君主的下文。
“当时对朕的承诺,丞相已经做到了。所以……接下来的战事交给其他人就好。”说到这里苻坚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能时时看到景略在朝中,我才能心安。”
纵使对方对自己的信重已经到了一种几近压迫的地步,在被这样言明之后,王猛还是微微一怔。
好一会儿,苻坚的耳边才等来了轻声的回答。
“好。”
围困邺城不到几日的秦军迎来了犹如从天而降的十万援兵,以及他们的天王。
苻坚战马所到之处,将士们整装列队,致军礼相迎,山呼陛下万岁大秦必胜。
王猛驾着马随在君主身后,刻意让开了一些距离,就好像自己并不是这支军队的主帅一般。
自然,他也把苻坚看向邓羌的冷漠眼神看在眼里。
军中早早备下了君王的专属营帐,看到帐外铁桶一般的护卫,苻坚心里还是升起了不快的感觉。
他对王猛的安排没有任何不满,相反正是因为丞相的安排过分妥帖到小心翼翼,才让他觉得怒气上涌。
邓羌此人,不能多留。
苻坚心里不可遏制地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又被他自己强按下去。
他虽然很想将邓羌以要挟主君的名义就地正法,但他不能一来就抢王猛的话事权,这样会折损丞相作为主帅的威信。
这一番考量之后他的怒气更盛,压得一边站着的卫兵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听见帐外有脚步声接近,随后有个身影走进了帐内,挥手让他们退下。
他们的君主一见来人,脸上阴沉的表情顿时有如云开雾散,消失殆尽。
等卫兵们尽数退出,王猛才走到矮桌边,拿起备好的酒器,慢斯条理地开始温酒。
“陛下现在打算怎么处理邓将军?”
尽管对于这个问题苻坚有很多自己的看法,但他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犹豫:“丞相现在是军队主帅,自然由丞相做主,朕不会插手。”
佳酿的陈香随着水煮沸的声音和雾气飘散出来,王猛把酒碗斟满端到苻坚面前,开口却是另一件事。
“陛下之前在安阳提及了前汉故事,想必是看过细柳营的典故。”
“小时候听祖父请来的汉人教习讲过,他说文帝对周亚夫的治军态度非常赞赏。”
“那陛下……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呢?”
“将领对军队有绝对的掌控,的确是很难做到,而他做得很好。”
“哪怕是皇帝亲临,也无法撼动的掌控,的确很难做到。周亚夫以此而为名将……臣,不能苟同。”王猛直视着苻坚的双眼,“臣绝对不能容忍底下的军士,只识将帅,不知天子。”
苻坚知道,这并不是一句表忠心的话。
这是来自他最得力也最信重的谋臣,一句高瞻远瞩的告诫。
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而后语调上扬话锋一转,“不过朕倒想问,丞相对着这么一个阵前邀官的人,就随随便便许诺出去了一个安定太守、万户侯,岂不是存心凉其他将士的心?”
如果是其他人听到苻坚这样的话语,也许当场就要跪地顿首求君王宽恕了。
而王猛闻言只是露出很淡却明显是带着轻松意味的笑:
“邓将军有勇有谋,这些年也立功不少。陛下现在清扫北方,正是用人之际。”
王猛把话点明,但也只说到这里,就是知道苻坚心里并非不明白——若不是体察到王猛作为主帅的捉襟见肘,他也无需走这一遭了。
“我听说,邓羌自己开口要的是司隶校尉?”
没等王猛接着说什么,苻坚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官职,朕不会给。再说,司隶校尉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得的。”
苻坚的语气实在是过于理直气壮,才思敏捷如王猛也先是一愣,一句“臣不才曾忝居此位”没说出口就转过了弯:“邓将军当是无心。”
“他要是真存了心想用这种方法走你的路,朕绝不会轻饶。”苻坚冷哼一声,“不过他也没有那个能耐。”
说罢,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碰了一下桌上的另外一只。
日后邓羌恐怕万万没有料到,灭燕战毕论功行赏之际君主并没有因为前事贬斥自己,而是给了加封镇军将军,位特进的待遇。
只是在驳回司隶校尉授职一事上给了个“司隶校尉事务繁忙,不劳将军为琐事所累”的理由——算得上是一向宽宥的君主难得的挟私报复了。
邺城之战的结果几乎毫无悬念。
燕主慕容暐和权臣慕容评在秦军攻城之前便仓皇出逃,燕军早已组织不起什么像样的抵抗。
装饰奢靡的燕宫今时今日被披坚执锐的士兵包围出了一种别样的庄重肃杀之气,沉默地等待着新主判明它的命运——
而王猛并不是在燕主的金殿中找到苻坚的。
大秦的天王站在一排排收归得整整齐齐但蒙尘已久的档案前,检阅着对秦而言最重要的胜利果实。
郡县、土地,以及珍贵的人口。
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九户,九百九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五口。
王猛在拿过户籍造册的时候,看到了这样一组数字。
若燕主励精图治,治下一百五十七郡,户口数应远远不止于此。
而在这座宫城之外,现在正经历着战乱饥荒的燕土,造册中数字的一部分或许早早流亡在外,或许已化为荒芜大地上累累的枯骨。
秦都长安如今安宁清晏,不似邺城这般处处硝烟未尽。但百年前前汉统治之下的四海之内,也许每一角落,都如大秦一般安宁清晏。
没有战火,四境一统。
这样的景象,王猛发现自己竟然无从想象的。
他和户籍造册上这些数字一样,强烈渴望着从未体会过的那种安定。
尽管他常年征战在外,这种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半分,反倒是越来越强烈。
在心底,始终埋着一个天下太平的盛世美梦。
合上造册的一瞬,他感觉到身边的苻坚正看着他。
“陛下。臣要留在邺城一段时间。”
苻坚知道王猛并非、也不需要就这件事来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悉,随后轻声说道:
“大秦有你,何愁四海不定。”
这几乎是一句再熨帖不过的宽慰了,但在王猛的心中,还是不可抑止地累积起了隐隐的不安。
战事基本结束之后,大部分秦军在君主的带领下开拔回朝。
大秦的丞相则是以冀州牧的身份留在了邺城。
旧燕留给秦的一大片国土,是吏治凋敝法令混乱的烂摊子,善后工作远未结束。
不过在世人看来,燕已被秦所覆灭。
出逃的慕容暐早已在出高阳之前就被擒住,慕容评也在高丽再次败北。苻坚班师的路上访父老、宴群臣、祭孔子,俨然大秦国威赫赫,无人能不拜服的做派。
而王猛只是在得知苻坚大赦了被掳回长安的燕皇族、又大加封赏之后,皱了皱眉头。
沙塔之上,又添了一块重石——
他的君主怕是有些骄傲了。
把邺城从一个战火余生盗贼横行的城市,重新变得让人愿意居住和久留,王猛花了有月余的时间。
他少时曾在邺城游历,对这座城池抱有一种相对特别的感情。
而他人虽不在长安,君王的各种封赐却没有断过。
期间他写了一封奏疏,言辞切切地说自己难堪大任请陛下另选亲贤,希望陛下让有司各司其职,岂应孤任愚臣,以速倾败。
以往这样的辞让奏疏他都写得简单随性,但这一次却带上了三分真意。
以及藏了七分劝谏的心思。
如今大秦满朝文武,鲜卑羌人便占了大半,而多数又是其政权为秦所颠覆。
他们对秦的观感,怕是相当复杂。
苻坚作为大秦之主,惯常行事风格就是用人不疑,并不能算得上独握权柄擅断专行。
太平之时固然能垂拱而治,但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若无法及时感知,也许有天就会掀出滔天巨浪。
这整整一年以来的所有焦躁、不安和无力感突然在四肢百骸中渐渐纠缠起来。王猛望向长安的方向,看着窗外万里霞光如血色殷红,却终将在日隐西山后沉于黑夜。
长安那边很快对这封奏疏作出了反应。
等王猛在邺城外接到风尘仆仆赶来的苻融,他便知道他的真意和劝谏苻坚怕是都没怎么听进去。
苻融的长相有几分肖似苻坚,做事风格却是学了王猛的十成十。这次前来,是代王猛继任冀州牧一职的。
苻坚写了手诏让苻融传达,召丞相回朝,还发了新的任命。
“丞相这次可是把兄长气得不轻呢。”
王猛一边展开诏书,一边苦笑了一下:“殿下说笑了。”
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等一串看上去和加九锡没有什么区别的官职之后,是上次邓羌讨要过的司隶校尉,还有加封的清河郡侯,接着一堆赏赐。
苻融看到王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回忆了一下兄长看到奏疏时挑眉的表情。
“‘念臣有鹰犬微勤,未忍捐弃者,乞待罪一州,效尽力命’……你看看他写的,朕的丞相这是要置朕于刻薄寡恩的不义之地了。”
“所以陛下就特地给加了这么个侯爵?”
“兄长让我转达给丞相,切勿推辞。”苻融斟酌了下,“其实满朝大臣,也都盼着丞相早日回朝呢。”
他想起了大殿上那道华丽的珠帘,想起了苻坚身上挂着的缀满珠玉琅玕的宝剑。
还有那些梧桐……
“兄长近来自觉国内殷实,时时示人以侈。之前还在正殿里挂了一道珠帘装饰,被朝臣劝住了……但兄长的车驾还是装饰得有些过了,丞相回朝时多劝劝兄长。”
王猛没有接话,而是抬眼看着苻融。
苻融虽身为大秦宗室,与王猛却有半师之谊。而他在和这位老师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印象最深的便是对方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含了春山秋水的双眼,却有着鹰隼一般的锐利。
“博休,你想说的不是这些。”
听到自己表字的苻融露出了一丝苦笑。
“先生……”
这个承袭自苻坚的称谓,在王猛拜相之后就几乎没有人叫过了。
王猛听到这个称呼也想起什么似的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如风过无澜:“博休真正想说的,大概是慕容姐弟之事吧。”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帝王的风流韵事,古来就是民间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谈资。从长安传到邺城,一个月绰绰有余。
“大臣们的谏疏都不知递了多少,兄长一意孤行,现在也只有先生……”
没等苻融再说什么,王猛已经卷起了手中诏书,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陛下宫闱之事,吾等外臣,还是轻易不去干涉的好。”
回长安的路上,王猛感觉自己有一点发热。
刚刚开春,化雪的天气,马车布帘挡不住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
他自认为自己身体一直还算康健,这种意识混沌的状态竟有些陌生。
以至于让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似是而非的梦。
他梦到了颇有些年少轻狂的自己一身布衣,腰间挂着最普通的铁剑和所剩无几的铜钱,在邺城的街市中穿梭。
闹市的喧闹叫卖、炊饼特有的粮食蒸煮过的香气、足底石板路有些硌人的触感,都如此明晰。
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约莫只有六七岁,生得一副机敏聪慧的模样,就这么站在街道的中央,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他。
他俯下身去问那孩子家住何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那孩子抬脸看着他,阳光在他的眸子里折出了些许漂亮的紫色。
“我家在永贵里,在此……是为了等先生。”
说着,他的小手攀住了王猛衣袖,捉了他的手腕,牵着他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去。
他不知这孩子要带他去往哪里,也不知两人一起走了多久。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但都是一副模糊面目,分不清衣着是胡是汉。
不过他很快认出了那些街巷,清清楚楚都是长安的样子。
是那个大秦治下,安宁清晏的长安的样子。
那孩子停下了脚步,却没有松开拉着他的手。他索性单膝点地与对方平视,丝毫不觉得这半跪的姿势在一个孩子面前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孩子却是将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接着他感觉到一个分明是成年男性的手掌,带着一点凉意覆上了他的额头。他努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纹饰繁复的一角袖口,还有自家君主有些担忧的表情。
自他开始频频率军出征,苻坚总是会在城外迎送,这些年还会带着文武百官,排场愈发浩大。
作为一向在仪礼上进退有度的大秦丞相,王猛可能是破天荒第一次在这种时候睡过了头。苻坚应该是迟迟没见自己下车,便上来看看。
他撩了衣摆试图起身,几乎一点也不意外地被对方的手按了回来。
“陛下,臣……”
臣无大碍。
有点嘶哑的声音没有说完,苻坚把食指放在唇边,接着露出一个很轻的、安抚的笑。
“丞相暂先休息,待回府的时候再叫醒你。”
王猛则是在君主的眸光里,捕捉到了一丝深邃的紫。
而后苻坚回头和侍从吩咐了些什么,发现王猛还在用那双形状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看着他。苻坚不知为何伸出右手,遮去了王猛的双眼。
手心的皮肤能感觉到因病而致的热度,还有睫羽微微的颤动。
他蓦然感觉到这个动作也许对于丞相来说,有点过于狎昵,似乎还带着些许不祥的寓意。
王猛只觉得一瞬之后视野又亮了起来,苻坚已经转身下了马车,还有那么点不明所以的狼狈。
车帘掀动时他看到了前来相迎的众臣——扫视过众人,并没有看到新封的新兴侯。
而慕容垂则是随在众臣之后,投来了一丝意义不明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