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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大军出发之日,秦主亲自为带兵出征的丞相送行,御驾一直送出了城外。
      慕容令已随先行部队提前开拔,慕容垂随着苻坚的车驾,看着王猛的旗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心中并非完全没有担忧,只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对方。

      再次收到军队的消息已过了好几天。
      苻坚接到刚加急送来的军报之时还有些疑惑。
      按照王猛的行军速度,这时候应该才刚及燕境,能有什么情况需要加急呈递……
      不是丞相的字。
      这是苻坚拆开军报时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他读到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事实——慕容令自行离开了军队驻所,前往燕地,留在军队内的慕容所部哗变——
      慕容氏,反。
      仍然单膝跪在地上的传令兵等了许久也不敢抬头看主君的反应,只能一遍一遍咀嚼着来时丞相给他的预案,陛下会问哪些问题,他该怎么回答。
      苻坚把手上字数并不多的军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才发问道:
      “丞相受伤了吗?”
      传令兵听到这句问话,顿了一下,回想起王相挡在那些骤然失去方向的士兵们面前,因为握住对方刺来的刀刃而鲜血淋漓的手,还有他交代到最后带着一点点无奈的语气以及与之不符的淡漠神情。
      “陛下如果问起我是否受了什么伤,就简要一点,照实回答吧。”
      “回陛下,王相为了拦着慕容部众进入帅帐,手上受了轻伤,并无大碍。”
      传令兵并没有感觉君王有松一口气的轻快,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情绪外露,只是停顿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传来了非常轻的敲门声,有侍卫上前在苻坚耳边说了什么,苻坚听了后极淡地笑了一下。
      “他倒是挺聪明。不必立刻反应,派几个人盯着他,等他跑出城了再把人带回来。”
      接着,传令兵等到的不是对其他情况的问询,而是一句应该是在丞相意料之外的回复。
      “回去告诉丞相,他麾下的三万将士他自己处理好,这边的事情朕来解决,他不用操心。”

      慕容垂知道自己得知前线消息的时间,绝不比金殿里的苻坚要晚。
      作为来自异国而握有实权的将领,想要在秦国长长久久生存下去,尽管艰难,在消息渠道上下点功夫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在今天,这并不能给他争取到太多可供转圜的余地。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前因后果,抓不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以至于现在他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也做不到的话,他就没办法证明所谓的慕容令战前通敌一事,是不是误会。
      甚至这根本就是针对他的,精心设计过的阴谋。
      秦国想要他命的人着实不太少,他也并非全无防备。但能要他的命要得让他毫无察觉猝不及防的人,偏偏是他最不愿意对上的对手。
      如果设局之人真是那位素色宽袍的丞相……他慕容垂注定是一败涂地,绝无一丝一毫的胜算。
      想到这里,他挥手让人把自己的马牵过来。
      一旁的心腹低声劝道:“将军,现在要走并不容易。”
      他苦笑了一声:“我们能走去哪里,不过是走个样子给主君看看罢了。”

      这一个月寄来的军报和之前相比,不可谓不频繁。势如破竹般的节节胜利面前,就连朝堂上那些时不时要冷嘲热讽一番的氐族老臣们都闭了嘴。
      对宾徒侯试图叛逃未遂一事,在前线的王猛如苻坚交代下的那样,在军报中无一字作为宰辅的劝谏。尽管苻坚自己都认为他的处理方式丞相并不会点头认同。
      就连苻坚在信末对王猛伤势的询问也如同石沉大海,回信中只有军情,没有其他。
      直到大军攻取燕的西部重镇洛阳,燕的乐安王慕容臧也被逼得向东流窜,苻坚才在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军报中看到了久违的丞相字迹,以及一句“臣王猛谢陛下挂怀”。
      苻坚盯着这句话看了许久,感觉这段时间的郁结终于像是有个出口,一下子从胸臆之中倾泻了出去。
      他笑着把这封军报小心折叠,单独存放了起来。

      新年刚过,街上的灯笼还红红艳艳的时候,秦军凯旋。
      作为君主的苻坚依然和之前一样早早在城外等候,在王猛下车行礼之时上前将对方扶住。
      接着用极轻的力道,捉住了丞相的右手腕。
      然后他看到了那道表面已经愈合的伤疤,横在带着薄茧的手心,让他突然想起了那天,他在王猛宅邸里听到的那句“可我并无如此十足的把握”。
      他的丞相惯常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来面对一切事物,就像他现在低垂着眉眼,任由苻坚拉着他的手,不发一语——而苻坚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看穿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想,绝不仅仅是对他受的这点小伤的过度在意。
      就像他也不能确定,王猛是否在用计之前就已经猜到他会对慕容垂宽宥处理。
      还有那天,他说了自己无法和武乡侯比肩,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君主从这上不了台面的圈套中择出去。
      还有……还有更多的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属于王景略的计算。但他曾听到他亲口说——
      这些他其实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指腹持续地传递着那人腕上的温度,鲜活得再不过了,苻坚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幻。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加大了握着的力度,直到指尖感受到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脉搏,平缓地跳动着。
      “陛下。”王猛终于出声,“臣确无大碍。”
      苻坚闻言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而是略低下头,轻声说:
      “等下到车上小睡会吧,回去还有一场宴会要开,别硬撑着了。”

      帝相同坐车辇早已从佳话变成了惯例,王猛对于和自家主君平坐这件事也没有过多谦让,在锦帘挡去了寒风和他人的视线之后,他便支着手,任由疲倦淹没了自己的意识。
      而后他感觉到有人将自己疲累不堪的身体轻柔地拉进一片温暖之中,就连呼吸声都为了不影响到他而刻意地放轻了。
      人言伴君犹如伴虎,为人臣子哪个在金殿上玉座前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他却反而能在君主面前放下精神上的很多负累,摘去外在伪装的全部皮囊。
      几乎所有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无论认可与否都会有肆意妄为的评价,似乎他的放肆都来源于苻坚对他无限度的容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敢在深渊之畔悠然漫步而毫不惧怕,是因为自己身上有看不见的缰绳,时时刻刻在拉扯着他的脚步。
      缰绳的另一端,正是握在苻坚的手上。
      他事事都向底线多踏一步,再由君主收束回来。
      说是君王对他全心信赖,他又何尝不是呢。
      尽管他明白,这样的关系其实非常危险——他能感觉到自己有时候并不能完全掌控住所有事情的分寸,无论是他们之间在君臣关系之外掺杂的成分,还是他向着悬崖迈出的步伐——他厌恶这种隐隐在失控边缘的感觉,也试图和身后的苻坚保持相对的距离,但他很快发现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
      到最后他也会忍不住去接近对方,像现在这样作无意状去汲取一些来自于对方身上的温度——
      他看透过也利用过人心的贪婪和卑劣,到头来,自己也不过如此。

      氐人的饮宴往往通宵达旦,苻坚常常会提前退场,留给臣子们一个不需要在主君面前端着的机会。
      丞相通常也会接着离开——比起喧闹的酒宴,他显然更喜欢独酌。
      这几年随着王猛军功层层加身,有些大臣总会趁着苻坚离开的时候找王猛敬酒,小部分是有意攀交,大部分是随波逐流。
      在王猛微微流露出不耐的神色时,他突然在人群之外,看到了拿着酒杯,远远看着他的慕容垂。
      燕那边安插的探子不久前刚送来消息,说慕容令进入燕境后不久就被燕军俘获,而后燕把他流放到了沙城。这个天资卓绝的青年并不安于命运的安排,在沙城依然在想方设法组织抵抗。
      可惜不过以卵击石。
      王猛不知道慕容垂是不是已经得知了这些消息,至少他所谓的叛逃在苻坚那里被解释成了不知所措的仓惶,而其实他们都明白那是无奈之下的自证。
      之后这位宾徒侯把大部分的兵权上交,被君主拒绝之后慕容氏子弟尽管还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司其职,但他平日基本上闭门不出,拒绝一切和其他人的往来。朝堂上对这些鲜卑异族的非议也慢慢少了些许。
      身边有人看出了王相的心不在焉,纷纷托辞离开。慕容垂等王猛身边空了之后才走上来,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陛下的宽赦,大概是在王相的预料之内吧。”他看着王猛将面前的杯子斟满,才慢慢说道,“就目前的结果来看,王相这是出手替我慕容一族在陛下面前做了担保。”
      王猛没有在这些语句里听出讽刺的意味,倒是听出了几分苦涩。他略微猜到了慕容垂找自己说这些话的由头,低头晃了下酒杯里的水酒,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个结果不是我想要的,将军应该十分清楚。”
      慕容垂的苦笑终于还是浮了上来:“……果然如此。”
      “作为秦相,将军的存在于我而言一直都过于危险。将军今天能在这里开口和我说话,全凭陛下信赖。”
      话不中听,甚至显得有些傲慢,但慕容垂没有过多反应,依然等着王猛的下文。
      “所以……宾徒侯,陛下今时今日面对时局,即使明白我的谋划,依然能这般待你。我在这擅自逾越替陛下讨个承诺,倘若……”王猛说到这时突然停了一下,语音一瞬间甚至有点颤,但很快被压制了下去,“倘若他日陛下遭难,宾徒侯需记得还陛下一次恩情。”
      慕容垂没有问什么类似“秦祚绵长陛下如何会遭难”的话,而是垂了垂眼,没有马上应允。
      他们之间尚有家恨,但之前也算短暂交过心。慕容垂心里对王猛看似无稽、一而再再而三试图粗暴解决的担忧,再清楚不过。
      沉默持续了许久,王猛也没有再出声。直到慕容垂抬起眼:
      “我想知道,令儿如今被困在沙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这是否出于王相的有意设计……”
      不是。
      王猛开口否认,却梗在喉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听见了自己的内心向他发出了冷笑:无论是不是有意设计,到今天这个局面,也是你一手推动的。
      世人皆道大秦丞相聪慧绝世算无遗策,而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控制得了——
      “令郎的事我很抱歉。”
      再次出声时,王猛给了一个模棱甚至可以说是答非所问的回复。
      但慕容垂却是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一般,仰头把手中的水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王猛的面前,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的恩情,我慕容垂会记得。”
      王猛没有再接话,而是倒满一杯水酒,和慕容垂一样一饮而尽。
      多年以后,当慕容垂冠冕加身,看着跪在自己身前、刚刚成为太子的慕容宝,他想起的居然不是早逝的、本该在今天成为太子的慕容令,而是那天放下酒杯、有一瞬间情绪流露的王猛。
      像是自己对自己进行了一番嘲讽,接着他露出了难得的,难过的样子。
      王猛是何等聪明人物,他对大秦之主有十足了解,也细细揣度过眼前之人的想法和心思。
      他已经听出了慕容垂没有说出口的语义。
      记得苻坚恩情的,只是他慕容垂一人而已——秦燕之间,宾徒侯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力保慕容一族的利益。
      这无可厚非,于是这难过的样子就像细微的涟漪,被悉数收敛之后就遁于无形。
      在那之后他们两人自是同殿为臣相安无事,不过慕容垂时常看着那位站在群臣之首、依然举止分寸十足的人,偶尔在那副面具的缝隙中,透出一点极细微的焦躁,还夹杂着游丝般的无力感。
      而端坐在金阶上的那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苻坚并非对王猛心境的变化全无了解。
      只是他自忖以自己拙劣的话语去安抚对方,平素里能言善辩的丞相大概能十倍奉还,自己断无招架之力。
      而且他不太确定那些被他偶然抓住的、细碎的内心表露,是不是会被对方更深地埋藏起来。
      待军备整饬完毕,王猛再次率军出征,苻坚也只来得及说上一句诸事顺遂亟盼凯旋。
      然后如同之前一般,在军报中阅读前方战况的同时,去拼凑写下这些文字时,那人的所思所想。

      其中一封军报很快引起了苻坚的注意。
      准确来说这不是军情的奏报,而是王猛奏请晋升邓羌为安定太守的——这对于公私分明的丞相来说,的确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苻坚和王猛隔着纸面也交流出了属于君臣之间、特有的一些默契。在看到遣词用句的些许不同之后,或多或少他能读懂丞相藏在字里行间的、没有明说的信息。
      这封军报让苻坚得知了一个大概的事情经过——徐成枉法,邓羌竟然在为徐成求情不成之后,带领部下攻打王猛的帅帐,之后又以官位相挟,临阵拒不出战。
      甚至要挟的官位还不是王猛上表的安定太守,而是握有监察百官和戍卫京畿重权的司隶校尉。
      自苻坚上位以来,司隶校尉一职一直由王猛兼任。率军出征期间,则由丞相本人亲自举荐了苻坚的幼弟、一直跟在他身边学习理政断案的苻融来担当。
      以邓羌充任御史中丞时表现出来的能力,并不足以独当一面。
      提这种要求,简直是狂妄至极。
      徇私情乱军法、对主帅动用武力、拒战求位,哪一样于情于理都无法容忍。但王猛写了奏报来替他加官,依然将他放在主将的位置上,最后大获全胜。
      日后此事传扬出去,世人大概只会赞赏王猛的通达应变,而不会明白他的无奈和妥协。
      他知道大局不能乱,也清楚邓羌的价值。
      他看到的只有最后的胜利。
      甚至……将领带兵攻打帅帐,把他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他也一手压下了。
      “将军应和我一样,披上战袍时所想的,并不是得胜凯旋,反而是此番出征,也许便是马革裹尸而还了吧。”
      苻坚的耳边浮出那夜王猛对着慕容垂但也许也是说给主君听的这句话,手指不自觉紧紧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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