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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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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感觉已经过去了许久。
睁开眼之后看到的是已有些陌生的丞相府内室,王猛扶着额头坐起来,花了好一会来适应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眼前忽地投下了一片阴影,接着是什么柔软厚重的东西掩住了自己带着薄汗的脊背,将令人不适的寒意恰到好处地格挡开来。
带着些自己体温的大氅覆上了对方瘦削的肩头,苻坚突然意识到了之前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一件事。
这么多年以来,王猛一直坚持穿的,是汉家的衣衫。
这件毛皮制的棕褐色大氅罩着他身上的月白深衣,说不出的违和。
直到侍女把热好的汤药端上来,苻坚才回过神来:
“丞相还带着病,这几日便在府中多休息吧。”
“陛下,臣……并无大碍。”
好像最近这句话听的次数有些多了,苻坚闻言也笑了起来:“朕现在都有点害怕听到丞相这么说了。”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摆摆手要她退下。
之后用手背在碗壁上试了试热度,才端给王猛。
王猛把药碗捧在手中,并没有马上喝,而是开口问道:
“陛下在这坐了多久?”
大秦天王到丞相府做客已经司空见惯,但到丞相的卧室来还真是第一次。
苻坚知道他是看到了床榻边的棋秤上散着一些碎石和几本棋谱,有些讪讪:
“也没有多久……不过看丞相这有棋秤有棋谱,起了些下棋的心,但独独没有棋子。”
然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指使相府的下人找来了好些小石子,接着又顺手摆上了棋秤。
苻坚看着自家丞相的表情里带了一点心虚,而对方似乎并不太在意。
“之前在府中的时间没有多长……”王猛低头喝了两口药,皱了皱眉又舒开,“也没有人可以对弈,棋子收着收着就不知道放哪了。”
一个时辰之前,苻坚还想着回宫之后要从那些新贡上来的玉料里好好挑挑,让工匠做一副棋子给丞相送来。
半个时辰之前,他看着棋谱,还后悔起当初那位汉人讲师说“弈棋有如兵事”时,他有些不屑的态度。
他知道丞相的棋艺颇高,还打算开个玩笑要丞相陪他下几局,不然借几本棋谱总归是可以的吧。
但他现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为什么要把棋秤摆在床榻边呢——那些棋谱上的墨迹看上去也并不陈旧。
明明没有人可以对弈。
为什么丞相的庭院里会种着那么一丛竹,而身上始终穿着广袖深衣。
明明……
明明你当时选了异族的大秦,选了……我。
他再次回神的时候,王猛手中的药碗已经空了。
对方正安静地看着自己,那双形状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还是那么锐利——
纵然他已经坐稳了君主之位,对着这样利刃般的双眼,也很少有与之直视的勇气。
但现在他的丞相有点欲言又止。
而后他看到王猛眼中的锐利慢慢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春山秋水般的温柔。
“不知陛下今后得空时,能否陪臣下棋?”
直到宫门即将落钥,苻坚才离开丞相府。
第二□□议时他和众臣明言丞相只是在回程中感了风寒,需要静养数日。
倒是帮王猛挡去了不少往来应酬的麻烦。
但也拦不住一些胆子比较大的朝臣把或轻或重的礼物往丞相府门口放。
隔日府中下人呈上来一个木盒,道是宾徒侯遣人送来的。
王猛没觉得慕容垂会真的只是单纯慰问病患。
他屏退左右,打开木盒——
里面是一件锦衣。
看身量应当是为十多岁的少年定制的,纹饰带着特征明显的关陇风格,金丝绣成梧桐叶纹饰,极尽华丽之巧工。
身后用各色珠贝玉片缀着一只舒展羽翼的凤。
理应拥有它的人不言而明。
至于它为什么会在慕容垂手上,而慕容垂为什么要把它送到这里来,却又是另外的、不知道该不该细究的问题了。
王猛一时都有些分不清是因为自己掌心热度未褪,还是这件衣服过于烫手。
这真是一份大礼,几乎算得上是对那把金刀的回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慕容垂的坦承,还是该怀疑他离间帝相的用意。
也许只是想看场好戏罢了。
不久前在邺城他还和苻融坦言,作为外臣不能干涉君主内闱之事。
他也不愿意去干涉。
但现在看来,这绝非仅仅只是内闱之事了。
是夜天露异象,有彗星出于尾箕,长十余丈。太史令的一封奏疏很快到了苻坚的案前。
另外一份抄本则是依惯例送了丞相府。
奏疏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彗起尾箕,而扫东井,此燕灭秦之象。”
次日朝议,大部分人都听闻了太史令关于星象的解读,也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紧绷。
讨论的主题是关中持续的旱情,以及各级官员今年的俸禄是否削减,削减多少。
大秦天王明显面色不善心情不佳,连带着语调也不那么平和。
有几位朝臣不时看向朝列上首位置,希望他们那位说要告假静养数日的丞相尽快出现,最好还能拿陛下近来日渐笃信的星象做做文章。
而此时的王猛正站在殿门阶前,微微抬头看向上方。
阑干上倚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身边还有位宫装少女。
两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都如传闻般颜色姝丽。
只是一人如绿叶掩映下娇妍初放的芍药,另一人却似漆黑夜幕中张扬灼眼的凤火。
果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他偏头咳嗽了一声,才慢慢作揖称呼道:“两位殿下。”
少年身后的少女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少年不屑地挑起眉,看向王猛的眼神却十分复杂。
“阿姊有所不知,这个汉人,可是苻坚最最信赖的人——邺城不是苻坚打下来的,燕是亡在这个汉人手上。”
那少女扯了扯少年的衣袖,似乎要阻止他说下去,却不太有成效。
“不必害怕他,你看他也没长一副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样子。”
王猛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要回话的意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少年却被那双锐利的眼睛生生地看出了一丝寒意。
他在很多传言甚至是流言中听过这位大秦丞相的诸多事迹,甚至能从苻坚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对这个汉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
想到这,少年突然露出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
“呐,阿姊知道吗。兄长把我们姐弟俩都送到这来,还是拜他所赐呢——我听说,他一个汉人不待在汉人的地盘上而跑到秦国来,多半是因为对苻坚有那么点不能动的妄念。”
他得意地看到对方那八风不动的姿态中,似乎有一瞬间出现了极细的裂痕。
“不过依我看,倒是苻坚对他求而不得更多一些呢。”
冗长的朝议耗去了苻坚大部分的精力。此时他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尚未处理的文书。
从中挑出了王猛再一次辞让官职的奏表,苻坚的注意力在这上面停了好一会儿。
丞相之前也数度上疏推辞他的封赐,但是这一次他能体味到这封奏表里在礼节性的语句之下,藏着很多无法言明的坚执。
他叹了一声,仍然给予了拒绝的回复。
夜还不太深,侍女们早早地把殿中烛火悉数点起,照亮了平日里臣子们站立的位置。
苻坚甚至有点无法想象众臣上首的位置一直这么空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他突然和其他大臣一样,期盼那个汉家衣着的身影尽快出现——能时时看到景略在朝中,他才能心安。
殿门在他心中闪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被推开了。
王猛的手臂上搭着一件看着十分眼熟的大氅,反衬出他身形的高挑和瘦削。
苻坚从书案后快步走下金陛,在王猛躬身前伸手扶住了他。
他看到对方的脸色还带了点病气未愈的苍白,接着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那天眼前这人身上单薄的深衣,以及在他手心上残存下的热度。
“丞相这次就别说自己无大碍了吧。怎么没在府中多休息些时日?”
“臣想着,该把陛下的衣物送还回来。”
“这种小事以后派个人就行……”苻坚顺手想接过那件颇有些份量的衣服,却看到王猛手上拿着的,不仅仅只有一件——
那大氅之下掩着的,竟然是一件少年身量的、华丽精巧的锦衣。
“这是宾徒侯送到臣府上的,臣一并带过来还给陛下。”
王猛说到这,见苻坚伸来的手有些迟疑,便接着道:
“今早臣见着陛下豢养在后宫的那只鹞鹰了。”
苻坚闻言皱了皱眉:“今早?”
“是。”
王猛只是确认了事实,却并不说更多。
他在等,也知道苻坚自己能把事情的各个关节理清。
大秦丞相不过临时起意入宫,而君主对此明显并不知情。
他绝不会在朝议进行的时间绕道到君主的后宫,那位不应该出现在其他地方的少年,只可能是丞相在前朝遇到的。
本应穿在少年身上的、君主赠送的锦衣,为什么会通过有着同样姓氏的宾徒侯,到了丞相手中。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足以让人心惊。
苻坚愣了片刻,随后把两件衣物都从王猛手中抽离,随意地丢在一边。
“朕会处理这些事,丞相这几日暂且安心养病吧。”
“陛下。”王猛的语调里带了一丝少见的急迫,“慕容鲜卑为大秦肘腋之患,一日在,臣……一日无法安心。”
“‘慕容氏终为祸害’——丞相一开始就如此断定,现在依然这么认为。为此丞相甚至不惜设计……”苻坚看着王猛,最后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把话说完,“丞相这是对朕没有信心,还是……”
对我们没有信心。
十数年栉风沐雨,朕……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你所有的那些焦躁、不安和无力感,朕,都看在眼里。
朕对你交付全部的信赖,而你在这件事上却始终不肯放手。
到底是……因为什么?
“现在关内已平燕国已灭,朕对境内诸族平等以待,丞相还在担心什么?”
“陛下对异族居以高位授以实权,现今秦境之内殷实稳定,他们尚能蛰伏,若假以时日他们羽翼渐丰,难保不乱……”
“所以。”苻坚难得地打断了王猛的话,“丞相是依凭什么认定慕容鲜卑必反?”
王猛的眼神陡然变冷,语调却还是很平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呵。”连日来的怒气累积成山,纵使大秦天王自恃涵养甚佳,此时口气也沉了下来,“丞相也并非同我族类,何出此言啊。”
大殿两边烛火摇曳生姿,在地上留下有些诡谲的汇影。
难得的沉默在君臣之间蔓延开来。苻坚原以为如此过分的话一出,以丞相的脾性,他们的谈话估计无法再进行下去。
但他的丞相并没有因此拂袖而去,也没有接这个话。而是垂了垂他那深潭般的眼,又过了许久才淡淡地开口:
“清河公主若陛下真的喜欢就留下吧,挑个日子晋个妃位,好歹也算是陛下和慕容家结一门亲……但那小子,陛下如此折辱,只怕日后生变。”
如若可以,此时此刻,苻坚并不想和自家丞相讨论这个话题。
但是王猛方才的话语中,有什么字眼微微地刺痛了苻坚。
“丞相觉得,这是折辱么?”
说着这话的时候,苻坚向王猛的方向前行了一步。
身旁烛火犹自颤动着,将君主的身影拉扯得有些长,轻易地将身量也算得上颀长的丞相笼罩在黑灰的颜色中。
他的视线带着压迫狠狠地撞入丞相的眼眸,君王眼底的紫色在火焰的幽映下流动出了极深极沉的红。
王猛从苻坚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在之前的相处中从未出现过的、掠夺意味十足的气息。
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是如此接近,能让对方感知的,除了温热的呼吸,还有显得略微急促的心跳。
多年来,他的欣赏、倾慕、信任和依赖,连同那一份他丝毫没有掩饰的爱恋,他的丞相应该看得纤毫毕现才是。
“朕听你对博休说过,作为外臣不干涉宫闱之事。”苻坚弯也不拐地问道,“所以丞相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过问这件事的?”
什么立场。
数个时辰前,那个精致漂亮的少年在阑干边上对他说,他拒绝仕晋选择入秦,大概是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贪念。
这样的流言从他站在东海王身边的那一刻起,就隐隐约约,没有停过。
他处世一向随心所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这世上的大部分流言,之所以成为流言,总会有些缘由。
王猛拢了拢自己宽大的汉家衣袖,就像不动声色地遮去了什么一般。
“臣记得陛下说过,自己不会是把臣子当枕边人的昏君。”
他的语气很轻,放低了视线,没有去看苻坚的表情。
“何况,若是真的两情相悦也就罢了……怕就怕陛下一厢情愿,一朝梦碎,徒增烦恼。”
数天后,慕容家的凤皇被送出了大秦的皇宫。
诏令说是外任为平阳太守,但朝野上下都道是丞相出面劝诫,陛下终于听进去了。
宫里开始有人传说,丞相和陛下谈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去。陛下自己一人在殿里坐了许久,还砸了一地的笔墨纸砚。
接着,君王把京兆尹的印信,交给了宾徒侯慕容垂。
朝野一片哗然,反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翻涌出来,而他们上首那位最该表示相左意见的丞相,却立于原地,并不言语。
也只有慕容垂知道这个官职是为何会落到自己头上——大概是由于交出了那件传递自家侄儿合作信息的锦衣,被君王理解成了他的服膺和诚意吧。
而那位走一步想三步的丞相,借着这个京兆尹的官职,却是反手在慕容家族中埋下一枚互不信任的种子。
慕容垂捏着手中的印信,微微摇了摇头。
终是他棋差一招。
他们都不曾预想,这件锦衣最后还是回到了它原本的主人手中。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并未被广而告之,有好事者由此开始揣测出各种或离奇或阴暗的版本。
但这些编排帝相失和的传言也没有机会流传多广——苻坚对王猛的倚重一日胜过一日,王猛三次辞让的上表都被苻坚驳回,不久后又在那一长串的官职之前加授了司徒。
至此,军国内外万机之务,事无巨细,莫不归之。
而他们的丞相也把所有这些,全数以肩担起。
若不肝脑涂地如此,何能报陛下的一份信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