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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多年之后,慕容垂从业已模糊的记忆中翻找出他和苻坚初见时的画面,王猛正站在这位大秦之主身后,一步之遥的距离。
      仪礼无懈可击,举手投足分寸十足,但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让慕容垂如坐针毡。
      彼时他从燕国出逃,算不上有多么形容狼狈,却是心如死灰。
      主少国疑,作为实权在握的皇族受到猜忌他能坦然接受,但他无法面对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沙场浴血的麾下众人。
      他甚至亲手收殓过战死将士的尸骨,手指尖触碰过那些飞溅着泥水和血迹的铠甲残片,却未曾对生死感到过一丝的麻木。
      唯有在得知这些牺牲无法为他们换来应得的荣誉和奖赏之后,他的内心升腾起了无法释然的凉意。
      身边的心腹亲信都在反复劝说,以他手中兵力和威望,率军杀向宫城未必不是一招反将一军的妙棋。
      但他终究还是不能、或者说不愿,落得反叛主君、忘恩负义的名声。
      离开吧,心里有个声音疲惫、嘶哑地说着。
      马车以特有的节奏越过秦国国境,看着满眼与故国相似却不尽相同的风景,慕容垂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回头的事实。
      伤感、失落或者是疲惫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在见到苻坚之前,他自认把这些心情都收拾得足够清楚和干净。
      直到和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眸相视之后,慕容垂觉得自己层层叠叠的伪装犹如被刀锋划过,丝缕也不留。
      仿佛是要逼迫他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一般。
      秦对他的到来不可谓不重视——不仅君王亲自出城迎接,宫中还摆下了盛大的筵席,大有今夜不醉不归的架势。
      那些随着慕容垂来投奔他国的慕容氏亲贵和将士,也暂时将悬了许久的心往下放了放。
      但对于主角慕容垂来说,从郊外的相迎到宫廷的晚宴,一整天他只觉如芒在背。那种被从头到脚细细观察的感觉,挥之不去,十足的不自在。
      可是当慕容垂借着敬酒的当口细细端详过视线的来源之后,只留下了这么个想法——
      这位传闻中力大如牛的猛将,倒不似他的名字。

      慕容鲜卑治下也有汉人,但慕容垂之前对汉人的接触相当有限,甚至短兵相接就发生在不久之前,自然免不了有些或大或小的成见。
      当日晚宴见王猛随在苻坚身后,周转于自己的子侄和带来的将士之间,水酒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之后几位秦的将领上来和慕容子弟讨教武艺,当着苻坚的面舞剑以助酒兴,王猛在一旁以一双竹箸拆解剑招,一见便知在剑术造诣上,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尤其是他虽然坐在君主的下首,苻坚却时不时侧出半身和他攀谈,两人言语之间夹带着一丝和君臣之分不甚相符的亲昵,不似作伪。
      他看着秦主脸上温柔的笑意,心下更是确认——传闻中他对这位出身异族的丞相,的确有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信赖。
      一念至此,慕容垂当下便拉过自己最明理的大儿子,交代他约束部众,万万不可和这位大秦宰辅交恶——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看到的这份信赖,份量远远地超乎了他的想象。

      晚宴之后就被安置到一处清静宅院的慕容垂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大秦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个来拜访的客人,竟然就是这位位高权重的丞相。
      当拜帖被递上来的时候慕容垂几乎是急急忙忙奔出去的,还因此将鞋履穿反。
      一身素衣站在门口的王猛看到大秦新封的宾徒侯为迎接自己如此形容狼狈,并未过多地露出令人不安的表情,只是在嘴角勾了一抹不带任何戏谑意味的笑。
      “将军这是法效后汉故事么。”
      慕容垂闻言愣了一下,知道他在说倒履相迎一事,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但他随后又反应了过来。
      王猛对他的称呼,是冠军将军,而非宾徒侯这个略有些尴尬的称号。
      没等他接着细想下去,对方又开口道:
      “那晚酒宴没有机会与将军深聊,今日特地带了些佳酿,上门叨唠将军。”
      慕容垂倒是一眼就看到了王猛手上提着的小酒壶,不过此时才注意到眼前的访客连个随从也没带,让人就在自家宅邸前站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在下怠慢了,请王丞相厅堂少坐,在下让下人准备小炉温酒。”

      英雄和英雄之间,在战场上狭路相逢都能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更何况在推杯换盏之中。
      在秦都消磨的日子里,慕容垂渐渐发现,王猛真是个妙人。
      隔三差五他便会不请自来,独身一人,带着壶酒。
      两人相对而坐,有话便聊上几句,交谈的内容从秦燕大势到趣事逸闻,不曾忌讳什么。着常服的王猛一丝也无平日朝堂上的尖利,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慕容垂的话,也能恰如其分地点出他的所思所想。
      到无话时便各自端着酒碗品酒。王猛从不带多么贵重的酒——尽管他要拿到宫廷佳酿也不是什么难事——在秦都坊间的四溢酒香中,慕容垂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个中分寸,多一分嫌多,少一分不足。
      和王猛这样的人相处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每个细节在他这里都被处理得细致熨帖——因为他实在是把人心琢磨得很通透。

      慕容垂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觉,每次王猛来过之后,新府邸上的吃穿用度都会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总是让当朝丞相亲自过问一介降将的生活起居也不太好吧——当慕容垂苦笑着向新主君提起这件事时,苻坚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般哈哈一笑:“你那处府宅也是丞相选的,宾徒侯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便是。”
      接着他更是拍了拍慕容垂的肩膀:“有贤能如卿等来投我大秦,必当令诸位尽其才而不虚置高位。有句汉人古语宾徒侯应该是听过的吧——既来之,则安之。”
      出了殿门,慕容垂见着一直守在殿外的长子慕容令,略一思索后开口交代:“吩咐下去,找几位教习,让过来的慕容氏子弟都学学汉人的典籍,嗯,就从《论语》开始。还有,武艺都不可荒废,我要定期考校。”

      秦主的那句“不虚置高位”并非是安抚人心的空话而已。
      很快跟着慕容垂投奔秦国而来的将领们都被安排了相应的职位,而且全不是虚职。
      慕容垂掂着刚从君主手上接过来的印信,是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兵权。
      朝堂上的非议以一种暗流涌动的方式,四面八方地向着他包围过来。之所以没有摆上明面,一方面是惧于秦主的威势,另外一方面大概是因为站在最靠近玉阶位置的那个人。
      大秦丞相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也好似感知不到周围交错的、充满了各种情绪的视线。
      只有在慕容垂退回自己的位置,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王猛的注意力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身边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听得慕容垂低头苦笑了一声。
      怕是自己如何收敛羽翼,也不能让秦人全然接纳。

      “将军可有一分后悔,当初选择了投秦。”
      王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北地的冬季才刚刚降临。细软的新雪洒在植满翠竹的庭院,天地之间安静得仿若只有落雪的声音,慕容垂竟有一瞬恍惚。
      就像他一直坐在这里,那些战场杀戮兄弟阋墙都已隔世。
      但也只是恍惚了一瞬罢了。
      将相二人的对饮还是不定期地维续着,从盛夏转眼到了初冬。秦燕之间也从堪堪能称之为盟友的状态,在短短数月之内变为了一场一触即发大战的对垒双方。
      而在秦军即将开拔的前一夜,他收到了王猛的邀约,第一次踏进了大秦丞相的宅邸。
      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去过南边,却看得出眼前这府邸的建造和布置是完全的汉家风韵。
      ——就像在氐族治下这么多年,对坐的这人只着一身宽袍广袖,端得一派江左风流。
      “要是我说一点也不后悔,王相也不会信的吧。”慕容垂端起酒碗,喝净了碗底的酒,“我听人说……王相原就不同意陛下给我兵权。”
      那日朝议,身边的大臣小声地说,就连他王猛都劝不动陛下,其他人就别白费力气了。
      “假使桓温投燕,将军难道不会尽力劝说燕主,道此人不可留吗?”
      仍未放下酒碗的手一顿,慕容垂看向王猛,看着后者面上一片光明正大的坦然,苦笑了一声。
      “我可是从没想过,秦原先是连我的性命都不打算留的。”
      闻言王猛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拨弄着小暖炉里的炭火,小小的火苗舔舐着陶制的釜底,浓馥的酒香随着轻烟飘散在空气中。
      “我的确曾向陛下进言过,有些明日祸患需今日尽早除去。但陛下……陛下一颗心终归是仁厚优容的。他时常提及,希望大秦能真真正正不计族属,不依门第——不止天子如此,百官如此,黎庶皆应如此。我也相信,陛下这些想法有朝一日必能实现——”
      说到这里,王猛露出了慕容垂几乎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可下一刻,这种温柔慢慢沉落下去。
      “——但,这并非一时一刻,或者当下便能完成的。”
      “时局如此,太难。在秦能被人不计族属不依门第对待的,怕也只有王相你了。”
      “呵,将军莫不是还没听过底下人编排我的话吧——那可是相当精彩。”
      “王相可曾在乎过这些?”慕容垂指了指王猛身上至今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服制,“在燕时就听闻秦国帝相相得,陛下也常将你们自比昔年昭烈帝和武乡侯,对王相的信重岂是一般人可比。”
      “武乡侯倾尽心力辅佐昭烈帝成就一方霸业,在昭烈帝宾天后更是以独木之力支撑蜀汉偏安多年——若不肝脑涂地如此,何能报陛下的一份信重呢。”
      前半句尚且是丞相自己喃喃的低语,后半句却是直视着眼前将军的双眼说出来的。
      “将军既得陛下一句世封幽州的允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袖手旁观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慕容垂酒喝了一晚上,等这句话也等了一个晚上。
      在大军开拔前夕发出邀约,果然不只是为了辞别而已。
      “王相可是要我随军伐燕,以绝我回燕的后路?”
      随敌军征讨故国,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足以使他慕容垂这一支血脉再也无法在燕以皇族身份立足。
      王猛闻言却是轻笑一声:“将军可是记得陛下在与吾等商议这件事时,明确说过不让将军你出战的缘由——打败燕的,必须是秦,而不是其他人。只不过——于将军而言,日后世封幽州却仅仅依凭君主的恩惠,怕是有些不稳当。”
      “我猜,王相是想让令儿随军吧。”
      慕容令是随慕容垂投秦的子侄里最优秀的一个,又是长子,在要慕容氏参战而慕容垂不能亲至的情况下,不会有其他人选。
      “令郎也有官职在身,我已请陛下签发调令,勉强他在我帐中做个功曹。”
      见慕容垂点了点头不接话,王猛知他已明白自己要传达的意思,略一停顿又接着开口:“于我而言,的确也有私心。燕毕竟雄踞北边与秦分庭抗礼数年,根基深厚。伐燕一事虽朝廷上上下下都势在必得,可我并无如此十足的把握。”
      他把两人面前的酒碗再度斟满:“将军应和我一样,披上战袍时所想的,并不是得胜凯旋,反而是此番出征,也许便是马革裹尸而还了吧。”
      王猛极少有把话讲得这么白的时候,就连慕容垂听到最后几句,也才反应过来——传闻中百战百胜骄矜无比的秦相,其实也可能会战死沙场的。
      和生逢乱世的众生一样——这当中也包括了他自己。
      一念及此,慕容垂朗声一笑:
      “王相若是马革裹尸而还,借给我的那几卷陈寿撰的蜀志,我便无处可奉还了。”
      “那几卷书赠予将军,也无妨。”王猛也笑了,“不知能否换将军一件贴身之物,好在出征之时留作念想。”
      慕容垂闻言,解下腰间所佩一把短刀,放在矮桌上。
      “这把金刀,可能入得了王相的眼?”

      将慕容垂送走后,王猛将他刚刚收下的金刀拿在手上反复端详。
      金色的刀鞘上只装饰了几处纹样,称得上是简单质朴。
      而后,他回过头去,看着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人。
      一个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苻坚。
      大秦的国主看了一眼那把金刀,在刚才宾徒侯的位置上坐下,直视自家丞相。
      “刚刚有些话,丞相是在说给朕听吧。”
      “臣并不怀疑或者担忧冠军将军在这些时日中会作出什么逾越的举动,但是——”王猛不紧不慢地给主君换了一套酒器,盛上新温好的酒,“如若燕国君臣在秦都相见,以冠军将军宁可出逃他国也不愿反戈相向的做法,陛下以为秦和燕在他心中,孰轻孰重?”
      “燕主暗弱以至于自毁长城……”
      “是,燕主暗弱自毁长城,但冠军将军更爱惜的是自己声名。如果不能彻底斩断他对燕的留恋,他在朝中一日,臣便不能有一日心安。”
      “朕……知道丞相的担忧是由何而来,但是……”苻坚的语气放得更缓,“倘若有朝一日,秦举兵伐晋,我也要对景略抱有这样的防备之心吗?”
      平常苻坚称呼王猛都随官名,很少直呼对方的表字。
      而这时,他甚至连君王的自称都隐去了。
      王猛却是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神暗了暗。
      “陛下……北方未稳,请陛下暂且打消伐晋的念头。”
      苻坚的双眼没有漏过王猛表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家丞相并不是在回避话题,而是他总想得更长远。
      “景略。你说若不肝脑涂地,不能报我的信重。”苻坚极轻地叹了口气,“当年昭烈三顾武乡侯时,已近知天命之年。夷陵一败,武乡侯临危受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而我……在更早的时候就遇见你了。
      “不过都是为人臣尽本分罢了。”王猛并没有顺着苻坚的话往下,而是再次看向那把金刀,“更何况……武乡侯一生方正持重,堪为汉臣楷模。与之比肩,臣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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