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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惊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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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白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冯喜在说什么。在错愕的片刻中,他甚至有一种自己离什么的命运靠得很近的错觉。像是他第一次握紧了那把燕钢打造的刀。
为了避开靖南三部的耳目,贺先为把人藏在一处私人府邸内。府邸不大,虎狼一接手,便把这座府邸内外困得密不透风。一墙之隔以外的地方,他们的人层层把手在外,墙以内,冯喜声泪俱下,语不成句地说着没人知道的旧事,只有他自己在独自触摸命运。
炼制燕钢需要佛不知,在大平草原被虎狼控制以前,铸造营所需的佛不知大多源自于地下黑市流通。热衷陷于佛不知麻痹之下的幻觉的人太多,商贩们为一文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佛不知的流通黑市历来屡禁不止。
饮鸩止渴的人不在少数,佛不知的数量却相当有限。当时佛不知主要来自上蛮,受限于上蛮的开采技术和战时交通,佛不知的需求量远远大于上蛮能够开采的数量,因此价格长期居高不下。
再加上这不是一项能够明面报账的支出,四境受苦,兵部多一分子也拨不出来。
谢白每天面对军费这个无底洞时头发都愁得大把大把地掉,为筹措两文银恨不得去卖身,时常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和秋叶抱怨养军毁了他的一生。
佛不知稀缺,铸造营的工匠们走投无路下也曾试图用一些草木的残株分捡耕种用以人为培育。但他们试了无数回均以失败告终,只能无奈放弃。
在反复的试验和试错中,工匠们终于得出结论,认为佛不知虽是半石半草,但实质上还是一种地矿,草木只是它浮动地表后的伴生表现。这种地矿在地下经历地动层层翻土,地火淬炼和流水消磨,需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积累才可能成型,非人力所能为。
报告结论的工匠硬着头皮开解在一旁脸黑如水的谢白,故作轻松地调笑说这东西埋得这么深,居然还能被上蛮人从地底下挖出来,实属巧合。
谢白只得跟着随声附和。
工匠只是随口一提,这一嘴却提得谢白满心苦涩,连个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谢白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上蛮人一生饥餐渴饮,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的血肉和毛皮,佛不知埋在草原底下几百年不见天日,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这一回却这么恰恰好地掐着时间点把这玩意儿翻出来,给大燕造成了致命的伤口,简直像是有哪方神明看到了这个命运的裂隙,专程前来指点这群蛮子翻身一般。
毕竟佛不知现世的时间真的太太恰好,若是它早一点被发现,光元皇帝治下的大燕仍在巅峰时期,以当时燕朝国力之鼎盛,光是靠拖都能把上蛮拖死。佛不知的开采、挖掘和流通是个天文数字,边关实力强盛、自给自足,上蛮人若真要在佛不知上下文章,纯粹是他们自己玩火自焚;若是再晚一点,和业年间虽大燕已走了下坡路,但穆连云和谢家的联合使得整个燕境军权高度统一,和业皇帝对此并不加以干涉。要真等到穆连云扫平四境,统一上蛮。届时佛不知再被挖掘,或许会有阵痛,但最终也只是为大燕锦上添花。
——可它偏偏被发现在了能够翻覆整个燕朝命运的节点上。
年轻的谢白不无讽刺地想,草原蛮子们信奉的神明搞不好真的存在,若不是两地交战隔着血仇,差点他都跟着要一起信长生天了。
他哂笑一声,幸好没信,长生天果真毫无用处,兜兜转转了半天,还得是自己家的。
谢白平静地打断了冯喜:“所以你们勾结了上蛮人。”
冯喜浑身一抖,谢白语气不重,‘勾结’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到他头上比铡刀的光还要晃眼,落得他头皮发凉。
冯喜颤巍巍地跪着道:“佛......佛不知的幻觉让先帝看到了登仙的希望,下令要我们进贡更多供方士们炼制仙丹。它的位置多在草原深处,我们无法深入,只能靠着上蛮的猎宝人,去......去找......”
难怪上蛮人忽然对这‘毫无用处’的杂草起了兴致,原来是背后还有人在支持。
理智上,谢白清楚佛不知这种东西,它既然存在,被发现并被加以利用只是时间问题,或迟或早。
可惜,这个不迟不早,夺走了整整一代的人。
冯喜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快低到地面上,他说了一半便不动作了,仿佛在等谢白的反应。谢白奇了怪了:“要我夸你吗?”
冯喜当然不敢,他连忙继续道:“一开始,是我们提供运输的人手和开采技术,猎宝人负责将佛不知从草原深处带出,我们再将之运送入京。但随着佛不知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来往边城的走马商增多,佛不知也开始在边城和上蛮人中间流通。它致幻的作用被其他人发现,痴迷于药石的人越来越多,边城开始有了‘佛不知’这个名字。”
冯喜说:“......也就是在那时,穆将军在北疆一线下了禁令,清剿北疆境内所有佛不知,禁止此物在北疆往来流通。”
谢白皱了皱眉,他对于接手北疆之前的事拼拼凑凑猜了个轮廓,不太能拿个实。不少知情的北疆旧人都已经魂归天地,剩下的活人远离事件中心,太具体的也不清楚。谢白有一点不明,穆将军此前还允许用佛不知制药试以替代麻沸散,意思是她早就知道佛不知有致幻的作用,那时没听说过有哪个傻子试着生吞矿石,佛不知的弊端暂时没暴露出来,应当不是为佛不知本身发难。那又是什么让穆将军忽然对佛不知严防死守,禁止这东西在北疆之内流通?
中间发生了什么吗?
听这些人磕磕巴巴地说话费神,谢白捏着眉头试图缓解头痛,又听得冯喜说:“大平草原想要越过关口必须经过雁绝,穆将军下了禁令后,留在边城的走马商再无法通过雁绝运送佛不知,我们只能想其他办法,最后决定直入明海,走海运运送。”
谢白听他这话来了精神,他从京中出发以前收到杨文理来信。虎狼接连排查东部山脉周围,在戈壁滩地上段发现了几条暗河的细支,甚至就在莫声峡谷附近!
莫声峡谷以南的地区从前同样属上蛮,在小王帐治下范围以内,现如今被虎狼控制,有军队驻扎把守,竟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杨文理回信说,暗河附近有几处已被废弃的暗桩,大概是有人提前收到风声,将这条支流停用了。但暗河深入地下的细支众多,有些深入草原,具体细节还在进一步排查中。
谢白听到冯喜提起海运的事,打算先佯装无知,诈一诈他。谢白厉声道:“海运?你是看我好糊弄吗?既然是奉先帝谕旨,何必在乎穆将军的禁令?穆将军还能反抗谕旨不成?再者,明海,哈。”谢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冯喜脸色:“大平草原以东是丘陵和沼泽的无人区,我的豹骑涉略无人区尚且要掂量三分,几队走马商淌沼泽地倒是如履平地。大燕的能人异士真是无处不在啊!”
他阴阴嗖嗖:“我看穆将军失利就失利在了不能识人上,若是当年把你们商队留在雁绝,北疆还真不定会沦陷!”
“不是,不是的!”冯喜惊慌起来,连忙解释道:“我们知道一条通入明海的暗河,就在小王帐东部的山脉底下!若是越过山脉直入明海,比跨越东部的无人区少了近一半的路程!”
谢白挑着眼,那表情仿佛是在说‘我听你胡诌’似的。
按常理来说,当年不比如今有成熟的商会渠道和能够保证安全的运输道路,小王帐对中原人不算亲善,大平草原也不是他们家中后院,就算有暗河入海,几队走马商又要如何固定码头、把货物送到暗河周围呢?
谢白一摆手,作势要叫人:“嘴上没一句实话,多余听你这两句。”
“是真的!”冯喜大叫:“我们花了四年的时间和无数人力来疏通地下河道!打通了地下河的细流暗支,可以在一定范围上连通草原底下,从矿点附近运送佛不知只需要通过暗河,不需要明面上通过小王帐!”
谢白猛地回头,恰好撞上想要拦住他脚步的冯喜。冯喜被他凌厉的眼刀吓得往回一瑟缩,有些犹犹豫豫的,似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些都说出来。但话已经出口,再没有回头路,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交代。
“仔细说。你......你要我相信,”谢白喉间发紧,于是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强行镇定下来。“......你们费了这么大劲在草原底下到处打洞,就为了越过穆连云?”
他那句‘能人异士’竟还真没错夸了这帮子神人!北疆水源并不丰沛,靠地下水源和水井维生,光是要打通地下水道就是个大工程,死几个熟练工都是常事。
而这群人甚至能够在草原底下连通暗河河道,这并不比翻越东部无人的沼泽地带轻松多少!若不是杨文理先一步呈给了他结果,谢白只会认为冯喜是逼急了在胡说八道。
谢白一瞬间似乎感觉到了地在脚下震动,仿佛附近有人在附近奋力奔马,震动牵动着他的身体微微摇晃,视线都有些飘忽。但此处是私邸,哪会有人在此奔马?谢白仔细蹍了蹍脚下,企图感觉震源从哪来。他抬眼一看,周围的物件稳稳当当地摆在那儿,别说震动,连烛火都没跳动一下。
谢白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他能听见胸腔里跳动的声响,大约是心跳跳得太过用力,跳得他浑身不自觉地发颤。
是佛不知的后遗症吗?谢白想。
他们费了多大的劲、死了几个人、用了多长时间什么办法这都不是重点,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再追究这些都于事无补。重点是,这些密布的地下河道打通到了哪儿去?只连通矿点到暗河吗?那他们的商队又是从哪个地段出发前往矿点?!
——难道,是雁绝吗?
冯喜说:“穆将军在下达禁令之前,曾丁忧前往江南,回来之后便一改从前的态度,不止禁令,还将......还将......”冯喜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白,又不敢看实了对上他的目光,连忙低下头继续道:“......还将您接出宫中。义父、冯总管忧心是穆将军在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朝中诸位大人本就对先帝招纳方士有颇多意见,怕雪上加霜,勒令我们小心行事。”
谢白眼皮狂跳,他一伸手按住了。担忧穆连云在宫中发现了什么?在宫中能发现什么?
冯喜只是开了头,此刻那些曾经在他脑中盘桓已久的疑问像是串通了支流的暗河,所有的思绪一下子流淌开。
谢白在宫中的身份其实比较尴尬,虽有宗元公主作保,宫中又纵着他,但说穿了,他其实只是一个掣肘南北统帅的人质。
对于皇帝来说,穆连云太好用,她让先帝看到了在有生之年开疆扩土的希望。纵然和业皇帝一心飞升登仙,但也不介意平白得一个后世的好名声供养。
再昏庸的君主也不会拒绝自己的手下有这么一位百战百胜的将军,特别还是女将军。
穆连云和谢礼的结合让南北两地军权高度统一,大半个大燕的军权都姓了谢,一定程度上威胁到了先帝的椅子。但一来先帝纵情求道,二来两位将军、两代家世膝下只这么一个独子,只要谢白还在京中,天家就能放心地继续用着穆连云。
谢白前阵子在自己幼时的衣物中发现了佛不知,他本来以为那是宫中掣肘两位将军的手段,心灰了一阵。但若真如冯喜所说,先帝认为佛不知是能够助他登仙的灵草,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谢白的身份再重要,也只是一介臣子之子,没有资格让先帝浪费来之不易的灵草仙丹,特地带着他飞升登仙去往极乐。
只可能是其他的、得先帝宠爱,又在先帝心目中有一定地位,配得上在他求仙问道的登仙路上奉行的血脉相连的人。
为试‘仙药’,先帝想要带着一同登仙的人不是他。只是昭太子仁厚,照拂谢白年纪与之相仿,特许他用着相同的皇室分例和制式而恰好沾上了一点‘鸡犬升天’的光。
这点光,又被穆连云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菩提、福安公主。”谢白嗓子哑了哑,有些找不着声音似的。
福安公主去得突然,在他出宫后的第二年便因病夭折。和业皇帝最为宠爱这个孙辈,菩提早落,先皇心痛难当,特地追封她为福安公主。
昭太子因福安公主的逝世伤心欲绝,但福安公主的身后却仓促了事,除了一个公主的封号,几乎没有什么葬仪能体现公主的尊荣。
后来昭太子被牵涉进封道大案中,福安的后事更是不了了之。
佛不知的草木只会叫人陷入幻觉,理论上并没有致命的风险,顶多只是被认为是癔症。
除非......
除非先帝眼见‘仙草’一直没有成效,方士们急于求成,又在‘仙丹’中炼入了完整的佛不知。
福安公主薨逝前一月就已经在宫中称病不见人。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薨逝后草草下葬,谢白现在再想,她去世时,还保有一具完整的尸身吗?
冯喜胆怯地望向他,那种不可言说的眼神反坐实了谢白的猜测。
冯喜犹豫着道:“福安公主去后,穆将军更是每年都来往京中,就算自己不能回来也会遣人入京。冯总管担忧再这么下去公主之事会暴露,为了遮掩宫中,才令我们另想他法,转道海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