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人间三分真》祝安宁

14、第二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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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留是丽蕾心里永远的遗憾，丽蕾爱留留甚过爱青春里遇到的每一个少年。
　　留留是丽蕾的太阳，引着丽蕾穿过父和母为她布下的沼泽和大雾。那个时候海家已经很穷了，而懂事的丽蕾经常因为不敢张口向父亲海东要生活费，每顿饭只能花七毛钱，去买食堂里最便宜的白面馍就咸汤，以此填填肚子。正是青春期里的她最需要更多的饭量和更好的营养，可她都得不到，所以后来就慢慢营养不良了。
　　留留是个细心的姑娘，她注意到丽蕾的面色苍白、头发枯黄，发现丽蕾有好几次都差点晕倒在跑步的过程中。后来一到星期天，她就会邀请丽蕾去自己家做客——改善伙食。
　　留留的厨艺很棒的，她会做酸香可口的番茄鸡蛋面条，会炒清脆爽口的醋溜西葫芦，会煎焦香鲜嫩的荷包蛋……丽蕾跟着留留吃得太饱太舒坦了，她感激留留，也就更爱留留了。
　　留留很少跟丽蕾开玩笑，唯一一次还是因为她突发奇想地给丽蕾写了一封匿名“情书”，最后还把好学生丽蕾“吓”哭了，让她觉得颇为扫兴：被人喜欢多正常，即便自己是在开玩笑，也不至于哭吧！这是留留第一次和丽蕾第一次拌嘴、第一次闹起了不愉快。之后留留很快就有了新的好朋友，甚至搬离了她和丽蕾原来的床铺。而丽蕾也在新同桌——一个让留留很反感的、顶粘人的女孩子的“纠缠”下，与留留渐行渐远。丽蕾花了很长时间也无法接受，那个陪伴了自己几百个日日夜夜亦姐亦友亦母的女孩子竟然轻易就转身抛下了自己，那份自己以为能扛得过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友情原来轻易就被微风吹散了。丽蕾失去了留留，她感受到的痛苦要甚过每一次的暗恋后的失恋。也就是从这时起，这个少女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
　　那时丽蕾以为情书是能能写的，虽然那清秀的笔迹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但当时在小小的贾尔河一中里，男孩子确实会偷偷拜托别的女生帮自己写情书的。丽蕾不敢面对这样一份感情，不管是能能还是别人，她承受不住任何一份表白，她也不敢想象真要是和男孩子早恋起来，会是怎样的情景。更何况她又是那么自卑。所以她无力接住这份“告白”，所以她惊恐地退缩、哭出来了。
　　在任何一段人生经历里，丽蕾都无法释怀自己那段晦暗到极点的青春年少的日子，一身重病，面黄肌瘦，不是结膜炎就是皮肤病，不是咳嗽不止就是动辄晕倒……且浑身内外穿的都是旧衣烂衫，到了寒冬时，不知多少个姐姐换着穿过的裤脚连长筒袜都盖不住……丽蕾有时候会遗憾自己的青春实在惨淡，没有收到过任何一份告白，有时候又忍不住自嘲：比灰姑娘还要惨淡的丑小鸭，谁会看得上？谁会真的喜欢呢？
　　丽蕾听说过能能曾打算向一个女生告白，她并不知道那是哪一个女生，只是听一个女孩子说，在距中考还有两个月的一个深夜，贾尔河一中初三两个班的部分男孩子聚在了一起，他们站在操场角落的乒乓球台旁，谈论着要不要向喜爱的女孩子告白的事情。最后这些男孩子竟一致决定，为了不影响对方的学习，都要把告白推迟到中考后……丽蕾不知道是最提出了这样一个“爷们儿”的建议，她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可爱极了。
　　能能认识丽蕾好久了，可他和丽蕾的对话却少得可怜。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面对丽蕾就“魔怔”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会骤然收紧，里面突然涌出来的成团的欣喜左突右窜、快要撑断肋骨，让他的胸腔酥麻又酸胀。就连他的双手也忍不住在袖筒里握起来——他必须这样控制着自己，以免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或是转身逃走。
　　偶尔他和丽蕾终于搭上一句话了，可一听到丽蕾绵绵又甜甜的声音、可一看到丽蕾大眼睛里泛着的流光，他的眼睛就忍不住湿润起来，脸也涨得又红又热。每当这时，丽蕾的眼睛就会睁得更大，闪着天真又疑惑的光，那纯洁的亮光照得他的心跳得更慌，说出来的话也就更结巴、更磕绊。而他的同桌兼好友丁均就会在一旁故意地咳嗽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露出一抹轻笑。能能的男子气概在这样的时候总是像烈日下的水汽一般，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又忍不住想离丽蕾更近一些，忍不住想多听听丽蕾的声音，忍不住想多看看丽蕾棕色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眨啊眨……
　　离中考越来越近，毕业班的同学们掀起了写留言簿的浪潮。大家买来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硬壳本子，互相传着，给自己的好朋友写上一些告别或告白的话，而离别的气氛就在那写的长长、扁扁的字里行间愈来愈浓。丽蕾也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个紫色的硬壳留言簿，和周边及邻班的朋友们交换着写起来。连能能的同桌丁均都接到了丽蕾的留言卡纸，在上面小心地写着对丽蕾这个小丫头的印象和祝福。可是丽蕾独独没有把自己的留言卡纸传给能能。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有时候回想起能能她也会忍不住嘴角上扬，眼底堆起笑来。她已经知道能能有时候会盯着自己看得走了神。她也知道有时候下晚自习后，远远走在自己后面的安静的身影是能能。她还发现了在一个又一个早晨的长跑体能训练时，能能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一双大长腿小心地调整着速度，耐心地随着自己的步伐……
　　丽蕾注意到了能能对自己的不同，可她心里除了生出了一些羞赧和惊喜，心中翻腾得更猛烈的却是紧张和不安。能能越是盯着她看，她越是想将身子钻到人群里、桌子底下。她不能不羞赧，讨厌的疥疮长在身上，长在脖子上，长在裸露的双手上，课堂上她痒得想掐碎自己的血肉，却因为背后的目光，她不得不强忍着那简直令人发疯的刺痒。她甚至有些生气，这样脏兮兮、这样穷酸的自己到底哪里值得能能多看一眼！丽蕾想不通，能能也解释不了——他自始至终看得最入迷的都是丽蕾的一双清亮的眼睛啊，那是如同洒满点点日光的、流动不息的山溪一般的眼睛啊！
　　可是能能一直到毕业都没有收到丽蕾的留言卡纸，最初他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是丽蕾还没发到自己。可他等了好久好久，两个毕业班的留言簿他都快写过来一遍了，唯独没有写到丽蕾的。他为自己被丽蕾落下沮丧了好久好久。在消沉了整个暑假后，他去了丽蕾所在的高中，好多次他和丽蕾擦肩而过，可他都克制住了自己，不去和丽蕾打招呼。有时候丽蕾对着他抬起了打招呼的手，可看到他木然、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她只好讪讪地放下自己的手，匆匆离开，和能能一样一言不发。
　　丽蕾不是故意落下能能的，青春那青涩的风一天天吹拂着，她面对能能也开始感到不好意思了。她怎么都想不到，伴随着日复一日的默默守护，能能的身影竟然真的印到了她的心里。最初她只是不好意思把留言卡纸亲手递给能能，后来日子拖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写留言簿的潮流已经彻底走远，她也错失了再找能能写留言的机会。这一来就耗到了中考，腼腆的少女丽蕾，再没能找到一个机会把留言簿递给能能了。为此，丽蕾在心里也埋怨了自己很久很久。
　　再到高中后，当她第一次在新生的人潮中看到被阳光照得仿佛在发光的能能时，她差点大声笑起来，她甚至想跑到能能跟前，双手抓住他的两个手腕，告诉他，自己看见他很开心。可是两人第一次真正照面时，丽蕾却寒了心。
　　那是高一的第一个周末，丽蕾一放学就掂起自己已经收拾好的行礼飞奔向校门口，早早跳上还没被学生挤满的回家的城乡公交车。她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一边喘着气一边等着车子发动。可就在这时她看到邻近的一辆公交车掉过头来，紧贴着自己所在的车慢慢驶离学校——能能就在这辆车上。两个人最近时只隔了两层车窗玻璃。能能的眼睛也瞪大了，他看到丽蕾了。丽蕾感觉惊喜冲到了自己的嘴角眉梢，她不顾女孩子的矜持，抬起右手向能能使劲地挥了挥，她心里隐隐等待着能能作出同样热烈的回应。可她最终却失望了。
　　能能看到丽蕾后，只是愣了一下，便很快地将头扭了过去，再不看丽蕾，和所在的公交车一起渐渐远去了，很快消失在小城密集的街道里。丽蕾的手垂下来了，她的情绪一下子被冷冻了，随后碎成了满地的沫儿。尴尬、失落、难过……丽蕾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何种滋味，她跑了神儿、丢了魂一般，直到回到家时才清醒过来。她为自己一年多来的自作多情深感羞惭。从此，她把能能和那段青春，一起埋在了心底，在记忆的棺材上，在岁月的审视下，一次次冷冷地为它们钉上越来越粗的钉子。
　　丽蕾的青春，就这样早早又草草地收场了。在那之后，她在海东“努力考上北大、给我争口气”的期许下，抛弃了少女本该有的一切七情六欲，自知天资平庸的她不敢违抗父亲的“圣训”，只好日夜攀登在书山题海中，呕心沥血，精疲力竭，差点被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