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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万卷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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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记事簿平平放置。
寻常纸张装订而就,既非尊贵也不显眼;与放置它的民家木桌合衬之极。
翻开来,整本簿子涂得满满当当,与其说在写字,不如形容为鬼画符。偏偏隔着老远就看得出:最末的落款龙飞凤舞,明明铁划银钩。
千草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在案几前。
官家规矩严。为避嫌起见,饶是年近花甲的老儒生,初次谋面亦不得不来去匆匆;仓促间自无暇细看。待到有缘再会,赫赫有名的江南水氏迭澜瞧在膝下有女的吴随原眼里,素衣长袖,青丝如云;好一尊玉娃娃,真真净瓷也似。平素难得听她开口,说起来话来,竟跟泠泠水声相差无几。
只是。红颜自古多薄命,又岂止柳朝天下。
转念想到女儿,老儒生心中唏嘘。于是摒弃了寻常称呼,转而用长者的敦厚态度问候水家大公子,又细细关照一番起居,这才道:“迭澜姑娘。”
“…吴老先生。”稍作停顿,声名远扬的江南医家女便大大方方执了晚辈礼,敛襟向吴随原略略欠身。然后朝旁侧让开。一双凤眸黑白相映,清澈照影。
老儒生倒也干脆。毫不避忌地站到空余的左边,认认真真将桌案上的记事簿翻来覆去瞧了个仔仔细细。而且越往下看,神情越冷肃;眸中细碎锋芒渐起,星星点点,与方才温厚模样判若两人。“老朽失敬,敢问迭澜姑娘,此卷宗系何人所写?兹事体大,匹夫有责,万望姑娘切勿隐瞒。”
长睫微敛。凤目低垂,神色淡淡直看不出悲喜。
江南医家女静静道:“那名字江湖尽知,只怕大人也不陌生……”
她的眸光落在卷末题款。吴随原跟着望过去,目不转睛看了好一阵,然后倒抽口冷气。“柳清氏濯——你是说,京城六扇门的柳五公子!?”
低眉垂首。水迭澜不答话。只盯着卷上鬼画符般的纹路出神。
柳清濯。柳清氏濯。江湖尽知京城六扇门的柳五公子。
而无人识得,柳雪庭内开玩笑般记下这些符文的『阿濯』。
——偏偏是早该淡忘的她自己,仿佛还依稀记得。
那是在停船沙洲湾的晚上。
江水静静流淌。皓月当空,湖面泛起一道波光,随风而动。
遥远的彼岸植着繁密的垂柳,罅隙间闪出几点灯火,像星星。
四更天里,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湖面泛着薄薄雾气。烟尘一样杨柳色,饶是明亮的长庚星也那么模糊。让她始终看不清。或者,是有人在侧之故。如今想来,其实从开始就疑问满满:他在写什么?如斯懒惰,平素又最怕麻烦的人,作甚捡大风天气奔甲板上去?除去乱翻医著,总看不正经的——何来万卷闲书?
——蛛丝马迹从来都在。抵不过人闭上了眼睛。
死死盯着卷宗,老儒生心中的计较可就全两样。
这世上,外行人瞧热闹,内行人望门道。
江南水氏是医家,即使有怀疑,恐或看不懂;而他曾为太常寺少卿,辅佐卿监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下统郊社、太乐、鼓吹、太医、太卜、廪牲、汾祠,以及诸祠庙等八署,又与都水监置卿为友——自然不同。
他一眼认出那些稀奇古怪的鬼画符,其实是星象天宫图:
星占者,天文也。意指各种天体交错运行而在高空中所呈现的景象。
而在柳朝,所谓星占,乃用于卜战争、水旱灾情与年成丰歉,王都盛衰治乱,将相安危君臣关系,国丧与领土得失等——无一不属军国大事范畴。
尤其手上这份图。日期为引,地理作线,详详细细串起了江南流域的气候与年成概况。凭此,可推算两岸农时,辅水利之兴修。倘再佐以军情地图……心中咯噔一响——好个柳清濯。能制该表者,岂凡夫俗子,非常人也!
心绪浮动。待要向主人家细细询问,想想又觉不妥。
一来二去犹豫间倒是水氏迭澜先开了口。
“此乃…,六扇门主簿亲笔。数年前机缘巧合,落入民女手中。因江南距京师道长路远,万里迢迢;又有数种缘故不便面见,方留在四合医馆代管。”深吸口气,她盈盈施礼,“今日将之赠予吴老。一来,敝兄妹不才,有心申冤无力回天;先生此番欲得昭雪,还需仰仗官府中人。此去京师,若人海茫茫几无助力,吴老当可凭这信物,得见六扇门主簿。二则其上所书,即令民女学识粗陋,也知事关军国,非比寻常,不可轻易与人见。现先生为官清正,远见卓识,恰是可托之人。再有方才见吴老脸色不豫,心中必有疑云。可惜术业专攻,民女不得解;待到入了京城,先生可持此书当面质问。何如?”
“难为迭澜姑娘顾虑周全。不过……”
捻一捻花白胡须。老儒生虽则口中言谢,却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北边回信,谓令嫒安好,匿于繁华之地。具体落脚处,需得再待数日,继续打探。螅某不才,腆颜以旧恩相求,终得请故人出山。此去京城,将有数位江湖上的朋友随行护卫,请吴老莫要推辞。”这时副馆主推门而入。
“……大恩不言谢。水氏此德,铁翼必结草相报。”
不顾拦阻,老儒生当堂跪地叩首,热泪纵横。
举家迁徙实非易事,少不得筹谋策划。
遑论此去京师,有祸在身的吴氏前途难卜。
送客回来。近日事多,心下烦闷的水螅正待行走院中,也好散散心;远远却瞅见妹妹在药圃前驻足。想是缄默多时。纤瘦身影映入眼帘,更令他一窒。
缓步近前,越发觉得她脸色苍白,透出韶龄女子不该有的疲态。
终是难忍长声叹息,“…迭儿。大哥无用,让你受苦了。”
轻轻摇头。四合馆主凑近兄长,静静悄悄靠住亲人。
多年来世事翻覆,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不意间回头,才明白大哥的守望。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她是从前的贤门门主,抑或今天的四合馆主,始终她仍为兄长的妹妹;对错之间,到底有哥哥在候她归还。
陡然间另个念头浮出水面:那个人呢?
——这疑问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嘲笑般摇头。谁知道。关于他,其实什么也不了解。
“仅是物归原主。大哥切莫挂心。”而事到如今,又何需在意。
说着,眼见兄长的鬓发为风吹乱,便轻轻伸手去拢。不料却被人攥住,将她冰凉的指尖收在掌心里;未久,传来丝丝暖意。“螅大哥?”
“为何将事情托付那人。迭儿,…我还不知你么。”
副馆主的笑容安静而温柔。
“……”她一怔。眼中竟微微发热。
许久许久,终于缓缓摇头。“北边更远…。我信离京师近的。”
凝视兄长面容,细细辨认他的表情,四合馆主一时有些迷茫:哥哥好像听懂了,又仿佛心存疑惑。恍惚间竟然像另个人。
“罢了。迭儿若信他,我信你便是。”水螅柔声道。
——许多事尚未开始便结束。
而另一些,偏要结束了方能开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