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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回·传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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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天少晴,而不见星月。
从茜纱窗遥遥望去,只隐约辨出灰色的影。
谈相思心知那并非千篇一律。而是山树林岗各有其颜色:墨黑,深黑,浅黑,鸦黑;还有泛着银子光泽的灰黑——就像圣手描丹青,浓淡总相宜。
并且全部所有,都仿佛在神秘地漂移;与人相伴如影随形。
偶尔,甚至很让她疑心。这许多烟雾缥缈的重重叠嶂,是否暗中奉了帷帐之后那人的指令,每日每夜应召而来。
彩歌楼内繁华似锦。多少好女子,环肥燕瘦,粼粼如过江之鲫。
百花争艳。姚黄魏紫,她实在算不得众芳其主。
幸而歌喉婉转。周旋侍应,卖艺为生倒也有固定客人捧场。
浮世如梦。曾以为这就是终局。再不济,惨淡经营也过一生。
偏那日萍水相逢,你不知我金枝玉叶,我不知你墨染伽罗。
弹拨着凤凰焦尾琴,清歌一曲月如霜。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换成说书段子,会是纷然乱世中,何等明媚的开端。
只可惜。人生永不如初见。
——“五爷。孤男寡女,这是否有欠稳妥。”
——“怎么会。没谁更合适。相思,你看不见。”
心下打个突。无由来冷颤。
是的。她看不见。虽非天瞎,但事到如今已无所谓。
恍然明白。这位比起京官大辅,其实像江南人氏的柳五公子,需要一个安安分分陪坐到天亮的能干管家。
夜凉如水。更深漏长。原来彼此身上都压着重重心事,斑斑驳驳。
只是。撇除不愿不想不会,他相信不能。
陡然书页声响。
定一定神,谈相思正襟危坐。
虽然等了好久,也没听见帷帐后边问出什么话。
半晌,她只得小心试探:“…五爷?”
“土质确定了吗?”那边厢敲了敲棋子。又翻过一页。
茶碗内一片浑浊。间或泛起小泡。以指轻沾。
她侧首微笑,缓缓道:“是。基本无颗粒,入水能溶。偶有卵圆形细屑;妾身不才,腆认其成分为微小的骨粉与藻类。”
说着,将沾了一层滤得极分明灰泥的白色纱巾,毕恭毕敬捧上前。
“…骨粉……有磷么?”那人隔帐接过,顺口问。
默默点头。她审慎道,“晒干之时,曾飘出焚烧的味道。妾以为然。”
“…焚烧?”轻弹食指,不知想起什么,那人从唇边逸出低低的笑。
旋即换了声调,“那真是红花石蒜?”
“照五爷的吩咐,将植株捣烂成泥,浇在后院树洞前。蛇鼠非但不避,且趋之若鹜。有些精神不好的下仆闻了,状态也愈发异常。妾恐生变,已将其隔离,让小六派人严加看管。”看来果然有异于彼岸花。
轻轻哼笑。那人缓缓道:“想是隔行混栽了…倒真有心。”
紧紧闭上嘴,谈相思没敢吱声。
自小宫闱里成长,论缺德汤药,她倒也见过许多。
钩吻杀人,落地红花。噬魂丧志神仙水,求死不能陆浑汤。
尤其最后一种。它用曼陀罗花、生乌草、香白芷、桑上寄生、太一余粮、地肤子、旋覆花,加上防风、续断、罂粟果以及肉豆蔻等熬制而成。原是医家作镇痛麻醉之用,譬若效力加强的麻沸散。摄入过量,会伤及肺腑。
而副作用是刺激人的神经中枢。使身体一片清凉,有轻若鸿毛之感,感觉飘飘欲仙。由于常用成瘾,宫中与坊间皆有缺德人士专程熬制此等药汤,或以控制爪牙,或以牟取暴利——陆浑汤也因此最为声名狼藉。
事前柳清氏言,将会带回一株也许不是彼岸花的植物。
她曾预想无非那些种类。若罂粟之流。果真如此,倒也顺理成章。
然而。却不是以上,谈相思知悉的任何一种。
——若然如斯,柳清濯又从哪里,怎样明白的?
冷汗涔涔。思及此,她便什么也不敢说。市井谓谈氏乃柳府如夫人。可其实…那样岌岌可危的高位……教相思如何借个胆子来坐?
“几更了?”半晌,帷帐之后再度传来询问。
碰碰脚边漏刻,谈相思静静答话:“回五爷,该出发了。”
“也好。我要整装,你且进来掌灯。”微微颔首,他合上书页。
提盏琉璃宫灯。一手掀开帷帐。未久听见窸窣声响。明知看不见,还是守礼低头。她半是习惯地转过背去,然后轻叹。
“相思。你一步可以跨出几尺?”果然有得折腾。
只不知怎地跳到如此话题。“妾未缠足,一步约为三尺六寸。”
(注:古时为工部木尺,并非现代市尺。)
“诶…。你猜我一步几尺?”那边厢口吻戏谑。想在挑眉。
深吸口气。谈相思道:“一步即是四尺五寸。不会多也不会少。”
“……答对了。”语调不阴不阳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亦是恰恰好。
怃然低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应付过去了。
但她明白身为柳清氏,自小以步代尺;除非刻意调整,否则跨出去便是固定长度,不会多也没可能少。总是四尺五寸,恰恰好。
因为有涉风水相术:合阳宅规制。四尺五寸为一步,九尺为两步。一步起为建,二步为除,三步为满,四步为平,五步为定,六步为执,七步为破,八步为危,九步为成,十步为收,十一步为开,十二步为闭,十三步为建,十四步为除。这些步子又有吉凶。建为元吉,除为明堂,满为天刑,平为卷舌,定为金柜,执为天德,破为冲煞,危为玉堂,成为三合,收为贼劫,开为生气,闭为灾祸。其中,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
——或者应该说。二人彼此心知肚明。
四更天。恰寅正初九。
一顶官轿停在京城柳府门前。半晌女管事谈相思掀帘子出来,将来人领进宅院。又过片刻,长列队伍便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迅速朝禁城方向奔去。
打更人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正要回头巡逻。
忽然一辆马车从斜里冲过来。竟是停在柳府门前,不动了。随后貌美的丫鬟们鱼贯而出,提着琉璃宫灯一字排开——倒像在等谁似的。
久不见人来。车里竟响起了红牙拍板伴奏的乐声。
温雅得出奇的男音清晰入耳:“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旁边还伴着叽叽咕咕的暗笑。
——然而凭厢里怎样闹腾;车下众丫环皆屏息敛神,大气也不敢出。
啧啧称奇之余,打更人也不迭退下回避:
看这阵势,待会要是出事,他可不敢指望柳五公子特别恩典。
未几。
空荡荡的长街尽头,玄衣人渐行渐近。
身量瘦削。形容普通。踱到灯火通明的柳府门前,一愣。
旋即向着马车抱拳作揖:“左江十六,参见先生。”
聂氏官拜六江司书,而代柳五公子统辖四方;是以公门人皆以敬称。
“同在五爷帐下,岂可受此大礼,兄快快请起。”温雅男音自厢内传来,听得出有微微笑意。“余不才,敢问此行所为何事?”
“这……”玄衣人面现难色。
清悦的女声脆脆啐了一口。“五爷不在,见了聂余如见我家公子。他要问,你不从实招来反而废话多多,是准备违令抗旨?”
六扇门主簿天性多疑,为人狡诈而机变。掌印至今唯二助力。
左臂聂余,右膀谈相思。至于这位牙尖嘴利的姑娘家嘛——
“…参见天衣小姐。”当然是柳五公子的大牌贴身丫环。
有得头痛了。玄衣人不禁眉头紧蹙,“属下奉命疾行,实乃要务在身。”
“所以这不是问,你忙个什么?”换来尚阳王独女的冷嗤。
停顿良久,左右等不来六江司书的帮腔。陡然明白今日排开这个阵势,马车里的二人非但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怕还要问这锅能装几升米。
咬咬牙,他把心一横道:“属下自江南四合馆捎来急件,万望先生通融。”
“诶————。”车厢里聂余轻叹。口气似有松动。
机不可失。玄衣人赶紧提高声调:“此信乃水家迭澜小姐手书!左江督头特嘱快马加鞭连夜奔赴京城,务必亲自交到五爷手中!还请先生和天衣小姐切勿为难在下;与我速速通报!若是时机贻误,公子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哼。好个贻误时机担待不起!”话音未落便有红衣女子跳将下车。
伸出食指,柳眉倒竖:“若怕公子怪罪,怎敢向天借胆,私换水家手书!”
“我——天衣小姐——小人冤——”乍闻晴天霹雳。他连连后退。
却在吐出『枉』字的刹那,足尖点地,掠身向前。且分神拔刀,亮出腰间所佩三尺青锋,绕过红衣女子直取厢内六江司书——聂余。
李天衣身形不动。接近马车的过程出奇顺利。
就连『铿』地一声脆响也不能令之迟疑——或是,不敢稍疑。
然后,他的人忽然断了。自腰际始,一分为二。上半身失衡向后栽倒的同时,下半身还往前疾奔。血溅五步,将马车四壁染得通红。李天衣嫌恶地闪开。刹那间自厢内弹出的物体终于清晰可见:那是一片扇形雪花镔铁,薄如蝉翼,而湛湛寒光;本来削钢如泥,斩人肉更不是问题。
“但凡水家信件,必经我手——你不该来的。”
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薄薄的扇形镔铁徐徐收了回去。
随后长衫打扮的清秀文士下车。巧妙地避过尸体,仰视鲜血染红的车厢外壁。半晌自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不紧不慢擦拭起来。脸上淡淡微笑。红衣女子见状,朝天翻个白眼。却反常地不多说什么。只是蹲下来,俯视断成两截的尸身——当然是没救了。口中喃喃自语:“聂余,你知道吗?虽为甄门嫡传,我却从不会绣花。只会绣瞎子,绣死人——正所谓一针两命!”
话音甫落银光乍现。如纺织的丝线般,描绘出数道绚烂轨迹。贴着地表缠缠绕绕,看似直线实而弯折如闪电;虽是朝前行进,却会陡然反射转向。飕飕连响,未知物自地下破土而出,翻滚挣扎。细细打量,见数十赤红蛇首,硕大狰狞。只每一颗脑门上都钉有缝衣针,连着几乎看不见的柔韧丝线,穿颅而过。
——如此惨状,当拜甄门嫡传所赐:『天衣有缝』。
又过片刻,蛇首渐渐虚软无力,口角流出碧色血水。
当中又横卧半截尸身。死状狰狞可怖。整个儿阴阴惨惨。
道路两旁已有侍女面白如纸,几欲作呕。李天衣也徐徐起身,斜睨过去。
“也罢。左江十六三年来安分克己,虽无功有苦劳。既让蛇鼠得了教训;念及过往情分,好好一个死人,切勿让他变成鬼了。”清秀文士挥挥手。
这番话才说出来,丫环们便纷纷举起一直提在手上的琉璃宫灯,争先恐后朝地上的蛇首与尸身投去。霎时火光熊熊,噼里啪啦,照亮了半边天空。
十七八丈外似有谁在吹哨;像群鼠窃语,饿狼低嗥。
这时柳府内院飞出一只黑胖鸽子,扑扇着翅膀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