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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銮殿 ...

  •   从城门向北,依次穿过玄武门、端门、午门,以及泰和门,然后就得在柳朝大殿外候旨。后边的中和、保和殿眼下是看不见了,但数年间来来去去,依着眼前坐落在汉白玉石砌成的三重台基上的金銮殿,倒也不难想象其规模。
      说起来,各地的行宫虽然不少,官宦世家出身的柳清濯也非少见多怪之人,但确实只有这京城里的泰和殿,顶上正脊和岔脊的装饰物,不仅用了规制内的黄彩琉璃瓦,而且『鸱吻』(宫殿顶上的装饰物,用13块中空的黄彩琉璃瓦件拼成,俗称『十三拼』,建筑学名『鸱吻』。)是唯一十样俱全的——他还真数过。
      非但如此,他还知道除殿顶上的一条正脊外,在两层重檐上,各有四条垂脊(亦即『岔脊』),八条垂脊上计有88件装饰物。而且,每一条上的仙人走兽彼此雷同;也就是说,其实只设计了11件形象各异的装饰物。根据《柳朝典制》的记载,最前面是『骑风仙人』,后边依次为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当然它们都各有其来历。
      ——不过到此处,不必继续往下解说每一种神奇动物的轶闻,大家也能明白了:虽则有道是刑部水深,六扇门主簿的实权在京里也不算太小,哪怕堂堂一品大员想发发难,也最好仔细掂量过;但论起官阶,要在朝上排出号来,除非四品以上统统暴毙身亡。所以说,皇帝老爷若是不宣召,柳五公子就得在大殿外干耗着数祥瑞十兽——幸好,这样日子也不算太多。

      今日,万岁跟前的内务太监总管更笼着袖子守在殿外,直接省了一道手续:“圣上正候着呢,柳爷快随咱家进殿吧。”
      眼见事急,估摸着御灵帝确是等得心焦,柳清濯也知不是客套的时候。只口中言谢,塞了一方金石镇纸过去,不等推辞便抬脚入殿。
      正值上朝时刻,群臣在殿内分列成行端肃而立,四下俯首。
      大殿里,皇座四周六根蟠龙金柱直抵殿顶,上方是蟠龙吊珠藻井。
      台子两端,象征吉祥的仙鹤与瑞兽伴在君王身侧。裹在华服锦绣间,传言面如冠玉的御灵帝也看不出几分清隽来。珠光宝气下,倒显得有些喜怒无常。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自知前科甚厚的柳五公子也不敢多加揣测,偷着瞧了一眼,便垂下双目,整肃衣冠;叩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卿平身。”半晌,御灵帝不轻不重地开了口。
      跪得几乎腿麻,柳清濯方得自地上起来。还要口中称道:“谢万岁。”
      “前日委你重任,先行往西冥族地府一观,卿可记得?”
      终是点了正题。皇帝的表情却甚为安稳,语调也不徐不疾。
      柳清濯却不敢轻慢。立时答道,“启奏陛下,臣奉旨接帖,日前在西冥一族所筑之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幸而未辱皇命。有关所称地府内情,已有初步解。”
      “一一奏来。”调高眉眼,宝座上的君王谈不上喜形于色。
      却是嘴边浮现笑影。末了还加一句,“不得有误。”
      “遵旨。”听出这话透着暖意,柳清濯也总算得松口气。
      借着套话镇定心神,他往下说道,“西冥一族行事乖张,言止神秘;臣斗胆在万岁跟前叙其邪异,有辱陛下圣听。”

      却原来。
      那日听厢房外响起一声唿哨。
      熄灭了手边蜡烛,柳清濯闻得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既像老鼠,又似爬虫类。屋外,不知谁家的女儿哼着一支幽怨的小调。
      『彼岸花啊水里开,黄泉路上用血栽。』
      『彼岸花啊火里开,地狱宫前谁来采。』
      『彼岸花啊怎么开?香香艳艳没人爱。』
      『彼岸花啊花又开,年年月月天不睬……』

      “哦,如此详尽,…莫非,”顿了顿,王座上的御灵帝饶有兴致道,“柳爱卿看到了她?”
      “臣驽钝。烛灭后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直彷入五里云雾。实不曾见着。”
      黑发青衣的男子下跪道。态度毕恭毕敬,礼数周到;完全不像会借此偷觑的人。
      但他确实看了。宝座上乃万启皇之孙,天历王之弟,尚年轻得紧。长久以来,御灵帝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江山,并成功使得柳朝政权免于灭亡;是以被诸臣誉为『中兴之主』。尽管如此,毕竟是拼命挣扎过来的,忧患多而欢喜少;本应白皙的脸颊如今在数盏宫灯下总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眼窝微微发暗,眉角处也刻了几道深深的鱼尾纹。
      “嗯——。”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御灵帝微微沉吟起来。
      鲜有人留意到,那双眼睛遇着思索时,一眨不眨。目光直通通的,甚至令人望而生畏。
      半晌后微笑起来,眉宇间的煞气方才淡去。“这么说…,你果真踏入了地府黄泉?”
      “臣不敢妄扰圣听。”官服青衣,黑发男子模样还算周正,可惜印象不深。
      只是态度恭敬,行止优雅又礼数周全;笑起来淡色的薄唇一弯,讨人喜欢。
      可惜御灵帝没忘了这一切所有,无非为着表达那样个意思:『还请陛下自断』。
      心下暗笑,“好你个柳清濯!既如此,事无巨细,都给朕奏来!”
      “谨遵圣命。臣不知身在何处,但却明白,自己是踩在了河沙上。”
      恭敬依然神色未变。黑发青衣的男子跪着说道,手中已多出一条方帕。
      半新不旧。没有一丝花纹,纯白。料子并不大好,看上去硬邦邦的,毫无柔软光泽。
      是以沾了灰泥就特别显脏。再仔细瞅瞅,还能看出少许卵圆形的细屑。
      很快太监得令,小心翼翼捧着这一方层次感分明的帕子呈上去。
      “臣不才,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没抬头,黑发青衣的男子跪在殿下低眉奏道,“灰泥取自当日鞋底。以茶碗盛水,将土混入其中,一片浑浊。间或泛小泡。俄顷皆溶,偶有卵圆形细屑。经验丰富的仵作言,成分为微小的骨粉和藻类。前者且容臣稍后说,藻类碎屑存在,证明一定有水。细砂举国皆备,入水能溶并泛气泡者,独江之近、南蛮边陲耳。”(注:亦即喀斯特地貌特有的石灰岩土质,溶水时起强烈化学反应。凝固后残留白色颗粒,即生成碳酸钙。但河岸灰泥一般为挟带,就算生成也会因含量稀少而呈屑状。日常所见之喀斯特景观乃沉积千万年之果。故方帕上无颗粒。)
      “……是南蛮之地啊。”实在有够天高皇帝远了。
      维持跪拜的姿势,黑发官服的青年恭谨地低头。一语不发。
      柳朝皇帝。真龙天子。十数载万万人之上,还能养出不带威压感的御灵爷来,那必是假货了。此时抬头,饶你运气再好,顶多瞄见万岁一脸隐晦笑意或者又叫似怒非怒——绝对看得一阵子哆嗦。
      ……老老实实跪着吧。祥瑞御免。
      果然。片刻功夫,宝座上的明黄色声音沉吟道,“柳卿。”
      “臣在。”心知问题得来难关要过。也不是没有准备。
      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抬了抬。
      君王的口吻,仿佛问得轻松写意:“从京城到西南边夷,要几天路程?”
      鹤舞松明。烛光照着那张传闻俊秀非常的尊贵脸庞。倒显得眼角棱线分明。
      “启奏陛下,若从陆路,寻常走法要用数十天,近月半功夫。纵危急存亡,差特使快马加鞭往死里赶,也需得十五日。”这还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意外耽搁的算法。
      宝座上的君王华袍锦绣。领、袖、襟、裾;边缘俱是一条条呼之欲出的金龙。
      黄衣朱裳。上下绘齐三光日月星——腰间环佩,亦曜曜生辉。
      御灵帝唇角微勾,“此去黄泉,又耗几时?”
      话里有话。万一答得不妙,左右拖出去斩立决,马上就能往生——还不必午时三刻了。
      “启奏万岁,六个时辰。”甚至还不到一天。
      青衣官服的六扇门主簿跪伏在地。
      眉毛不动。甚至没抬头看君王。只平平稳稳念着仿佛预定的对白。
      御灵帝眯起眼睛。
      并未觉得御前跪着的人很特别。
      君王者,十数载阅人无数。柳朝文武百官,多少文武双全又傲骨铮铮;多少棱角分明又忠心耿耿。便是信得过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举荐,也没瞧出底下青衣官服的臣子何等能耐;顶多不算失职。他在,自然是没出过什么差错。然而,若换了别的谁,大抵也如此。
      只不过偶尔。这个相貌平平的柳清氏末裔,会显出一张意外很清秀的脸庞。
      每每如是。好看在,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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