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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没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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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疑惑,但晏臻依旧抬脚跟上季镕,她莫名瞥了眼那跪地的女人,才发现她此刻已收整好思绪,眸光沉沉似在思考什么大事。
晏臻快步跟到季镕身后,她亦在思考该如何问,才能从季镕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份来。
只见季镕一撩衣摆,坐在长案后拿起朱笔,他眼皮也没抬一下,低声命令。
“过来研墨。”
话音未落,季镕忽然想起暗卫递来的消息——南齐六公主自幼痴傻,在宫里挂着公主名号,却活成了宫人泄愤戏耍的对象,直到八年前,她忽然开了窍一样学会言语行走,情况才好转一些。
这样傻,会研磨?
晏臻已乖巧地站在长案一侧,手握墨锭,在砚堂上徐徐研磨。
她看向窗外轻手轻脚的宫人,他们呼吸轻巧无声,行走间的动作都是规整划一的,都说他们像是假人,死人,但你看在宁宜宫中满院奴婢受罚时,又有哪个人不是活着的,他们知晓自己身处何地,清楚自己该做何为。
但晏臻不知道,这世上再也没人像她这般,是死也是活。
死过,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自己将往何方。
活着,困顿在一个痴缓蠢笨人人厌弃的躯体里,困在一方宫殿中等着再次消亡。
“殿下。”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季镕,问:“晏臻是谁?”
季镕手下一顿,红墨滴在朱批上炸开,血一般沿着纸上纹路蔓延开来。
他搁下手中朱笔,侧眸看向晏臻。
晏臻并不是一个会迂回的人,或许她从前很会,但现在她只能用最直白的语言探究心里的疑虑,但看见季镕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忽然浮现的复杂神色,晏臻便知道她和殿下定然有些关系,更知道自己应当再柔软些发问。
她垂眸沉吟片刻,盯着自己足尖看了又看忽然就想起喜欢在脚边磨蹭撒娇的十三来。
晏臻心如擂鼓拿定主意,她搁下手里的墨锭,徐徐走向季镕,浅蓝色纱裙漾漾如柔波,三两步便抵在季镕身侧。
晏臻犹不知她的靠近已在季镕心里掀起巨浪波澜,她缓缓蹲下身,执起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脸颊旁贴紧,男人掌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但她定然不会放手,娇声开口。
“殿下,能和我说说她吗?”
季镕忽然冷笑一声,他略一用力便挣脱了晏臻,但他并未移开手掌,冰冷的指尖沿着她软嫩的脸颊摩挲滑到精致的下巴,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笑意加深,寒意也加深。
粗粝的指腹在她下颌软嫩的肌肤上摩挲着,他说:“没有晏臻了,以后你便是晏臻,记住了?”
晏臻懵了好半晌,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殿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当从前的晏臻死便死了,往后她就顶替了早已死去的那个自己?
她扮她自己?她替她自己?
这是个什么道理?
晏臻拧眉,黑眸如坠落无光的星,难过地看向季镕。
“殿下怎么能这样?”她胸中烦闷难当,好似经年漂泊在外的游魂,终于回到故里却发现自己早就被忘却一样锥心,再次控诉道:“你怎么能这样?”
娇柔的嗔怪声让季镕冰封心塌下了一角,他捏起她尖瘦的下巴轻晃了两下,居然破天荒地生出逗她的心思。
“说说,孤哪样了?”
季镕睨着她纠结的小脸,眼前人有太多和晏氏相似的地方,暗卫来报亦说南齐六公主是八年前才像个有意识的婴儿一般啼哭出了第一声。
八年前,便是晏氏死去的那一年。
季镕很难不去奢望或许晏氏真的会回来,午夜梦中,他时常能梦见薪葳阁里出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委委屈屈怨他:“季镕你都不来找我。”
他从梦中醒来,不由得去想人死后可有轮回,想若真是有,自己该不该求佛道仙巫找回一个全然忘却自己的陌生人。
季镕收起思绪,幽暗的眼眸紧紧盯着晏臻的眉眼,他又期盼她说出些什么,也不枉他放纵自己陷入痴心妄想里。
夕阳从窗棂流淌过来,将季镕隽雅清致的侧脸柔和出几分脆弱,暖黄光晕下他的眼眸变成了迷离的琥珀色,眼底的惹人心疼的祈愿浮现。
晏臻被这样的殿下迷花了眼,她张了张嘴巴几次欲言又止,指尖不知何时抓起季镕的衣摆,一点点收紧,再收紧,终于怄着气回答。
“不能忘了她。”
季镕勾唇笑了,他显少露出笑容来,此刻的笑也并非纯粹,隐隐掺了几许苦涩在其中,他低眸,长睫压去眼底的情绪,又微微凑近些。下一瞬,清冽低醇的声音扑在晏臻的耳侧。
“没忘,是她自己记不得了。”
晏臻似懂非懂,攥住他的衣摆再凑近两分,几乎贴在他胸膛上低语:“她,她也不想忘啊。”
季镕只觉心口都被这话烫了灼疼。
是诸佛神仙怜他孤苦孑然,还是罚他杀戮深重,竟送来这样会折磨他的小憨包来。
候在外边伺候的杨吉将里面的话听了一字不差,他揉了揉酸胀的眼,抬头望着外边飞掠过去的燕子,不知眼前这只可是去年飞走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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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如月早早回了左相府,她与母亲吃了一盏茶便起身直奔幺弟萧如风的院落。
晴日和煦,晨风也温柔,远远传来的曲调亦是怡人心神。
萧如月却无心欣赏,入耳的异邦曲调让她的心不断下沉。
“是何人在奏乐?”
府中老奴躬着身子恭敬回话,“是少爷在南齐带回来的孤女。”
老奴自知不当多嘴,但他实在想说少爷自带了这女人回来后,被迷得不成体统,前些日子更是和老夫人言明想退去年前定下的婚事。
为此事母子两人大闹一场,到现在也没言和商量出这婚事何去何从。
萧如月已屏退下人来到院中,琵琶乐声与女子清甜浅唱入耳,且不说唱,但是干脆利落如珠坠玉盘,清泉击石的琵琶声,便知是经大师悉心教导过的。
她已经不敢深想自己昨日的猜测是否会成真。
昨日乾元殿中不期遇上了那个和先太子妃酷似的女人,她一探才知,那竟是前些日子迎进来的南齐和亲公主。
可前去迎亲纳降的自家弟弟怎么可能不认得那张脸,若是认出了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送信。
唯一的可能就是,和亲公主中途换了人,进宫的和自己弟弟一路照看的那个并非同一个。
那真的那位去了哪里?
再听耳边分明就是南齐人的曲调唱腔,萧如月袖子下的指尖狠狠嵌在了手心里。
“少爷,二小姐回来看您了。”
不等萧如风相迎,萧如月已然迈步进了花厅,从里屋传来的乐曲声戛然而止,接着一片慌乱中衣料摩挲,踩鞋落地。
竟,白日便衣裳不整!
萧如风收拾妥帖急急从里面出来,若说这家里她最怕的还是这位二姐,只要是她想,这世上好似没什么能瞒过她的双眼。
“二姐快请坐。”他大步来到萧如月面前,又吩咐下人道:“快,去煮一壶冰江萃雪,再备些玫瑰酥来,二姐喜欢。”
萧如月并未因他的热情缓和脸色,她锐利的眼眸看向里屋,“听说你去南齐带回了一位姑娘?”
萧如风嘿嘿笑了两声,“二姐消息灵通,确实是在路上遇到一位,瞧她可怜,便带了回来,我很喜欢。”
闻言,萧如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又问道:“你看顾南齐公主一道,可发现了她有什么不同?”
话音落下,只听里屋嘭的一声,又震荡出几下潦草的弦丝嗡鸣,似乎是琵琶掉在了地上。
萧如风脸色微变,有些心虚:“不过是个异邦的公主,没什么不同。”
见弟弟不说实话,萧如月忽然起身往里屋走去,不顾身后的阻拦声,她已绕过雕花玉屏,一转身便看见怀抱琵琶的女人略显慌张地立在窗前。
女人容色身姿堪称上等,面若白玉,丰腴娇俏,若她想,的确可以勾着一个别国将领为自己犯下杀头的死罪来一出偷梁换柱。
萧如月冷笑一声,“这位便是你在路上捡来的孤女?”
齐芳润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但独在异乡她如今只能回避萧如月的锋芒,深怕被发现真实身份。
但出乎她的意料,萧如风竟耷拉着脑袋似又要招认的架势,“二姐,我……”
萧如月忽然抬手打断弟弟的话。“我且问你,入宫的人到底是谁。”
萧如风吞了吞口水,他瞧见齐芳润微不可查的摇头示意,但他素来不敢欺瞒二姐。
“是南齐的六公主,自幼痴傻些,就被换上来和亲了。”
齐芳润眉头蹙起,怎么也想不到萧如风就这般轻易地将实情交代出来,只差明说了她便是应该入宫的五公主了!
萧如月狐疑地看向弟弟,只片刻她已隐隐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只是没想到东宫那位竟然是如假包换的南齐公主罢了。
她看着不远处一言不发的齐芳润,似在对齐芳润说,又似乎是在对萧如风说:
“你可知道这位傻公主颇得殿下欢心,时间久了,你做的好事必然要败露,到时候全家都会被你拖累!”
“怎么会这样?殿下怎么能看上她?”
萧如风难以置信地吼出声,齐芳润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小六那呆呆傻傻的样子竟也能得季镕欢心,而且她明明已经警告过刘嬷嬷切不可让小六在季镕面前招摇太多,怎么就看上眼了?!
萧如月意味深长地挽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殿下如何看不上,以殿下的城府八成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所以,如风啊,你得想想如何避免殿下查到你身上了。”
此事斡旋余地甚广,只要萧如风抹去齐芳润的痕迹,他大可说被南齐人蒙蔽了一路,迎回来的便是这个傻公主进而脱去欺君之罪。
可一旦被季镕发现他居然私藏真正该入宫的和亲公主,且日日厮混在一处,只怕整个萧家都要遭难。
萧如风不禁想,难道要他杀了齐芳润吗?那他十分不舍。
齐芳润却不觉得萧如月是想除去自己,若真想除了她,都不至于来面前多这许多口舌,恐吓不过是为让她顺从协助罢了。
她自知在这位萧良娣眼中还是有价值的,放下琵琶,缓步来到萧如月面前略微俯身做低了姿态:
“想必是我们南齐的六公主在东宫惹人不快了,姐姐若有需要,芳润愿为姐姐分忧。”
萧如月哼笑出声,随即上前虚扶了齐芳润一把。
见此情形,一旁顾自纠结萧如风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如风:女人为何变化如此之快?!
(修改了皇后的一族的姓氏,齐变成了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