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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福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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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足高几上的蜡烛刺啦一声,光晕微闪亦晃动了季镕修长的身影,人影笼罩将晏臻遮在黑暗里,唯一双星眸怯懦地望着他,怯懦却也坚定着。
过分相似的两个人总是能轻易勾起季镕的怜惜,虽然他只在初见时迷乱过便再没将这张脸错认,但此刻季镕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的女人竟恍然觉得分明就是自己记忆中那个。
元妃晏氏,也曾拉着他这般问过:“殿下带我回宫,伺候您……”
吏部尚书晏文升鬻官事发流放云岭后,家中女眷尽数充了宫婢,昔日官家千金一朝跌进污泥里,只有被人践踏的分。
晏氏也不例外,但她从不会陷在泥中,她拼命寻找能拉她出来的人。
御花园藤萝架下,彼时的季镕听了她自荐枕席,心中毫无波澜,脸上依然扬着得宜周全的笑拒绝了她。
可晏氏下了十足的决心,掐好时机扑进了他怀里。
还是贵妃的齐氏恰好经过见了这一幕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几日后,一个罪臣之女便被塞给了堂堂太子为妃。
新婚夜,芙蓉红罗帐里,晏氏自知理亏,她让太子沦为笑柄,只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妾身原本只是想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没想到……”,没想到齐贵妃居然那么恶毒,利用她的身份羞辱季镕,更断了季镕与人结亲的门道。但多说无益,她只能牢牢握紧季镕的手,说:
“殿下娶妾身,亦大有裨益。”
明眸溢彩如星,她坚定地看着他,坚定却也怯懦。
季镕合上眼,记忆中的凤冠霞帔,黛眉红唇与眼前的娇妍天然隐隐重合到一处,他的手掌收紧握住晏臻纤嫩柔荑。
正此时,只听一声猫叫,十三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跳上妆台将妆镜撞得摇摇欲坠,它却一脸无辜地歪头打量这拔步床里的两人。
晏臻闻声一惊,匆匆抽出手坐起身子。她低垂眼眸压下羞臊,颤抖的睫毛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她已经想了好几日如何开口“投奔”殿下,她没有任何能让殿下看得上眼的本钱,似乎只能虔诚地如猫儿一般随时候在某处等着给殿下解解闷。
她在心里练习了许多遍,好在今日终于把这话说给了殿下。
虽然殿下并没有什么反应。
季镕慢慢将手背到身后,他看着晏臻勾魂缱绻的乌黑卷发,目光又落在她如小扇的鸦睫,几不可见地摇摇头,似在告诫自己什么。
他转身抱起了伸出脖子好奇的十三,没再回头去看晏臻,只是脚步略微停顿想交代一句,最终还是止住了话头,大步离开。
房门打开又关起,吱呀声过后,晏臻眼眶红红失魂落魄地摸了摸季镕方才回握过的手。
殿下把十三抱走了,这意思是不要她的。
也是,殿下凭什么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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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安宫中,佛龛前香烟袅袅,靛青色缎料蒲团上,屈皇后双手合十不住地祷念经文。
越念越快,安抚之意全然被急躁取代。
屈皇后低吼一声,手里的佛珠摔在香案上瞬间七零八落在地上弹动。
“忱业顽劣成性,哥哥早该知道,怎不想着管束反而一味纵容包庇几时能成气候!”
心腹婢女宿秋急忙上前安抚,“娘娘仔细自己身子,舅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能不疼爱,忱业少爷在大理寺扣着,把人救出来是当务之急。等事过了,您把他叫到跟前来出出气,可别平白气坏身子。”
屈太傅家三代单传的一只独苗屈忱业自小被娇惯坏了,前日因几句玩笑话与人斗狠失手打死了一人,没成想这人却是刚刚回京少有人知道的万宁侯府的三公子,当夜大理寺便把人带走了。
侯府死活的要屈忱业偿命,大理寺那面倒是可以疏通,结果一开口便往几千万两上去要价。
屈皇后哪能看着娘家有难一把手也不伸。
只是手伸了,气就更咽不下去了。
怎么好端端就打死万宁侯府在外游历多年回京不久的三公子了呢?
屈皇后揉了揉发疼额角,直觉这事与季镕脱不了关系。
“东宫最近有什么动静?”
宿秋扶着屈皇后避开满地佛珠往软榻而去,“东宫那边素来像是活死人墓一样,连个人气都没有,但听人说前几日肖良娣和太子嫔碰上了,两边不太对付,杨吉好悬没将良娣身边的大宫女脸打烂,看样子是偏向太子嫔的。”
“太子嫔?”
宿秋解释:“便是南齐那位公主。”
屈皇后回忆了一下,有些意外:“她还活着呢?”
宿秋:“是,说是有几分姿色,想必太子看上了就留这么一段时间。”
屈皇后勾唇冷笑,“七月七宫中设宴,把南齐这位叫来。我倒要看看她有几分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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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晏臻没等来太医,却等来了杨吉。
他吩咐婢女查看了晏臻的伤口,没到半个时辰,宁宜宫庭院中跪了满院的奴婢。
晏臻捂着伤口,悄悄立在门边从缝隙处往外瞧。
她见过杨吉打人有多狠,但这次杨吉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在跪地的奴婢之间来回走动,悠闲不已。
饶是这样,已经有人吓得抖如筛糠。
片刻后,杨吉推门进来。毕恭毕敬地看向晏臻:“娘娘,殿下召您前往乾元殿。”
晏臻愣了下,转瞬便忘了问杨吉为何让奴婢罚跪,她满心雀跃看乾元殿的婢女帮她收了几件衣裳,欢喜地和杨吉往外走。
跪在最前面的刘嬷嬷满头大汗,一见杨吉要带着晏臻,心惊得几乎窒息。
她并未敢按住肖良娣所说直接将败红毒下在药膏里,她只将那毒洒在了卧房里等着晏臻慢慢中毒,她好脱离干系。
可杨吉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说宁宜宫里有人给娘娘下了毒,依然是发现了端倪。
杨吉不留一句便请走了宁宜宫主子让众人心思各异,大门徐徐关上后,便立刻有人瘫坐上地上。
宦奴福禄意有所指:
“能在娘娘身前伺候的就那几个,既然生了二心又被杨公公察觉,就赶紧站出来认罚,别牵连着大伙都在这跪着了!”
一个婢女急忙说道:“娘娘和亲而来,我们可近不了她的身。”
刘嬷嬷哪里会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硬着头皮反驳:“老奴看着娘娘长大,更不会有二心。”
“刘嬷嬷这话亏心不亏心,是谁半夜跑到肖良娣宫里,大家又不是不清楚。”
平素如假人傀儡一般的內宦婢女这会全活了过来,她们矛头直指刘嬷嬷,大有一副要将她就地正法的架势。
不知是谁忽然起身扯着刘嬷嬷的头发就往她屋里拖去:
“是不是你,咱们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刘嬷嬷头皮痛的火烧火燎,可哪里有人会帮她,她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她不禁想就算下毒的另有其人,她也会是被推出去顶罪的。
这便是独在异乡又敢背叛主子的下场么?刘嬷嬷万分懊恼。
杨吉的目的便在于此,且让那不忠的老奴尝尝孤立无援滋味再说。
宫道寂静,只有宦奴轻缓的脚步声,无忧花的香气渐渐浅薄,宁宜宫已经远在身后。
“杨公公可否告知殿下为何要召见我?”晏臻略往一侧靠了靠,小声询问道。
她坐在步撵上一直在想,殿下是不是应了她昨日的提议,要不然为何会让她收拾了几件衣裳过去乾元殿呢?
杨吉闻言未语先笑,“娘娘有福了。”
长了与元妃一样的脸,天大的福气便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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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臻被安置在了乾元殿西配殿,她四处逛了逛发现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一样不缺,具是女儿家房间应有的东西。
婢女来来回回进出将偏殿打理布置的愈发精致,晏臻笑了笑,随意坐在一旁暗暗思索等下若是见了殿下应该说点什么才不至于太笨拙。
大部分时候,晏臻都需要这样预先设想会发生的事情,但此刻她又觉得殿下既然让她过来了,她便不用想太多了,因她知道自己素来表现的都不好,殿下让她来应是另有安排,她不必多想。
十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它今日比昨晚好了一点,只是前爪上依然缠着纱布。
晏臻俯身抱起十三,又隐隐觉得季镕是在回应她昨日的话。
这是,养她了?
“我去看看殿下!”晏臻心里藏不下事情,她满心欢喜着季镕接纳了自己,现下只想去见他。
一旁伺候的婢女还没反应过来,晏臻已经跑了出去。偏殿与正殿离得极近,晏臻一边搂紧十三一边四处寻找季镕的身影。
但还不等她寻见季镕,目光却被正殿中的一道身影吸引。
女人穿着翠色短衫下着一条孔雀蓝色褶裙,她跪在地上,褶裙铺地散开分外华美,但配上女人梨花带雨的脸庞,却像只斗败的孔雀。
“喵~”
猫叫声立刻吸引了女人的思绪,她回头看来,目光不期对上晏臻。
女人依旧跪着,明显在受罚,晏臻撞上这一幕有些不好意思,她尴尬地对着女人扬起一抹清浅的笑,略一颔首,便将目光移到别处。
“晏,晏臻?”
那抹清浅的笑便僵在了晏臻脸上,好像有什么被忽略的东西冲上了脑海,她缓缓转身再次看向女人,只见她美丽的脸庞的满是错愕惊悚,等她再次转过身来时,女人捂住嘴巴瘫软在地。
“你认识我?”晏臻讶然。
那件被混淆遗忘的事情终于浮上眼前,殿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叫的是她的名字。
所以殿下是认识她的!
晏臻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所以她从前也长这样?所以她之前也在东宫?
季镕隔着珠帘,漆眸淡漠地盯着晏臻的一举一动,他轻易地将她心里的疑问也一一读懂,却无法解答。
因为他不懂,一个死去八年的人,连尸骨都化成灰烬的人,怎么会好好回来呢?
她还会回来么?
季镕已被这问题烦扰多年,可似乎就算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也不影响他一直等她。
只是眼前真出现一个从内自外都相似的人时,他多年的执念似乎真的得到了回应——她回来了。
玉珠撞动,声声悦耳,晏臻闻声回头。
季镕月白色的身影被碧玉珠帘分割斑驳,连面容上的冰冷都揉碎成了清霜。他抬手掀起一侧珠帘,目光落在晏臻清艳绝丽的脸上。
“臻臻。”
那音调带了一丝丝警告意味,像是在叫一只猫儿,连十三听了都立起了耳朵。
季镕再次缓缓开口:“臻臻,过来。”
晏臻挑了挑眉,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季镕叫得是自己也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