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他欺师罔上》花间九声

4、返魂香

　　周爻将那黑炭般的团子放在案几上，原本大如螭龙的狐妖如今只有家常狸猫大小，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好奇心盛的护门草又跑过来看热闹，见狐妖这凄惨的样子一阵唏嘘：“啊呦呦，救不活了救不活了，都成了烤红薯了。”

　　另一个侧耳到小狐狸腹部听了听：“没气了已经，剁碎了给我俩当花肥吧，老长时间没吃肉了。”

　　周爻挥挥手：“滚蛋，馋死你！自己滚回花盆去，不然晚上把你俩清蒸凉拌了！”

　　“嗐！”两株护门草吓得抱着脑袋跑了，回到屋门口，用叶子手掌挖出个浅坑，蹲进去，又自己动手扒了扒土，把根埋好，花瓣嘴角勾出一个微笑，乖乖充当看门吉祥物去了。

　　周爻则迅速画了个定魂符，啪一下贴在小狐狸身上，使其灵魄不至于消散，给阎王鬼差一副此妖还活着的假象。然后转身走出莲清堂，几个纵跃落在莲池边，脚点荷叶飞到水中央，折了枝半开菡萏，返回时又顺手从岸边扯了一把灯芯草。

　　回到书房，周爻将半开的观音莲插入琉璃花瓶，里面有大半瓶淡绿色的液体，不知是什么琼浆玉液，莲茎乍一浸入，顶上的花苞就摇摇欲开。

　　周爻揭开狐狸身上的定魂咒，霎时间一道幽魂从尸身上升起，慢慢凝聚成一只九尾狐狸的模样，飘在半空中，懵懵懂懂不知所往。

　　一缕“返魂香”从莲芯里散出来，小狐狸的魂魄闻见了，吸了吸鼻子，顺着香味跌跌撞撞爬进花心里。

　　早在一边等着的周爻，迅速用灯芯草把半开的莲瓣捆起来，打了个琵琶锁结，将小狐狸的灵体收在里面，暂时先用“返魂香”滋养着。

　　做完这些，周爻往一旁的摇椅上一坐，长吁了口气，看着瓶中的“返魂香”被荷茎吸收慢慢减少，不禁有些肉疼。他费了好几年功夫，春采梨花冬集雪，挖完人参割鹿茸，陪进去无数灵芝仙草，千辛万苦才炮制出半瓶，就这么被一只妖狐喝水似地造没了。

　　他都有点后悔一时冲动了，若他不出手，那天雷再来一下，只需一下，就能让这只狐妖灰飞烟灭。况且，现在这个情形，也不是长久之计，狐妖的本体已毁，没有魂魄支撑，早成了一堆粉渣，肯定是不能再用了。如此一来，狐妖魂魄无处依附，等“返魂香”耗尽，还是难逃一死。

　　周爻在椅子上撑着额头，不紧不慢地摇晃，有些犯难。

　　有心救吧，上哪儿再给它弄副身体去，总不好换魂夺舍再害别个性命，那就是作杀孽了。若是不救吧，又显得英雄气短，豪言壮语都说出去了，救不活就是他周某人没本事。

　　“这可如何是好！”

　　揉着眉心思索良久，周爻眼睛不经意一瞥，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大瓜”，一下子蹦起来，比了下大小，刻只小狐狸正好，尤其是璞玉上有几处纹路，黛蓝如墨的颜色，正好用来雕刻五官。

　　周爻冲着荷花苞里的小狐狸吹了声口哨：“也是该着你这家伙走运。赶上我这里有这么大块物件，要不然，你就擎等着魂飞魄散吧。”

　　小狐狸像是听懂了，灵体在半透明的花苞里急得打转，恨不得马上冲出来。

　　周爻拿起刻刀，缓声安慰：“莫急莫急，趴好了让我看看你，对照着下刀。本座手艺是半路出家，这两年才开始对雕刻感兴趣，萝卜花都刻不圆。你若乱动，我手上拿不准，指不定就刻坏了，到时候鼻歪眼斜，缺胳膊少腿的，你可别哭。”

　　他话语温和，小狐狸果然有被安慰到，举着两只小爪子一动不敢动，身后九条尾巴一根根排列整齐，生怕周爻眼神不好数差了。

　　虽然周爻嘴上没谱，下手却极其精准，一会功夫，一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小玉狐初现雏形，被珍珠果柔和的暖光一照，晶莹剔透纤毫毕现。

　　周爻歪头端详半晌，颇为满意，原先还犹豫这块玉石雕什么合适，现在看来，还真就适合雕只狐狸，连眼睛、鼻子的位置都恰到好处。

　　只是，在玉狐额头上还有一道墨蓝色的纹路，歪歪扭扭地不大好看，依着周爻吹毛求疵穷讲究的性子，断然不肯留此败笔，于是又换了个小点的刻刀，轻描慢画涂涂改改，终于刻成一朵火云纹，让原本憨头呆脑的小狐狸平添了几分飞扬跋扈。

　　周爻转转手腕，拿起一旁预备好的水牛皮，给玉狐抛光，这是个细致活儿，得一点一点打磨。幸而周爻是个有耐心的，平生没甚所求，好以闲事作生涯，一旦遇到件喜欢的事，便要废寝忘食，非要做成了才罢。

　　这一摆弄就是大半宿，晚饭也没好好吃，胡乱喝了两盏野果子酒解乏，直到玉狐表面通体泛着水光，这才满意地停手。

　　再看向狐妖灵体，小家伙已经摊开四肢，趴在莲芯里呼呼大睡。

　　“倒是个心大的。”周爻不自觉地笑笑。

　　琉璃瓶内的“返魂香”已经见底，观音莲花瓣脉络泛黄，很快就要枯萎，马上就要支撑不住了。

　　周爻见势不好，赶紧作法，在莲清堂周围布下结界，防止有人打扰。把花瓶搬到玉狐旁边，解开“琵琶锁”，层层花瓣哗啦一下全打开，带起一阵凉风，里面的小狐妖魂魄吓地一激灵清醒过来，弓起身子就要炸毛。

　　早有准备的周爻，抱着一架凤首箜篌端坐一旁，手指拨了下弦，一个空灵的音符响在空气中。小狐狸瞬间被安抚下来，眼神看向周爻的方向，瞳孔里映出一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眉目舒朗，目光如秋月，让人莫名安心，见他看过去，那秋月忽得一弯成了月牙，唬得人心尖一跳，才反应过来，是人家公子冲他笑了。

　　看起来像个很好的人。

　　所以当周爻双手将他抱起，轻轻放在玉雕的狐狸身体上时，他没有反抗。

　　玉雕很凉，灵体与玉雕乍一接触就被冰得身子一弹，一时间难以融合。周爻轻拨丝弦，清清泠泠的乐声流水般淌出，箜篌的音色很特别，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一曲“安魂”弹完，小狐狸的魂魄已经安安稳稳地落入玉雕内。狐狸也知道周爻是在救他，强忍着去适应玉雕的冷和硬。

　　周爻倒也体贴，见他已在玉雕内安身，放下箜篌，将手掌覆在玉雕背上，运起灵力，小狐狸觉得周身立刻暖和起来，像泡在一潭温泉里，被天雷劈出的内伤慢慢愈合。他想回头看看救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刚才惊鸿一瞥，他只记住了一双美眸，脸庞身形，只有模糊的轮廓。但他动不了，灵魂融进玉里，被禁锢住了，在把玉雕炼化成自己的身体之前，他是甭想动了。

　　小狐狸被周爻安置在软榻上，一直浑浑噩噩，三天才清醒过来。他一骨碌身爬起来，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能活动自如，玉雕的身体已经化作真正的狐狸。

　　他踩着柔软的锦被环视屋内。此处应当是恩人公子的书房，打扫得倒干净。但室内东西太多，杂乱得很。

　　榻上散落着几本书，书桌上却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杯盘碗碟，不知做什么用的，兽首香炉里燃着异香，让人闻了骨软筋麻总想贪睡。

　　屋里没人。

　　小狐狸跳下软榻，摇摇尾巴遛达一圈，绕过屏风，隔间的物件更多。墙边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都有，另一侧琴案上摆着一架凤首箜篌，昨天他听到的曲子应该就是用它弹奏的。除此之外，还有竹笛、琵琶、小腰鼓，二胡、编钟、紫陶埙，一堆奇奇怪怪的乐器，最正统的琴、瑟、筝却是没有。

　　看来恩人公子还是个杂修，博学多才啊，挺好挺好。

　　转头看向墙角，结果入目就是一支黄铜唢呐立在那里，跟一屋子乐器兵刃“相得益彰”。

　　小狐狸呼吸一滞：“……”

　　公子这品味可真是清奇！狐狸感觉自己对“美”之一字有了更深的感悟，格局生生被拉高一个档次。

　　他稳住心神，虽说他做妖三千年也没见过这么不拘一格的修仙者，但凡事总有例外，你不能说一个喜欢吹唢呐的修士就不是好修士。

　　做完一番自我心理疏导，小狐狸接着熟悉环境，北墙上挂着一幅“荷锄归”，看到图上满架的葡萄，口中津液乱冒，饿了；再看葡萄架上蹲着的大肥鸡，肚子咕咕作响，更饿了。

　　公子也不知去哪了。小狐狸决定出去转转，顺便找点吃的，谁知一回头，就看见屋门后挂个一张巨大的招魂幡，上书四个大字“算无遗策”。

　　小狐狸：“……”

　　救他这货，怕不是个邪修吧？

　　院门“吱呀”一响，有人来了。

　　小狐狸踮脚跳上窗台，听见窗台下的护门草尖细的叫声：“主人回来啦！”

　　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公子关上院门，回身踏过青石小路，穿花拂柳，徐徐向内院走来。小狐狸赶紧溜回书房，钻进被子里假寐。

　　周爻把锄头搁在廊下，伸手从背篓里拿出两只肥胖的大蝈蝈，分给两株护门草：“不是馋肉了，吃吧。”

　　护门草张开红艳的小嘴，一口将抖着翅膀鸣叫的蟋蟀吞了，吧嗒吧嗒嘴，有些意犹未尽，又盯上了周爻手上的山鸡。

　　“哎哎哎，往哪看，这可不是给你们吃的，老实呆着。”周爻把山鸡藏到身后。

　　护门草愤愤不平：“主人要把山鸡给那只狐狸吃，厚此薄彼！”

　　另一个道：“主人你可小心吧，那家伙又不知底细，别再是个坏妖怪，把你坑了去。”

　　周爻无奈：“你们也太看得起本座了，我这孑然一身，家里也就你俩值点儿银子，人家能坑我什么。来者是客，我这是待客之道。”

　　说完再不理两株小草叽叽喳喳，推门进了屋，瞬间感到气氛不对：“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