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公主》闪闪发凉

7、梁元亨

　　不提皇帝与司马光如何在福宁殿争论。
　　被宫人们送进宁华阁的贵妃的确是强弩之末，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激动过了。
　　贵妃小皇帝十五岁，但接连生女，又接连遭受丧女之痛后，身体便日渐衰败下来，比之皇帝尚有不如，今天好不容易有兴趣去找皇帝闲聊，又碰到司马光，一番义愤之下，身体便着了凉，晚间发了整晚的高热。
　　苗贤妃得知此事，知道贵妃是为了公主张目，也亲自上门探望。
　　见张贵妃面色衰败，几乎像是有要下世的光景了，也惊诧不已：“张娘子该好好养着才是。”
　　“七八年了，要是能养好早就养好了，现在就是在熬日子罢了。”张贵妃显得十分坦然，三个孩子都先她而去，皇帝亦有十阁在旁，人间她已经再无牵挂。
　　苗贤妃见张贵妃说的不详，难免开解她两句：“话不是这样说，你还年轻，总有养好的一天。”
　　“来不及了，”张贵妃缓慢的摇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快给大姐找婆家吧，我怕是大限将至……”
　　贵妃说到这里，嗓音低不可闻，“将来大姐一守孝，她的大事又该由谁做主？”
　　苗贤妃顿时就傻在那里，皇帝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好，缠绵病榻三四年了，但是这样直白说皇帝将死的人，贵妃是第一个。
　　贵妃但笑不语，命人送苗贤妃出去，其实她也是多此一举，就她所知，皇帝已经在翻今年的进士名册了。看的出来，皇帝也急着在自己闭眼之前，把女儿安排妥当。
　　这厢，司马光被贵妃夹枪带棒的刻薄了一顿，福宁殿的宫人又将贵妃的话传出去，朝臣们算是整整齐齐被张贵妃撕了一回脸皮。文人最要脸，况且皇帝一向的仁善之风已经把他们给惯坏了。顿时弹劾贵妃‘私窥朝政，妄议朝臣’的劄子雪片一样飞到龙案之上。
　　皇帝去宁华阁看过一回贵妃，又从太医那里得知贵妃余下的寿数不过半年，看到这些劄子就觉得心烦不已，压下全部不曾看过。
　　有朝臣聒当庭聒噪，皇帝一开始还耐心敷衍：“贵妃有宿疾，不过是病中昏聩之语，你们不要和她计较。”
　　后来见大臣们不依不饶，索性便道：“贵妃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的天命呢，你们谁要和一个垂危的病人计较，就去吧！”
　　在公主婚事上和忠心耿耿的大臣们闹腾一场，皇帝心里也生凉，干脆光棍起来，想听的就听，不想听的就当没听到。
　　朝臣们听到皇帝如此说话，顿时哑口无言，罪妇有娠，尚可依律赦免，何况是将死之人呢？
　　这事也没头没尾的结束之后，皇帝正式为李玮和临淮郡主举办婚礼。
　　四月中旬，李玮携新妇入谢皇帝赐婚，皇帝厚赐李玮百金，又告诉李玮：“凡人富贵，亦不必为主婚也。”
　　这话是在暗示李玮，李家的荣宠不会因为和公主婚姻的变动而消减。
　　李玮赶紧跪下谢过皇帝，这件事到此为止，皇帝算是明言不会再加罪李家了。
　　皇帝满意的看着面无怨色的李玮，心下感慨，这真的是个在憨厚不过的孩子了，可惜和自己的女儿没有缘分。
　　皇帝又命李玮带着新妇入后宫拜见皇后及苗贤妃，毕竟名义上，临淮郡主是苗贤妃的女儿。
　　李玮依言退下。
　　皇帝召来张茂则：“趁着天气还好，你命人准备准备，朕要在后苑赐宴去年的新科进士。”
　　李玮已经有了圆满的姻缘，他该为女儿操心了。
　　此时已是嘉佑七年的五月，距离明年的殿试也不过将将一年而已，但是仁宗想起自己衰败的身体，白发早生的华鬓，实在是不敢再拖延女儿的婚事。李玮虽然婚嫁，但是公主名义上仍在瑶华宫修道。万一他活不到明年的殿试，女儿就落到了养子与司马光等一众执拗的相公们手里，要是大臣们以‘公主宜贞静守节’的理由逼迫公主不得再嫁怎么办？十三会为大姐出首吗？只怕是不会的。他可不想自己的女儿在瑶华宫里作一辈子的道士。
　　昏黄豆灯下，仁宗吃力的看着嘉佑六年的进士名录，他欲仿唐朝太宗把公主嫁给仕子的旧事，以进士尚主。进士一甲三名都放在一边，宋时严禁驸马干涉政事，要是把这等人材选来尚主，相公们都不会答应。再看三甲之人，仁宗想想，并没有放到一边，就是学问不好，但是待女儿好也可以啊。
　　五月初的天气依旧是暖融融的，皇帝在后苑华景亭召见自己选出来以备尚主的人选，苗贤妃心里着急，只是不能与人说。便带着公主去了就和后苑隔一条走道的广圣宫拜道家诸相，为女儿祈求一门美好的姻缘。
　　广圣宫前殿供奉的是道家真人，后殿则是供奉真宗御容的地方，公主看着苗贤妃认真的拜着三清真人，一开始还能勉强配合一下，后来便觉无趣起来，她还年轻，求神问道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公主来说，太枯燥了。
　　“姐姐，我想去后面看看翁翁，可以吗？”公主上前低声问询苗贤妃。
　　青烟浩渺里，苗贤妃有些无可奈何的睁眼：“就这点耐心都没有吗？对着三清真人都这样。”
　　公主面如净玉，两颊泛着健康盈润的光泽，已经不见去岁的病容，她歪头小声求苗贤妃：“我就出去走走，一会儿肯定回来陪您的。”
　　苗贤妃看着重现飞扬神采的女儿，蓦地心中一动，她探手去摸女儿的头，轻声道：“想去就去吧，记得叫人跟着。”
　　皇帝在后苑为公主选婿，公主依旧是不知情的，一则，没有女儿家自己为自己选婿的道理；其次，皇帝也很怕公主大胆，偷偷出现在选婿的场合，纵然他不介意女儿这般，外廷又该哗然一片了。
　　“嗯！”公主一听母亲应允，两丸如浸清水的墨玉眼珠便顷刻被点亮，于烛火香烟下自带璀璨流彩，她对着母亲点头，倾身短暂拥抱苗贤妃，“儿臣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乐陶陶走开的女儿，苗贤妃嘴角含笑，她唤过跟在一边的宫人：“一会儿大姐要到后苑去，你们让宁阳门的人不要阻拦，就由着公主去，只要别闯进华景亭就是了。”
　　要是上天赐下姻缘，让徽柔与自己未来的夫婿在今日有缘一见，也该是美事一桩吧。
　　“这……娘子，官家那里问起来，小人该如何说呢？”宫人语带迟疑，问着苗贤妃。
　　“你就如实说，是我让大姐去的。”苗贤妃语气坚决，女儿的婚事上一次她就没能插上嘴，这次皇帝总该让她说话了吧。
　　宫人看一眼苗贤妃，见她面上笃定，也不再迟疑，低声应是，便退下了。
　　公主果然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在广圣宫后殿瞻仰过祖父御容，便从后殿侧门出去，要往后苑去：“这时候，后苑的花该是盛放了吧，咱们去宝津亭看看，到那里喂鱼吧。”公主兴致勃勃的提议。
　　宝津亭是后苑一组楼榭台阁俱建造于水上的观景亭，朱红栏杆，曲折石径，皇帝素日就十分喜欢于三月春日在此召见群臣，开赏花钓鱼宴，即兴出题命百官作词，常有少见天颜的官员因在这样的场合大放异彩而被皇帝注意到。
　　宫人们随从笑着附和：“殿下好主意，咱们就去看看，也附庸风雅一回。”
　　从广圣宫直入后苑的宁阳门虽有人把守，但苗贤妃有言在先，见公主一行人迤逦而来，也未敢阻拦，假作不知后苑今日的盛会，含笑将公主迎了进去……
　　公主踏进后苑，后苑同乐的君臣已经酒过三巡，皇帝命诸多的进士在后苑自便，又暗中吩咐亲近的侍从仔细观察这些人酒后的形容举止，若是略有出格的，便记下来。
　　其中有一人名为梁元亨，大概二十五六的年岁，直鼻凤眼，双颊瘦削，丹唇含笑，斜眉飞入鬓边，一头乌发尽数掩在垂角襆头里，身上穿一领绿色官袍，身姿挺拔，执杯的手亦是骨节分明，端的是年少风流，仁宗也是注意多时。无他，皇帝也知道，女儿就是喜欢这样文采风流的玉面郎君。
　　皇帝侧身问询贴身内侍张茂则：“这人是谁？”
　　张茂则含笑看向亭中青年，他出身皇城司，这些人进入后苑之前，身家背景都已经被他核查过一遍，心里也知道皇帝现下看中的人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便低声回答皇帝：“官家，这是去岁出身三甲第二十三名的进士，名唤梁元亨，如今正于翰林院供职。”
　　“哦……”，皇帝微微皱眉，“三甲啊！”皇帝嘴上说不介意三甲的人作女婿，心里还是想给女儿最好的。
　　张茂则躬身靠近皇帝：“官家容禀……”
　　“嗯？”听张茂则似有未尽之意，皇帝稍稍往后靠靠，打算听一听。
　　“梁元亨本是京城人士，无奈父母早亡，家中唯有一个哥哥，名叫梁元生，兄弟两个一起，幼年就寄养在舅舅家中。舅母小气，容不下这两个孩子，还打过主意要把梁元亨送入宫中执役。还是他哥哥机灵，发觉之后拦住了舅母，两兄弟不远千里回到老家投奔族亲，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都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