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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安息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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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江逐,郁江逐!!”
有人厉声呵斥他。
郁江逐回神,白炽灯瞬间照亮房间,眼前一片模糊白色,继而感到一股温热沾上脸颊。
“眼睛闭上!”
那人又吼了一声。
郁江逐乖乖照做。
感觉冲进来好多人,周围全是脚步声。下一秒,手被人抬起来,抹上了酒精。
他后知后觉认出声音的主人,喊了句:“师父。”
“你还认得我是你师父?”那人口气不见缓和,冷言冷语。
郁江逐反问:“我为什么不认得?”
这话说得好奇怪,苏严景是他从小到大的师父,就算外出任务几年没见,他也能把伪装后的人认出来。
“你,你啊你!”郁江逐眼前的白色笼罩了一片阴影,片刻后又散开,苏严景话音继续,“我让你反思,你就这样反思?”
他气得声音都颤抖,郁江逐缓缓睁开眼,只看见双手满是伤口,深一点的需要进行缝合。几位医生围着他团团转,不止双手,头上似乎也被他们摆弄着。
可是很奇怪,他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只有冷冰冰的药水味道和手术器具。
其实可以直接上医疗舱,没必要喊人的。
他张了张口,话到嘴边一转:“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严景上下打量他,半晌叹了口气:“没什么,包扎一下后你就可以走了。时间到了。”
反思只有三天,但他这三天没有思考过与那件事有关的任何。
“知道了。”郁江逐吸了吸鼻子,又一股温热滴滴答答掉在胸襟,他被掰着仰头,医生无情地往他鼻子里塞棉花。
郁江逐皱眉,顿时明白了。疼痛也是教训的一部分。
医疗舱固然能极大速度愈合伤口,但经年累月使用总会让人忘记生命是脆弱的。
生命是脆弱的,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呢。
“您不忙吗?不用盯着我了,我不会去闹事。”郁江逐被塞万棉花,无力地垂头道。但是那件事要是重来,他还是要揍那一拳。
苏严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把位置让出来给医生:“你从前不会这么做。”
何止不会那么做,甚至于兰谢尔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不会放在脑子里。
对方沉默,苍老的脸庞上是郁江逐难以读懂的复杂:“你明白吗?战争早一天结束,王城里就有千千万万的人能够活下来。”
“……”
郁江逐缓慢眨了下眼,哑声道:“明白的。”
“你没有任何决策上的失误,你们做得很好。”
当然很好,王城的子民都在为他们欢呼,谁会觉得不好呢?只有他们自己。
太艰难的过程,以至于到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时,只觉得痛苦。
最终还是给他打了无痛针,缝合用的机器贴着皮肤,快速地进行手术。
它们工作时滴滴答答的响,像是在敲打螺丝钉。
“师父。”郁江逐沉声抬头。
“怎么?”苏严景一丝不苟的衣着上挂着几片水渍。
郁江逐认真道:“我要去找他。”
“我想好了,如果我能成功找回他,那么别人也有机会。我们完全可以弥补遗憾。”
苏严景仔细看他,那目光疑惑又释然。
……
年迈的祭司引着郁江逐前往教堂深处。
在那里有供特殊人群修养身心的院落,有他们日日夜夜倾诉隐秘的聆听室。
一颗阔叶树,光秃秃的枝丫,树下有孩子在堆雪人。他们把能搜集到的所有装饰品挂在雪人身上,挂在插入的枝丫上,在地上留下一连串脚印。
看见祭司来了,停下玩乐,冲他们甜甜地喊:“爷爷,叔叔好!”
教众安静地行礼,微微一笑后离去。
再多走几步,有人跪坐在雪中,面向一座雕塑,闭眼呢喃。
“那不是一条平坦之路。”斐特尔德祭司握紧手中书卷,步伐缓慢。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位少年,他捧着书,看得仔细,并未去听谈话。
祭司年事已高,那是他主持的最后一场安息日,在七日后,他将要主持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亡人节。
郁江逐淡声:“我明白。”
穿过院落,来到一间藏书室。
少年自顾自落座,祭司取下一本厚书,郁江逐从他手中接过。
沉重,内里被塞进不少纸张,有破损的,也有崭新的。它跨越的时间也许比郁江逐活得年岁还要长久。
书封上一尘不染,没有文字,也没有图案。
“你想要的都在这里。”斐特尔德对他说。
他翻了两页,这是有关于白色平原的手绘地图,以及某些被人们称为失心者的自述。
郁江逐合上书,他不准备现在看:“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吗?”
“是亲眼所见。”
“谁?”
斐特尔德招手,又带他来到院落的某个房间。
教众刚刚结束一轮工作,此刻房间中没有闲人,只有几位躺在床上,被绑住四肢,口中塞有棉花的病人。
冰冷的机械无法治愈他们的伤痛,反而会令他们越加严重。但人类原始的治疗方式也不见得有效,如同没有尊严的物种一样被管束。
“他们亲眼所见,他们亲口所说。”祭司坐在就近的床前,歇了几口气。郁江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但他没有喝,只是捧着暖手。若有所思,似乎沉浸在某段回忆里。
窗外风声呼啸着,室内的失心者含糊地说着郁江逐不能听懂的语言。
他坐在祭司旁边,也一言不发。
良久,斐特尔德用更深沉的嗓音缓缓转述了眼前之人话中的含义。
“他曾亲眼在此见过至亲至爱。”
“无数人闻讯而往,失心而归。”
“更多人归无可归,代价亦不止于此。”
……
自古以来就有那样的传说,传说苏拉莫勒是人类的诞生地,死亡的终焉之所。
他们不约而同地敬畏那片大地,以至于人们对此知之甚少。
没有人想要探索那里的秘密,也许是害怕得到令人失望的结果。
但总有人一意孤行。
他们不是第一个。
躺在教堂里,灵魂仍然留在那片大地上的人,也远远不止眼前这些。
于是那第一个人踏上旅途。
他一无所获,在垂垂老矣时回到人类的群居地。没有人知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能看见他失魂落魄,疯癫地说着另一种语言的丑陋姿态。
‘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真是上天保佑的奇迹’,他们一边叹息,一边把这第一个人送到祭司的住处。
就记录下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人是幸运的,他从第一个人口中找到只言片语的信息,孤身前往遗迹。
他如愿以偿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可是他没有带回爱人。原因不详,他同样魂不守舍回到了家乡,对着自己的同类癫狂大喊‘我见到了,我真的见过’、‘我找到了她’。
也许是他的经历让人觉得这件事不是那么有难度,所以观望的人们便启程了。那是非常漫长的旅途,回归的二人都已经从少年变成老者。但后来的人足够自信,他们认为自己能够比前者更好。
就这样,那些思念过度的人蜂拥前往,试图博得命运垂怜。
可是,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回归者寥寥无几,在这寥寥无几中,他们对带回‘挚爱’这件事一无所获。
人们就明白传说开始时的那两人已经是最幸运的结果。
但事情远未结束。踏上遗迹的人前仆后继,总有那么两个走运的家伙真的见证奇迹,于是,能够带回‘挚爱’这个可能便在这本书页中传诵下来。
庞大的人群在这座院落日夜讲述自己的见证,一代又一代的祭司聆听者古老言语。
这本由思念碎片拼凑的书籍,在时间长河中一点点描绘出遗迹的地形,令世人对它有了浅显认知。
“如果离去的人真的回归苏拉莫勒,那么数量将会是难以估计的。”祭司看向郁江逐,慈祥的双眼不知为何显得悲伤。
白色地界的范围他们知晓,整颗星球有多大他们也知晓,但为什么目击亡者的人寥寥无几?
床上的失心者挣扎起来,他常年说着另一种语言,此时已经不能流畅发音常用语。
“你……你要去?你要去?”他目眦欲裂,像是在发泄,又像是极具攻击性的强硬。
祭司适时闭口。
郁江逐垂眼:“我要去。”
“我们无法带回任何人!我不能把她带回!不要试图带回任何人,不要……”他怒吼着,哽咽着,像垂死挣扎的野兽。束缚带把他的手腕勒出红痕,整张床咯吱晃动。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尖叫,“她看见了我,我说,我要带她回家,可我再也找不到她!”
郁江逐:“……”
房间里的病人被他带动着胡言乱语起来。
教众听到动静,带着药剂小跑进来:“抱歉,他们的精神难以稳定,总是陷入这样癫狂的状态。今日已经不适合探视了,请离开吧。”
郁江逐替他们掩上房门。院落里亮起几盏莹白的灯,鹅毛般的雪絮宁静地下落。
斐特尔德拢了拢身上的长袍。曾几何时,他的眼中也有过狂热,但现在只剩下安于天命的淡然:“人是社会的动物,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