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日》沉槐

17、安息日

　　外星异物就像一块未知的金属，坚硬，沉重。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为之动容。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处于野蛮的被动反击中。

　　后来，学者在研究中发现这类物种的生长周期出奇漫长，人们所杀死的两只异物，可能一个是始祖，另一个是十代往后的子代。
　　从‘它们没有基础情感的认知’，再到人们难以置信的‘外星异物在意组群里诞生的新个体’，人们花费了相当的事件去了解。

　　但这还不确切，因为外星异物不会为了新生的个体牺牲自己，它们只是敬畏生命降临的那一刹。它们只会守护这短短的瞬间。突然的改变，仅仅只是为了让分娩环境趋向‘安全，平稳’。

　　能引起这么大规模反常行为，不惜在战役中也要制造稳定环境，那一定是地位重要的个体。

　　郁江逐猜测，那是它们的王。

　　一群蓝色光点从各个方向逐渐汇聚。惊心动魄的飞行路线让紧盯沙盘的众人手中捏了把汗。
　　蓝点在密不透风的红色旋涡周围试探，忽远忽近，不断从敌方中穿越，撞入。它们互相配合，最终一个个去往更深处。

　　与此同时，舰团开始猛烈反击，大有与异物同归于尽的架势。

　　外星异物不得不阻拦舰团的前行，用身躯去抵挡炮火。但它们拼死也难以阻止，舰团此时比它们更不在意生死。于是红点开始回撤，聚往后翼。舰团乘胜追击。

　　众人脸上不敢有一丝松懈，在异物回撤时拿下尽可能多的优势，接下来就是一场硬仗。事情顺利的话，就可以结束了。

　　郁江逐情绪莫名高涨，难以言喻的喜悦与迫切令他脸上出现不合时宜的笑意。胜券在握的预感让他微微出神。

　　联络被对面接通，别的声音都被顶掉了。

　　“祁澜？”

　　“郁江逐，我完成任务了。”
　　祁澜喊他的名字，话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好像没有那么开心，至少语气平静。

　　郁江逐笑道：“做得很好，祁澜。现在汇合舰队，一切跟随舰队行动。”
　　顿了顿，放轻声音，踟蹰地补了一句“一切小心”。

　　他们会胜利，一定会胜利。只要结束，这场战役结束的话，会是给他们最好的祝福。
　　郁江逐的心跳急促，他相信祁澜怀着与他同样的心情。他们一直都期待那一刻到来不是么？
　　“我会等你回来。”

　　“……”那边沉默几秒，电流滋滋嘈杂。
　　祁澜没接话，直接挂断了。

　　他怎么没说话呢？祁澜也会紧张或者害羞吗？郁江逐有点意外，内心像飞进了蝴蝶。
　　不过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深究。

　　护卫舰击毙了干扰的巡游种，在接到某位舰长的联络后，指挥官们放弃继续躲藏，选择全速驶向战场。同时前往的还有两艘后勤舰。

　　他们要把不幸牺牲的战士尽可能捕获回星舰，等待后勤舰将他们分批次送回王城。
　　除此之外，他们需要全程紧盯战局，随时调整战略。

　　断断续续地打了三天，拢共睡觉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
　　郁江逐从休息间披上外衣，囫囵吃掉送来的营养餐，听到舰队再次行动的消息后，捏着眉心前往舰桥。

　　他的声音已经在这几天不停地发号施令中哑了，现在一说话喉咙就疼。
　　往嘴里喷了几泵药液后，就去听舰长汇报情况。

　　星舰通道内本不太宽敞，现在更是狭窄。机械手捕获了许多残骸，后勤人员正与机械虫把分离出来的物品逐步搬运到空舱室。

　　一些遗骸，一些遗物。
　　他们默不作声，专注地工作。郁江逐侧身贴着墙边走，小心地避让。
　　忽然，有个正在记录信息的后勤人员看见了他。

　　对方抬头：“郁长官，您要不要……”

　　通讯在郁江逐醒来那一刻就被占用，他的大脑被别的信息挤占，意识到有人跟自己说话时，已经走出那段舰体很远了。所以那声叫喊也很快被他抛到脑后。

　　人们进进出出，星舰也跟随战事不断进退。异物的粉面受到干扰，它元气大伤，同时族群损失严重，不再能进行缜密的反击。

　　然后又持续多久呢？时间的流速在宇宙里并不清晰，很容易让人遗忘。郁江逐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最后他已经不用再去看沙盘，他可以闭上因为使用过度而出血的眼睛。

　　扫尾工作可以提前开启，大部分星舰现在要做的是修复舰体与打扫战场。

　　直到最后，胜利的前一刻。
　　郁江逐想要与祁澜一起听到通告，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

　　这很正常，在外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太能随意进行联络。偶尔能找到时间说话时，总会有人对不上频率，显得他们之间的交流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他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打开私人终端。

　　有一条留言，来自十天之前。
　　署名：祁澜。

　　那是一段音频，很短，显示为19秒。

　　郁江逐没什么犹豫，点击播放。
　　开始是电流杂乱混杂着一阵难耐的喘息，伴随着舰体外壳变形而发出的刺耳尖锐。郁江逐在瞬间被掐住脖子与心脏，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浑身冰凉。

　　极大的不安感笼罩了他，他忘记了呼吸。

　　这段音频同时带有发送者的体征监测，数值标红，警告地闪烁着。对方心跳速率很高，呼吸混乱，血压在下降。但系统只能无能为力的警告，因为小型战舰里装配的医疗系统极其有限，这样的情况是超出范畴了。

　　几秒后，郁江逐听见祁澜说话。

　　“怎么办？”
　　“郁江逐，我好像看不见你了……我看不见你了。”

　　某种存在在郁江逐大脑中轰然倒塌，他的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一时间，他没能去点击关系，也不能站起来，或者说话让人去确认祁澜的安全。

　　对方发送的语音在房间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也在郁江逐心里刻出深痕。
　　他听见了每个咬字，每个细节，几乎可以想象当时战舰被损毁成什么模样，对方又是怀着什么心情，用什么表情发送给他的……这样一段看似冷静又克制的留言。

　　郁江逐不敢去想象那双雾蓝色的眼睛盛满悲伤，染上鲜血，失去光辉的模样。但它们逐渐暗淡的幻想正在他脑海里变得真实，它们仿佛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那一定很疼，很疼。

　　这不会是真的。

　　“帮我，接通祁澜。”他艰难地对ai助手说。

　　“好的长官，请稍等。”

　　郁江逐眼也不眨，于是视野逐渐模糊，眼睛干涩疼痛。他关掉了语音，绞紧手指，缓慢地大口呼吸。压抑着某种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

　　“很抱歉长官，祁澜队长在十天前的作战中就已经……”

　　“闭嘴！”郁江逐愣了一瞬，大喊。

　　ai语音立即消失，转而变为一段文字浮现在他眼下“检测到您现在的压力值过高，是否需要进行心理疏导”。

　　郁江逐猛地关上终端，冲出休息间。
　　“长官，你去哪里？”穆伦端着食物，喊了一声，郁江逐没搭理他。

　　穿过几条通道来到停放遗骸的舱室，过去这么久了，后勤队员还在一刻不停地做着信息收集工作。
　　他缓了脚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问出口。

　　他绷着脸，要怒不怒，要哭不哭。

　　“长官，下午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祁澜……祁澜。”

　　“您要找人是吗，请稍等。”那人见怪不怪，在郁江逐报上名字后就开始在终端中搜索。

　　片刻后，他指向身后：“往后右转第一个房间，靠墙第三个就是。需要我为您带路吗长官？”

　　郁江逐摇头。
　　祁澜真的在那里，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不应该。

　　祁澜从来没有失败过任务……不对，这不算失败，任务非常成功。祁澜从来没有在任务中负伤。无论怎样的飞行任务他都可以完成。郁江逐记得自己与一种长官观摩他们练习的时候，祁澜的飞行总是能超越所有的驾驶员，长官们临时给他设置难度，建立场景，他也能安然无恙完成。

　　几乎没有任何困难能够拦住他。
　　他总说他的运气非常好，不如说驾驶天赋难得一见。

　　所以，他怎么会呢？

　　郁江逐按照队员的指引来到房间。

　　入目皆是凌乱。
　　墙角放着换下来的破损队服，一堆洗不干净的毛巾。机械虫沉默地在各个休眠舱里穿梭，像蜘蛛，把一条丝线连在另一条丝线。

　　见有人来，它们让出一条路。
　　其中一只机械虫举起湿哒哒的毛巾：“请问您找谁？”

　　郁江逐嘴唇动了动：“……祁澜。”

　　冰冷的电子音回答他：“他在这里。”机械臂伸长，指着一个休眠舱。
　　“请问您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帮助吗？”

　　“没有了。”
　　“好的，如果您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它爬走了。

　　郁江逐跪坐下，一只手搭在休眠舱上。他深深呼吸，仿佛用尽全力，才把它打开。
　　一阵白烟冒出，周围温度骤降。

　　祁澜那张温和的脸仿佛被冰雪冻住，郁江逐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他只觉得祁澜不该是这样的神情。
　　他该总是带着点温暖笑意的，听到夸奖就会露出满足的骄傲，看见朋友时就会无意识把眼睛稍微睁大，惊喜又热情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双眼微微凹陷，半张脸露出森森白骨。金发搭在胸前，干枯又脏乱，是被火焰烧过的黑点，也有洗不掉的血色。

　　“……祁澜。”郁江逐轻声喊。

　　他们的通话好像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而已，怎么现在变成这幅模样了？明明马上就可以宣布胜利了，只要胜利了，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在一起。

　　巨大的悲伤淹没了郁江逐，割裂感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真实。

　　郁江逐为他梳理头发，在祁澜发丝间，有一块烧得泛褐色的白色碎片。郁江逐把它捏出来，扔到了角落。
　　异物死去后，身躯会融化为类似花瓣一样的物质。

　　多么可笑。
　　生命的终点是一场盛大的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