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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葵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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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葵花歌】 宋·岑参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康熙三十五年。夏。
积郁了一日的燥气,到了夜间,却也不知从哪寻来的湿气,哆哆嗦嗦地便下了一场细雨,倒是缓了不少的热,连带着空气也清了不少,不似白日里那样的污浊。
雨水落在园子里栽着的芭蕉叶上,在叶茎汇成了无数潺潺的细流,顺着叶脉滑落而下,在泥地上打出了深深浅浅的水坑,滴答,滴答。侍奉在高门宅邸的侍女劳累了终日,见得这清丽的细雨,不觉清爽了不少,因而极为轻易地便入了梦乡。反倒是那些个大家小姐们,终日无所事事地闲游,又有冰块藏在房中镇热,毋需为这天气的烦闷而伤神,一遇着这半夜的细雨,非但无半点的舒爽之意,反倒要嫌雨声聒噪了,叫人不得安眠。
齐瑾兰被这雨声给吵闹得无法入眠,又恰好遇着了噩梦的缠扰,一夜不得好睡。她半夜惊醒过来,额上渗着密密的汗,颊边的碎发都黏在了脸上,就连衣衫也叫一身的冷汗给打湿了。起身四顾,房中仅点着两三根火烛,昏昏暗暗地,恰巧又一阵风吹来,雨点随之被扫进了窗户,瞬时便凌虐了窗前的那盏烛台,房中唯一的亮便如此消失无踪。又有一阵风过来,拂过窗前的树梢,发出碎碎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叹气一般。齐瑾兰忽地便想见了方才梦里反复听闻的那首诗,不禁开口念道:
“为雨为云今不知?为雨为云皆漠漠,安知何处是芳魂。去向不知了!专魂若为燕游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念罢,又叹了一声:“哪来的诗,叫人听了伤心的!”不觉冷意上身,不寒而栗,却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房中漆黑迷蒙,使她心悸顿生,又不愿自行去点亮火烛,只好卷了被席将自己紧紧裹住,指望着房中的侍女前来为她燃亮火烛。
少顷,便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齐瑾兰心中一阵欣喜,料想是房内的侍奉丫头扶翠过来了,小心谨慎地将半个脑袋伸出了帘帐之外,果真见有人持着烛火推开房门而入,房间登时又一片通明,扶翠缓缓行至窗前,将所有的烛台一一点上,突兀而起的亮光刺得人眼睛酸痛难忍。
扶翠不知齐瑾兰已醒,只听得房中有异响,回头见她倚在床柱上就要下床,却有如撞见鬼魅一般,心跳陡然杂乱频速。好几日了,每回一见着齐瑾兰或是苏泰,她都这样心神不宁的。到底是侍奉多年的丫头,扶翠忙定了定神,随即便沉住了气迎了上去。
“这会儿,该是什么时候了?”
齐瑾兰一边下了床,扶翠伺候她穿好了绣鞋,答道:“这才丑时三刻呢,外边的天还黑着,主子不多歇会?”
“不了。方才叫个怪梦给惊着了,我估摸着再躺上三四个时辰的,也未必入得了眠。”齐瑾兰说道,在扶翠的伺候下披上了件青灰色的羽缎,又觉着沉了些,索性叫她拿走,只穿着身绸衫便径直走到窗边。扶翠将那羽缎挂好,见她站在窗边,连忙走了过来叫她让开,说道:
“主子,外面下着雨,那风怪寒的,奴婢先帮您合上窗户,免得您这衣衫单薄的给着了凉。”
齐瑾兰拦住她道:“我不过只是瞧瞧窗外的景象罢了,何必这么费工夫去关那窗户?雨后的气象最是醉人了,一旦叫你把窗合了,也就余不得半点意境了。”
扶翠固执道:“您要看景象,也得等奴婢把窗户合上。奴婢只知道您要是着了凉,二爷回来又该叫奴婢好看了。”
“罢了罢了,我不看那景象了,别把那窗户合上,好不容易才有了那么一点清气进来,合上窗户后这满屋子又该是一副沉沉闷闷的光景了。”齐瑾兰吩咐道,回身坐在了屋中央的八仙桌边上,见扶翠作罢闪身要去斟茶,又说道,“他哪里可曾记挂过我的身体。幸而你不是伺候苏泰的,像她那般动辄有个什么闪失的,准得要你挨鞭子。”
她说得声音凄苦,扶翠不觉也心里难受,给她温了杯茶水,强笑道:“那可真是便宜了奴婢,苦了奴婢的姐姐了。”
“念翠到底自小服侍苏泰,苏泰自然也不会由得阿玛去责罚她,只是身边那些生疏的丫头们,可就得过苦日子了。”齐瑾兰喝了口茶,觉着热了些,胸口更是憋闷,干脆将茶杯搁在一旁,起身对扶翠道:“扶翠,去拿件薄一点的衫子来,咱们到外边走走。”
扶翠忙道:“主子,外边下着雨呢!”
“是了,是了,还有雨,有雨,雨,雨,‘为雨为云今不知?’,荒唐,荒唐!我今日的心境怎得这么紊乱!莫不是有什么祸事?荒唐!”她低声嘟囔了一阵,神色焦虑,气息急促,把扶翠也给吓着了,也不理睬她,踱步便向门外走去。扶翠见她神智恍惚的模样,也没来得及去寻一件薄衫子,取了柄油纸伞便随她出了门。
念翠在房中做针线,忽听得哐当一声,一阵疾风将窗户推开直道道地侵入到屋内,将屋内桌上的层层纸稿卷起,在风中如秋叶一般扭着狂乱的身姿飞旋直上,飘至房梁之间,忽又似失了力气一般,在原地荡了几圈,便软弱地垂至地面上。
念翠赶忙起身合了窗户,又转身拾掇满地的碎纸,心中极为忧心。她既是怕这满地的落纸皆是苏泰的心爱之作,一时叫风给打乱了,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整理得好;又怕那风势益发迅猛,苏泰独自在外边不知会否遭遇什么险境。她有心要出外寻她,偏生苏泰不让她跟着,也不愿叫她知她去了哪里,只好干坐在房中忧心忡忡。
正当焦虑之际,又听见房外有所声响,起身去开门,却见是齐瑾兰同扶翠站在外边,两人皆是湿漉漉的模样,像是冒着雨前来的。见念翠愣着,扶翠望了一眼齐瑾兰,赶忙说道:
“好姐姐,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二小姐领进门!难不成您想叫我们主子在外头冻着么?”
念翠连忙将她们迎入房间,见齐瑾兰恍恍惚惚的模样,心中顿生疑虑,待扶翠由眼前走过,拉住她便责道:“怎么这样的不仔细,出来也不带把伞,万一叫你主子淋坏了身子,看你该如何同老爷们交代!”
扶翠辩道:“我哪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是带了伞,可我那位主子...”随即紧张地瞟了齐瑾兰一眼,放轻了声,咬牙道,“...我那位主子,今儿晚上像是犯了什么魔怔似的,古里古怪的,一直在念叨些什么诗句,又是云又是雨的,我追着她出来,伞也叫她给打飞了,你说这能怨我么?”
念翠默了一阵,又小声问道:“你们主子,可是来找我们三小姐的?”
“我看不像是顺道过来的。她一出门,就往这屋走来了。”扶翠这才觉察到苏泰不在房中,不禁松了口气,问道:“你们主子呢?”
念翠叹了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答应,只好说道:“三小姐出去了。”
“上哪去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也是你该管的事儿?”念翠瞪了她一眼,扶翠知趣地合上了嘴,心里重又慌乱起来。只听念翠继续说道:“三小姐的事你也别问,她素来便不愿意叫人打听她的私事,就连我也不知她去往何处。去伺候你们主子吧,我去给二小姐拿干净衣服来换上。”说完便进了内屋。
扶翠不再吱声,扶着齐瑾兰坐到一张凳子上。齐瑾兰静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问道:“苏泰不在么?”
扶翠答道:“听我姐姐说,像是到外面去了。”
“外面?去外面作甚?这样的天气!”齐瑾兰皱眉道。不等扶翠应答,念翠便取了衫子回来,放在了扶翠手上,道:“赶紧的,伺候你家主子换上,这是三小姐的衣物,我看二小姐还是穿得下的。”
扶翠搀起齐瑾兰,正要往内屋走去,念翠忽然一把拉住她,伸手扯了扶翠的衣衫,由她袖口掏出了一沓湿透了的信纸,道:“瞧瞧,自个不注意,连书信都没藏好,早教雨给打湿了!”
扶翠一惊,伸手就要将它夺回,慌张道:“姐姐将它还我罢,等会儿我便拿去火下烘干。”
“看你这着急样,我才不稀罕去瞧你的闺房秘事呢!拿去!”念翠笑道,伸手欲将那书信还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不待扶翠夺回去,她却猛地缩回了手。
扶翠涨红了脸,急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齐瑾兰也开口道:“念翠,我瞧这书信对扶翠来说极为要紧,你便赶快还她吧,免得她心里焦急。”
念翠不语,走到烛火下,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脸色益发严峻。齐瑾兰瞧瞧扶翠,又瞧瞧念翠,知事有不妥,于是上前问念翠道:
“念翠,这信,莫不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念翠转身,恶狠狠地盯着扶翠。扶翠急忙缩身于齐瑾兰之后,不敢看她。
“念翠?”齐瑾兰忙护在了扶翠面前。
“扶翠!你说,这是你的书信么!不许诳人!”念翠捏着书信,一把冲上前去将扶翠由齐瑾兰身后拉了出来。扶翠“噔”地一声跪下,抬头望齐瑾兰,嗫嚅道:
“主子,奴婢...奴婢...”
“念翠,你是说……这书信不是扶翠的?”
念翠红着眼,点点头。齐瑾兰望了扶翠一眼,继续问道:“既然不是扶翠的书信,那这些个东西,又是打哪来的?你又怎么知道,这信不是扶翠的?”乍一听,她的语气温软平和,细听之下,实则怒意丛生。
“扶翠,你…你说!”念翠一把跪下,用力将扶翠扯到身旁。“你告诉二小姐,这信是哪来的!”
齐瑾兰缓缓坐回近旁的凳子上,胳膊支在桌子上,头痛欲裂。扶翠早已止不住泪,不肯出声。齐瑾兰揉了揉耳边的穴位,无力道:
“念翠,扶翠不敢说,你替她说便是。你可是识得这书信的来处?”
念翠也哭道:“奴婢自然识得,这...这...这是我家三小姐的书信呀小姐!”说完便朝地面重重一叩首。
齐瑾兰“腾”地一起身,脸色微青,老久不吭声,半晌才缓过劲来,颤抖着伸出了手,对念翠道:“将那信交给我瞧瞧。”念翠稍作犹疑,想了想,还是将书信呈到她手中。齐瑾兰反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便将它掷在一旁,脑中嗡嗡作响,重重地叹了一声,低头怒视了扶翠许久,方转而厉声问念翠道:“念翠,你果真没有看错,是三小姐的书信么?”
“每回三小姐有信,都是奴婢去取来的,奴婢怎么会认错呢!”念翠心里头委屈,重重地磕了个头。
齐瑾兰晃悠悠地坐回原处,不愿去看扶翠,只问道:“你说说,三小姐的信,怎么到你手里的?”
“奴婢...奴婢...奴婢是无心的!”扶翠望望念翠,又望望齐瑾兰,见二人皆扭头侧向一旁,心中疼痛难言,便随着念翠就地磕了一个头,低声泣道:“主子,奴婢确是无意拾得此物的,奴婢自小跟着您这么多年,您几时见过奴婢诳过您?”
“胡说!”念翠斥道,“三小姐素来将这信件视若至宝,一直小心收藏,即便是我,对它的保藏之处也不得而知,你又是如何拾到的?”
“姐姐,您别急,听我说呀!”扶翠扯住念翠的袖子,念翠将她的手打开,她只好可怜兮兮地将手收回衣袖里,仰起脸对齐瑾兰道:“主子,前几日晚上起的那场大风,您还记得么?”
齐瑾兰想了想,方道:“记得,那是晴姐姐回娘家的晚上,我怕她受风,便要你在半夜里送一床被子过去。可是那个晚上?”
“正是那一夜。”扶翠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奴婢给大小姐送被子回来的路上,因为风大,于是沿着湖边那丛杨桐底下过来,走着走着,便见着地上有个摔碎了的鸽子窝,掉出了一沓的书信,散了一地。”
见念翠同齐瑾兰都不吭声,她又继续道:
“奴婢当时确实无意窥探,只道是府里哪位主子的书信,藏得这样的严实,绝非是外人可以随便阅看之物。于是奴婢连忙将书信收起带回房中。”
“既然这样,又为何藏匿至今,迟迟未曾归还!”念翠冷笑道。扶翠见她神情冷漠,倍觉痛楚,强忍着辛酸道:
“奴婢确实想将它尽早归还,可……可您也知道三小姐那脾气……奴婢生怕……生怕遭到她的怪责……奴婢……奴婢一直想找个机会,偷偷将信件放回原处,可……可……”
齐瑾兰见她说得在情在理,于是叹了声,又问:“那里面的那些信,你可曾看过?”
扶翠犹疑了一阵,才垂下脑袋,哆哆嗦嗦地答道:“奴婢……奴婢看过。”
“放肆!”齐瑾兰一拍桌案,怒道,“平日里我是如何教你的?此前我不是一直都有对你说过,切不可有此等窥探他人秘事之举,更何况是主子们的物件!这一回即便是我有心保你,料想三小姐也不会放过你了!”
“主子!”扶翠哭喊道,“奴婢……奴婢只是想瞧瞧……瞧瞧是谁的信……奴婢知道了,好还给她……奴婢……奴婢……并没有要故意打探三小姐私事的意图呀!奴婢知道这信是三小姐之物后,又生怕将其送回惹得三小姐恼怒,方将其拖延至今不敢送回……”见齐瑾兰别过头不予理睬,她一时情急,忙赌咒道:“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倘若奴婢撒了谎,便叫那天老爷——”
念翠当下一听,猛地便将她的嘴捂住,扶翠挣扎了许久,俄而便无力地瘫在地上嘤嘤啜泣。念翠松开了手,低头向齐瑾兰道:“二小姐,奴婢替妹妹担保,奴婢相信妹妹决不是那般无耻之人,此事定如同她所说的那般,只是无心之举,求请二小姐原谅!”
齐瑾兰被她们二人闹得心里乱哄哄的,身心皆十分疲倦,闭了眼柔声说道:“扶翠是自小跟了我的,她的品性我也是清楚的。只是,你亦知苏泰的脾气,若这事叫她知道了,纵是我百般好言相劝,恐怕也不能让她消气的。我素来宠爱这妹妹,自然也不会同她做对头。”
说完方觉喉咙干涩,便要念翠去倒杯热茶来。念翠红着眼起了身进屋泡茶,齐瑾兰便要扶翠起身。扶翠支着胳膊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只能斜倚在一张椅旁。念翠端着茶水回来,见扶翠已起身,不觉一愣,随即又松了口气,将茶盏递到齐瑾兰手中。
齐瑾兰喝了口茶水,方觉胸口舒适不少,才放下茶盏慢慢道:“我看,这事,到了咱们这儿便算到头了吧。”念翠和扶翠两人抬头望她,又惊又喜。齐瑾兰无奈道:
“这也不光是为了你们两人打算,也是为这府里的人打算。你们说说,就苏泰那脾气,出了这样的事情,还不得将整个董鄂府搅翻天了?到时候,又是得闹得阖府不宁的,让人心烦。幸而这事是在我眼前揭开的,我便替你们瞒着苏泰,就当作不曾有这回事罢。”
念翠忙绕到她跟前,拉了扶翠跪下道:“谢主子恩典!”
“念翠先起来罢,扶翠再跪多会,看她下次还敢不敢犯这样的事。”齐瑾兰淡淡道,瞅着念翠磨磨蹭蹭地起了身,道:“这倒也不是我的恩典,只是扶翠是我眼前的人,都是自家父母心头上的宝贝,我不忍让苏泰叫她吃苦。”说着取来茶盏啜了口茶水,复又对念翠说道: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念翠应着,一边近前来。齐瑾兰要她在她身旁坐下,起初念翠不肯,终磨不过齐瑾兰,别别扭扭地拾来了一张陈旧些的凳子,在离她一尺的地方坐下。扶翠偷偷抬眼看她们,见齐瑾兰眼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立刻沉下头去。念翠方坐定,就听见齐瑾兰道:
“我问你,这些信件,是打哪儿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