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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新愁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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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天·代人赋】宋·辛弃疾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清康熙三十六年秋。
天儿还没大亮,宋氏早早地便已起了身,坐在木床上老久方清醒了些,强打着精神起了身。侍女替她取来了一件红花衣裳,她瞧了瞧,思及弘晖的病况尚不得大好,不宜穿得过于喜庆,便叫她们换了一件素色的衣裳来,略略地收拾了一番,就往永和宫去了。
德妃昨晚上差人送信来,说今儿早上四阿哥就该到了。听德妃的意思,因着四阿哥欲先往永和宫给德妃请安,便有心欲把四福晋和她一道叫去永和宫,一家子老小聚上一聚。
四福晋听见四阿哥回京的消息,反应倒是平静地很,只叫那传话的侍女回禀德妃,说她自个近日来连夜守在弘晖身旁不得安眠,正想趁八阿哥大婚前这两三日休憩一番,就不上永和宫去了。宋氏一听四福晋不去,兴致便减了几分,原想跟着推托不去,无奈自己位分较低,总不好叫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说她学嫡福晋摆谱子,便只好悻悻地应了下来。
说句掏心肺的话,宋氏倒是顶喜欢四福晋的。宋氏是同李氏一块进的府,论资历,都要比四福晋要老一些。她出身不高,样貌也算不得出众,德妃挑中她选作四阿哥府的格格,就是看重她的老实本分。说来也有趣,瞧这四阿哥的几位妻妾,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恬静诸如宋氏,聒噪诸如李氏,再加上不冷不热的四福晋,真可称得上是异彩纷呈,百花齐放。
宋氏出门的时候,特地到四福晋屋前绕了一圈,见屋门紧闭,外头没半个人伺候着,倒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就这样进去,生怕搅了四福晋清梦,便静悄悄地退了出来,往永和宫那儿去了。
康熙三十六年的秋天比往年要早些,天儿也冷得早些。去年这时候还穿着薄薄的秋衣,今年这会儿却早已把狐皮小褂套在身上了。宋氏出门的时候,恰巧一阵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一个哆嗦,双手握拳蜷在衣衫里不敢外露,脸也冻得通红通红的。往永和宫的方向正是逆风向,一路走来比往常要艰辛许多。远远地瞧见永和宫的牌匾在红墙砖瓦之间露出了一小角,宋氏不禁松了一口气。
此时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似是有十来个人往这边过来了,宋氏猜想是四阿哥和李氏到了,转身张望了许久,当真望见了四阿哥和李氏出现在转角的地方往这边行来。宋氏慌忙将双手从衣袖里掏了出来,待他们近前了些,挺直了腰杆子朝四阿哥屈膝请安。
“妾身请爷的安,爷万福。”
请安的时候,她偷偷儿地打量了他一番,觉着他确是比先前憔悴了些。别的不说,下巴就比原先瘦削了不少,脸色也蜡黄了些,看着越发地阴沉翕弱了。宋氏心里忽然有些胆怯。她素来便有些惧他,这会儿觉着他越发地可怖了。
她进府那会儿仅有十二岁,他是十三岁,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儿,同这会儿的十四阿哥没啥两样,虽是身子骨不好,倒也是整日闹哄哄的,半刻不得安宁。然而也不知怎的,自打她生下的大格格殁了以后,他便越发地沉默寡言起来了。到这会儿,他早已不是她进府那会儿的那个四阿哥了,他如今早已彻头彻尾地换了一整个人,叫她越发地生疏了,越发地看不透了。
“起吧。”四阿哥草草地扫了她一眼,没留心到她心里头那些个蜂拥而出的念头,微微仰头往她身后张望了一下,眉头紧锁,欲开口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视线重又落回到宋氏身上,却不吭一声。
李氏上前来,娇笑着扶着四阿哥的胳膊道:“爷,外头冷,咱还是到屋里去罢,别叫额娘等久了。”
宋氏直起身来,望了望她搁在他胳膊上的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往她身上瞧去,又见她披着一件银狐大袄,却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想来是新近才添置的,不由得心头一酸。李氏看她满脸的不自在,脸上得意的神色越发地浓了。
胤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垂首盯着地上的落叶径直进了永和宫正殿。李氏跟着走了上去,宋氏刚要抬脚前行,却见李氏忽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盯着宋氏看了会儿,媚声笑道:“姐姐也一同进来罢,甭在外头站着了,省得着了凉,爷又该嫌多事儿了。”
胤禛早已走远了,听不见后边上她们说的什么话。宋氏怔了怔,眼见着李氏一边掩嘴笑着,一边扭着腰回身跟了上去,仪态万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说的这叫什么话呀,”宋氏的侍女暗地里压低了声音,忿忿地咕哝道:“难不成没她这话,咱就进不得殿里去了?还真把自个儿当正经主子了,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身份!”
“得了得了,你同她较个什么真儿呀。甭忘了,她到底还是个主子呐,哪儿有做下人的在背地里编排主子的理儿的。”宋氏轻声道,搓了搓手,又把手缩回了衣裳里。侍女忙替她掖好了衣角,她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这天儿可真冷。”她抬头望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见不到一点日光,尽是漫天的云雾。“昨儿早上还能见着日头呢,这会儿就见不着了。”
侍女催促她道:“主子赶紧进去罢,屋里头有暖炉,总不该像外头这样冷了。”
“说得也是。”宋氏叹了一声,抬脚快步往永和宫正殿行去了。
德妃由五公主搀着到正殿的时候,天终于大亮了。微薄的晨光透进永和宫的正殿,让人觉着暖和了不少。德妃近日身子骨不好,说话走路都是一个劲儿的懒散,今儿确是难得一见的早起,想来也是挂念儿子的缘故。
众人一见她进了殿,未等她沾到正殿正中的主位,一个两个地便都行好了请安礼。德妃草草地应了两三声叫他们起身落座,却是看也不看儿子媳妇们一眼,待挪好了身子,方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四阿哥和李氏。五公主眼见着他三人在两旁坐下,笑着向四阿哥行了个屈膝礼,便兀自坐在了德妃身旁。
“额娘,”方坐定,五公主便仔细地打量了四阿哥一阵,复尔倚在德妃肩上甜声道:“您瞧四哥这气色,看着不比去的时候差,想来身子骨定是大好了,您这会儿可就安心了罢!”
做母亲的暗地里早就把儿子端详了个遍了,心里对此也有数,满意地颔首道:“瞧着确是比原先好多了。那些个太医当真是极用心的。”
“一大清早的,五妹妹怎的就上这儿来了?”四阿哥瞧见了五公主,微有些惊讶地问道。五公主笑着看向德妃,德妃便替她说道:“这丫头,一大清早地就上我这儿闹,说是见四哥来了。你这妹妹呀,倒也是极有心的,那会儿你病了的时候,除却上早课的时间,她便整日地守在我这儿等你的消息,那忧心的劲儿,可一点都不比我差。”
“瞧您说的,自家兄弟姐妹,我不着急四哥,谁着急呀?”五公主对着德妃嗔了几声,便转而对四阿哥道:“我原想去乾西所把十四弟一块儿叫来的,可待我到那儿的时候,那皮猴儿却是连个影儿都不见得了,也不知道上哪撒野去了。”
“许是替你八哥张罗婚事去了,”德妃插嘴道,“昨儿我听他说,今儿像是得去帮着老五对礼单,那活儿可真不好做。”
“额娘!”五公主拉扯着她的胳膊,提高了声调道:“您可不能再由得他这样下去了!您可知道,十四弟近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若不好好管束管束他,不定将来得变成什么样儿呢!”
德妃为她这副阵势给唬着了,皱着眉头轻声问道:“他又做了什么荒唐事啦?”
“宫里都传遍了,说十四弟对兆佳大人家的姑娘不轨,还说他怕这事传出去于他不利,欲置那会儿在场的奴才们于死地,幸而十三弟心肠好,护住了他们,那些个奴才方保住了性命。”五公主连珠炮似地说了不少,见德妃脸色渐发地难看了,索性再添上一句,切声道:“额娘,您瞧人家十三弟是个什么性子,咱们家十四是个什么性子,都怪您平日总惯着他,才叫他变成这般模样,若不及早管教,恐怕再过不了几日,连九弟都奈他不得了。”
这母女俩一来二去说得好不热乎,看在李氏和宋氏眼里头,却是叫她们好生的不快。自家的爷刚刚回京,做母亲的连句正经话都还没问,只顾着挂念小儿子的事儿,不知四阿哥见了心里当作什么想法。宋氏偷偷地往四阿哥那儿瞟去,只见得他望着德妃同五公主,眉头紧锁,一脸的忧心,似是对她们所说的十四阿哥的事极为上心的模样,反倒是坐在她旁儿的李氏脸色铁青,恨恨地咬着嘴唇,一脸的怒气。宋氏瞧着她那模样,心里不由得觉着好笑,刚收回了视线,却听得李氏开口道:
“额娘,爷才刚从围场回来,您不问问他的事儿么?”
李氏的声音当真是又尖又亮,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平日若是叫德妃听见了,定然会叫她心生不快。然而这会儿多得了她这句话,德妃方才回过神来,愣愣地瞧了四阿哥一阵子,面露尬色。四阿哥不吭一声,皱着眉头假作不悦地瞥了李氏一眼,然而心底里却是为她这句话暗暗地叫好。五公主自知是自己惹起来的事儿,强作着笑吱吱唔唔了许久,见宋氏坐在后头一脸的沉静,便问她道:
“小嫂子,今儿怎么不见四嫂同您一块儿来呀?我可有好些时候没见着她了。她上回教我的女红,我是怎么做都做不好,还想着今儿拿过来问她呢。”
没等宋氏回答,李氏便得意地抢先道:“可不是么,方才我还在想着,怎的就不见福晋的身影,莫不是在床上赖着不愿意出来吧?”
宋氏厌恶地瞪了李氏一眼,起身答道:“回五公主的话,福晋连日来频繁操劳,入眠极少,故而趁此闲隙在屋里小作休憩,有不便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德妃叹了一声,吩咐宋氏道:“你且帮我好生照顾着她罢。这丫头,平日身子骨就没得有多硬实,偏生为了弘晖的事儿累了这么些天,是得好好休憩一阵了。府里的事,你帮着她多费点儿心,如今老四也回来了,有什么事儿也能找他商量着,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暂且勿要去烦她罢。”
“媳妇明白。”宋氏颔首答道。
“这几日弘晖的境况如何了?”德妃又问,“想来定是好些了罢?”
“太医说了,大阿哥这会儿当是无碍了,只消静养一些时日即可,但请额娘宽心。”
德妃点点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捂紧了手中渐发生凉的暖炉。四阿哥眉头微蹙,竟是不解其意,犹疑了半晌,方开口问道:“额娘,弘晖他......”
“四哥,”五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责备他道:“不是我说您,您这回做得可真是过了些。您再怎么不待见四嫂,弘晖他到底还是您的嫡亲的长子,他病了这么些天,我瞧见四嫂日日地写信给您,您竟是连一个口信都不会,当真是叫人寒透了心。现今弘晖到底是无碍了,可万一那会儿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您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四嫂?”
四阿哥抿紧了嘴唇,垂下脑袋不答声。德妃以为他已心生歉愧之意,不忍心叫五公主再这般地责他,命人换了个暖炉过来,便柔声劝慰道:“老四呀,你妹妹说话是重了些,却也是有理儿的。你媳妇是个稳重的,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瞧她日日操劳,日子过得顶不容易的。弘晖这会儿虽是好了些,可我瞧那孩子身子骨似不大硬实,像极了你小时候的模样,恐怕日后还有别的变故。既然你现时已回了京,平日里就多上点儿心罢,甭什么事都推到你媳妇身上,免得叫我见着了心里直犯疼。”
“可不是么额娘,”五公主跟腔道:“四嫂多好的一人呀,平素见她面子上不冷不热的,对四哥您倒是顶有心的,谁成想您竟是这样慢待她,叫我看了暗地里都替她觉着不值。”
宋氏将暖炉搁到袖子里头捂紧了,抬头却见李氏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两手不住地绞在一块儿,很是慌张的模样。宋氏平日虽不待见她,这会儿倒也被她这模样给吓着了,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唤道:“李姐姐......”
李氏“呀”地叫出了声,手里的暖炉跌落在地滚了好几尺远,最终落在了四阿哥脚边上。李氏忙蹲下身欲伸手去拾那暖炉,不料四阿哥抢先了一步拾起暖炉。李氏伸手欲去接,四阿哥却是摩挲了那暖炉一会儿,转而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李氏一愣,喃喃道:“爷......”
“这暖炉凉得很,用不得了。”四阿哥扭头吩咐那接过暖炉的侍女道:“你且先将它拿下去罢。”
“你们瞧瞧这天,大冷冬似的,热好了许久的暖炉,仅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给凉了。”德妃说道。
“可不是!娟儿,”五公主招来一个侍女,探身道:“去帮小嫂子换个暖炉来。就这天儿,暖炉这玩意儿可当真是少不得一刻的。”
李氏正要起身道谢,四阿哥却叫住那侍女道:“甭去换了。”继而便转向德妃同五公主,起身道:“劳五妹妹费心了,我同你小嫂子们这就回府去,这暖炉...还是热着留给自个儿用吧。”
“四哥这就要走了?”五公主一脸的失落,“亏得我一大早地上这儿来看你呐,也不多留上一会儿。”
四阿哥笑着朝她做了个揖,解释道:“对不住五妹妹了。只是......”他顿了顿,有那么一会儿,脸上的笑瞬时隐去了,待他开口的时候,嘴角又扬了上来,“只是我一回京就上这儿来,还没来得及去瞧上弘晖和弘一眼,心里头总归有些不踏实,还请五妹妹见谅。”
“得,您都这么说了,难不成我还能拦着您不叫您见儿子么?”五公主朗声笑答道。
“原想你该是先去瞧瞧你那几个娃儿的,没成想竟是上我这瞧我这把老骨头来了。”待他二人笑过了一阵,德妃方敛着笑柔声说道,“你这孩子,果真还是有心的。”
四阿哥垂首恭敬道:“如此,胤禛便先行退下了。”
“去吧,甭叫你媳妇等急了。”德妃点点头,“她盼着你回来盼了好些时候了,这会儿终究是叫她盼回来了。”
李氏和宋氏接连起身跪安,五公主眼尖,瞥见李氏脸色发白,便问道:“小嫂子这是怎么了?看着脸色像是不大好,莫不是累着了么?”
李氏摇了摇头,刚要回答,忽地一阵头晕往后倾了倾,多得宋氏在她身后扶住了。四阿哥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说道:“大约是给累着了,回府稍作休憩即可,无碍的。”
“如此便好。”五公主答道,眼睛仍是盯着由宋氏搀着、浑身瑟瑟发抖的李氏。
“胤禛告退。”
四阿哥向德妃告过安,转身便领着宋氏和李氏走出屋外。宋氏仰头又望了望天,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