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啼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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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五福晋的侍女进门的时候，正好见到她蹲在院子里头侍弄花草。她故意放低了脚步声，悄悄地移近前去，不想还是叫她察觉到了。侍女怯怯地低下了头，轻声道：“主子。”
五福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直起身对准了她，柔声问道：“是爷回来了么？”
侍女点头答道：“爷刚到，先往延禧宫给宜妃娘娘请安去了。爷吩咐了，说等会儿要到主子您房里用膳，叫您准备准备。”
“你替我去一趟灶上，叫他们给炖碗燕窝粥过来，糖下得少点儿，爷不爱吃甜的。”五福晋低头想了想，又道：“还有就是清蒸桂鱼、百花酿肉、贵妃鸡，都给送一份过来，足够爷吃的就成。”
“燕窝粥...清蒸桂鱼...百花酿肉...贵妃鸡...燕窝粥...清蒸桂鱼...燕窝粥奴婢记住了！”侍女兜兜转转念叨了好一阵，方才高兴地拍手喊道，见五福晋微微扬起了嘴角，方觉自己方才有些个失态了，红了脸，支吾老半天又问道：“主子不吃点儿？”
“不用了。就准备爷一人的份儿就成，别做得太多了，省得等会儿吃不完，又浪费了不少好食材。”五福晋吩咐道。
侍女低头又将菜式念了一遍，抬头见五福晋一直笑着望着自个儿，有些个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笑道：“奴婢是新来的，记性又不好，刚说过的事，一会儿就忘了，所以得念多几回才能记得牢。”
“这些都是爷喜欢的，你们最好都给记一遍，以后就多做这些个菜吧。”
“主子可真是贴心！”侍女忍不住赞叹道，“爷喜欢什么口味的菜，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要我说呀，这宫里没一个主子像您这样仔细的！”
五福晋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方道：“去吧，叫灶上麻利着点，别叫爷等得太久了。”
侍女应声离去。五福晋叹了一口气，在院子里又站了一会儿，方又回到屋内。
她出身不高，平素也不惯叫那么多人伺候着，所以只在房内留了两个侍女，其余的都叫她给送到各福晋房中了。那两个侍女，一个前些日子出嫁了，就换成方才那个新来的侍女来顶她的位子；另一个今儿一大清早便替她到各房福晋那儿送些补品什么的，这会儿也没在屋里。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屋内，屋内冷冷清清的，摆设也极清简——因着侍女少，没那么多功夫收拾屋子，她便索性将那些个不中用的东西也分到各房里去，省得费力气去清扫。
五福晋在镜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把碧玉簪插在头上的盘发里头，又抹了少许的胭脂，免得看着觉得过于素净了。她草草地梳妆了一番后便起身，在房内四顾了一阵，觉着房里有些个凌乱。此时侍女们都不在，她唯有独个儿收拾了一番，不等她把屋里的物件摆放整齐，另一个侍女便进了门。五福晋见她来了，直起身笑着招呼她近前来说道：
“你帮我瞧瞧这花瓶。好些天了，我总觉着把它放在凳子上有那么点儿碍眼，就把它挪到桌子上了。你瞧，现在看着，是不是好些了？”
侍女四下里望了一圈，见屋内比早上她离去的时候整齐了许多，又见五福晋额上渗出了一点儿细汗，便猜到了她方才正在整理屋子，忙上前将她拉开，急道：“主子！这样的粗活，您怎么能自己干呢！环儿呢？”
“环儿上灶上去了。爷等会儿要过来用膳，我叫她去灶上吩咐几个菜。”五福晋见她一脸忿忿的模样，笑着说道：“不碍的，从前儿个我在家里头，也没少帮着做这些事儿，惯了。”
侍女松开她的手，走到椅子边上俯下身子，默默地拍了拍上边的靠垫，不出声。五福晋站在一旁，知她心里很是不平，便不再提起方才的事，说起了另一件事儿。
“襄儿，你方才不是到侧房那儿转了一圈么？怎么着，没出什么大事儿吧？”
襄儿依旧是不说话，黑着一张脸干自个儿的活。五福晋上前去拉了她，笑着道：“襄儿，我方才问你话呢！你......”
襄儿将五福晋的手甩开，没好气道：“主子，她们的事儿，您就甭操心了。她们哪会出什么大事儿呀？我去的时候，刘主子那边五六个嬷嬷还有一大堆的侍女围在弘升阿哥身旁逗他玩蛐蛐儿呢，还有瓜尔佳主子，宫外的玉器店来了人，她就在那儿试那些个翡翠首饰，留下了好些个贵重的首饰呢！哪像您，堂堂一个嫡福晋，却在房里头独个儿整理屋子，连府里的一个格格都不如！您...唉！”
她一时气急，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跺了脚便往屋外跑去。五福晋愣了许久，回身想要叫回她，却早已不见她的踪影了。
康熙三十六年秋的五阿哥总共有三个妻妾，分别是嫡福晋他塔喇氏、侧室刘佳氏、侧室瓜尔佳氏。刘佳和瓜尔佳是早年跟着五阿哥的，刘佳又为五阿哥生下了长子弘升，论资历，她是这府里最老资格的人儿了。反观嫡福晋他塔喇氏，她是两年前才进的门，家世也算不得显赫，只是个从三品的爵位而已。她自知自个儿出身不高，伺候五阿哥的时间也不长，便处处让着其它两位侧室，平日里都是以“姐姐”来称呼她们，百般照顾忍让，倒也让她把这府里安置得和和睦睦的，几位福晋彼此之间虽算不上有多亲热，倒也和和气气的，从没有过半点儿嫌隙。外头的人都说，这是嫡福晋他塔喇氏治家有方的缘故。
然而，襄儿却最是看不惯他塔喇氏这般委曲求全的做法。她是随他塔喇氏陪嫁过来的，自小伺候着她，眼见着他塔喇氏只留了两个侍女在身边，终日过着寒酸的清淡日子，而两个做侧室的却挥金如土，打扮得一整副光鲜亮丽的模样，叫她见着了，心里就一个劲儿地为五福晋不平。平素她也只是念叨几句而已，五福晋没放在心上，笑了笑不答她，也就过去了。只是今日，襄儿在两位侧房那里眼见着她们一整副奢靡豪华的派头，回来后却见到五福晋躲在房里头做粗活，一时义愤难平，说了些重话。五福晋没见着过她像这般的气恼，顿时便不知所措了，只得坐在房中发着呆，不住地望向屋外看襄儿回来了没有，好一会儿的心神不宁。
不多久，她便听见吱呀一声响，门开了。她以为是襄儿回来了，高兴地站起身，却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顿觉那不是襄儿，而是五阿哥胤祺回来了。
环儿将胤祺领进了门。五福晋忙走出屋子迎道：“妾身见过爷，爷万福。”
胤祺柔声道：“不是同你说过了么，在自家府里头就把这些个虚礼给免掉，在外头做做样子也就成了。”
五福晋恬笑着起了身，吩咐环儿道：“去，叫灶上把菜给送来。爷是时候得用膳了。”说完，便随着胤祺进了屋门。
胤祺方进门，打量了屋里的陈设好一会儿，便皱着眉头道：“你这儿的摆设，我怎么每来一回，就都觉着要比上回少了些。”
“东西太多了，搁在这儿占地儿，又不好收拾，就让襄儿给送到刘佳姐姐和瓜尔佳姐姐那儿去了。”五福晋帮着五阿哥把外衣褪下，挂在了衣钩上，又端来了一盆水，润湿了毛巾递给他。
胤祺默默地擦着脸，待五福晋将毛巾接过去，方不悦道：
“怎么自己尽干这些个粗活，没得累着你，还失了你的身份。”
她解释道：“环儿不是去灶房了么？襄儿...襄儿又出去了，没别的人了，便自个儿把活给干了，谈不上什么累不累的。”
胤祺无奈地看着她端着水盆搁在屋外，一见她回来，便拉了她坐在床边上，轻声说道：“老早我就想同你说这事了。你一个做嫡福晋的，身边只有两个侍女，未免寒酸了些。明儿我就给你挑多几个人过来，总不能整天让你做这些个粗活。万一...万一哪天，你有了身孕，那......”他提起这事，顿时红了脸。五福晋羞得扭过头，轻轻地点了点头，答道：
“爷说怎样就怎样，妾身都听您的。”
他忙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的尴尬，又道：“最近这些个日子，你多到额娘那边走走吧，帮着照应老八他们的婚事。皇阿玛特地把我先遣了回来，为的就是让我替老八先照应着，你这做嫂子的，得多上点儿心。老八是我亲兄弟，荣恪泽又是额娘那边的妹子，不论是从谁那方面说起，对咱们而言，都是至亲的，可千万得顾念着才是。”
“妾身知道。”五福晋一时想起了四阿哥的事，对他说道：“爷，您要是有空，就上四嫂那儿看看去吧。她一人在府里头支撑着，弘晖又还小，四哥又出了那样的事...咱总不能光顾着八爷的喜事，却把四哥他们给忘了吧。”
“你说得不错，这几天我抽空叫上九弟一块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咱们兄弟也好帮他们出份力。”
这时候，环儿提着食盒进了屋。五福晋起身帮着她布好了菜，便将环儿打发出了屋外。五阿哥坐到了桌子边上，一眼便觉察这些都是他平素最是爱吃的菜，不禁一阵欣喜，又念及是他塔喇氏一番用心，顿时心中沉了沉，搁下了碗筷，对她道：
“素儿，你过来。”
五福晋不知何事，便在他对面坐下。五阿哥犹豫了半晌，方才沉郁地开口道：“方才我去额娘那儿，额娘说要给我添个庶福晋。”
他说完，悄悄地瞟了五福晋一眼，见她脸色如常，心里既有点失落，又有些暗喜。五福晋沉默了许久，这才问道：“额娘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这倒没有。所以呀，我和额娘求了个恩典。”他这才露了笑，伸手去够五福晋的手，却不想五福晋轻轻地将手缩了回去，搁在了膝盖上。
“什么恩典？”
五阿哥有些失落，强笑道：“额娘答应，纳哪家的姑娘做庶福晋，由你来决定。”
五福晋有些惊奇，微微张开了嘴，问道：“让我...让我来决定？”
五阿哥笑着点点头。在他心里头，这该是对她最好的补偿了。五福晋沉吟了半晌，忽然问道：
“爷，您瞧我屋里的襄儿如何？”
“福晋，十三阿哥过来了，您准备准备，好见个面儿吧。”
屋外忽然响起了管事的声音。四福晋低头拭了拭眼泪，又走到镜前扑了点粉，方走回原位，问和容道：“你瞧我现在这模样见人，行么？”
“别的都还成，就是憔悴了些。”和容顿了顿，说道：“这样也好，叫别人瞧见了，总会以为你是心里记挂着四阿哥，才变成这般模样的。”
四福晋苦笑着点点头。和容起身道：“既然蕙姐有客，我就先回去了，额娘这会儿也该好了，没准早就在等着我呢，别叫她等急了才好。”说罢便要离去。四福晋忙拉住她的衣袖，急道：
“别，再陪着我会儿，等会儿十三弟走的时候，我让他带你抄近路过去，不消一会儿就能到永和宫了。”
和容见她很是恳切凄楚的模样，心一软，无奈地坐回了原位。
四福晋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定了下来，自个觉得踏实多了，脸色也就自然多了。和容坐下没多久，十三阿哥便进门来了。
他原就听说和容来瞧四福晋，料想两人这会儿当是在一块，故而进门的时候见到和容也在，也就露出什么惊奇的神色。四福晋起身迎他，他忙作揖道：
“十三见过四嫂，四嫂万福。”
四福晋变了脸色，赶忙说道：“都是一家子的人，我怎么受得了你如此大礼。”
“如今四哥抱恙在身，整个阿哥府就靠四嫂一人支撑着，望四嫂千万要保重好身体。四哥若是回来见了你这般憔悴模样，心里头又该难受。”
四福晋想到四阿哥如今境况如何也没个准信过来，也不知是生是死，心中便隐隐作痛，差点儿就该哭出来了，勉勉强强抑住了眼泪，叫十三在和容对座坐下，自己坐到了正中央。和容方才一直站在二人身后，插不上话，趁着十三坐下的时候，便向他道：
“奴婢兆佳氏和容见过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万福。”
十三默默地点了点头。四福晋说道：“和容是我做姑娘时候的玩伴，这几日因着你四哥这档子事，她恐怕我心情烦闷，便特地进宫来陪我说说话。”
“兆佳姑娘是陪着兆佳夫人来的吧？”十三问和容道，“先前我去了母妃那儿请安，正好见到兆佳夫人在那儿。母妃听说我要过来四嫂这儿，还特地吩咐我等会儿顺道送兆佳姑娘过去呢。”
四福晋望了和容一眼，笑道：“这可最是好了，方才我还在想着，要怎么同你开口，让你走的时候送她一程呢。”
“奴婢谢过十三阿哥，有劳十三阿哥了。”和容又起身说谢，说罢才又坐了回去。四福晋又问：
“听十三弟方才所说，你是刚从额娘那儿过来的，不知额娘是否有提到你四哥这两日的境况如何？”
十三微微错愕了一阵，开口问道：“怎么，四哥今早没信儿上您这来？”
四福晋一听，料想必是李氏使的小心眼，便摇了摇头。只听十三道：“小嫂子李氏今儿早上才刚来了信，说是到四哥那儿了。四哥这会还昏昏沉沉的没有醒，不过听太医所言，像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母妃听了很是高兴呢。”
“那是最好。”四福晋听罢，心里宽慰了许多，即便李氏的行径让她很是不快，这会儿也叫四阿哥好转的消息给抵消掉了。
“今儿早上，五哥先回来了。想是再过几日，皇阿玛就该回宫了。这宫里，又该有一阵子好忙的了。”十三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之间隐隐有些个不满的情绪。康熙为了赶八阿哥的婚事而将四阿哥独自撇下这事，叫他听了以后很是愤慨。四福晋知他素来是偏向四阿哥的，也就不说他什么了，只说起了别的家常闲话，不过多久，十三阿哥便要起身告辞了。
四福晋一直将他二人送至门口，眼见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眼线之中，方才回了屋。她静静地坐在窗边，摩挲着桌上散乱的白纸，只叹了长长的一声，又不再出声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啼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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