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落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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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人月圆】 元•赵孟頫
一枝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
缓歌金缕，轻敲象板，倾国倾城。
几时不见，红裙翠袖，多少闲情。
想应如旧，春山澹澹，秋水盈盈。
觉罗氏轻推开门。明珠猛地一回头，见来人是他，方才松了脸微笑道：
“原来是夫人。”
她踏进屋里，转身合上了门，走到他跟前帮他褪下衣服，一边问道：“今儿晚上怎么样了？”
“嗯？夫人所指何事？”他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拭了拭脸，又擦了擦手，扔到了铜盆里。她端起铜盆，叫门外候着的侍女端走，见侍女走远了，方才折回来问道：
“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苏泰了。”
“苏泰，苏泰，”明珠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几声，一把陷进了躺椅上，悠悠然地晃了晃，忽然起身对她说道：“这丫头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觉罗氏走到他身边坐下，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他又懒懒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说道：“这丫头呀，心儿够狠，你瞧她阿玛够老狐狸了吧？她比他阿玛，那是有过之还无不及呐！哼！董鄂家骨子里的精明，还有他们那斤斤计较的脾性，我今天在她身上，总算是一一看透了！”
觉罗氏推了他一下，责怪道：“有你这么说自个儿外孙女的么？什么又狠又毒的，好歹，她也是年儿的闺女，再怎么不济，她还是咱们的亲外孙女呢！”
“怎么，你觉着我在生气呐？”他转过头来，睁眼看她，“我那是高兴！高兴呐！这么一个任性妄为的小魔障，幸亏是落在了我们纳兰家里，幸亏她还是个八岁的娃娃，否则，这会儿谁都制不住她！”
“成了成了，别净说些有的没的，”觉罗氏不悦地瞥了瞥嘴，“我问你，你今晚把苏泰领过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听她讲故事呗！”
“讲故事？好端端的，怎么讲起故事来了？”觉罗氏不解地问道。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明珠坐了起来，弓着背，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你说这才多大的女娃娃，也不知哪儿来的邪魅工夫，她还...她还把八阿哥都给迷住了！还是七岁那会儿！”
觉罗氏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忙问道：“爷，您说这话，不是蒙我的吧？”
“蒙你？哼，我才没那闲工夫呢。你去问问你那外孙女儿，问问她是怎么在四岁的时候，就把人家八阿哥给迷得团团转的。”明珠白了她一眼，又立即回过身说道：“那八阿哥，倒也还算精明，觉着小姑娘家没什么可图的，就把咱们家苏泰给扔下了。”
“这事可了不得！”觉罗氏不觉嚷嚷起来，“这要是让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明珠鄙夷道：“咱们那外孙女儿把整件事都给抖落出来了，还怕没人知道？哼！晚啦！”
“苏泰...苏泰把事儿说开啦？”觉罗氏忍不住站起了身，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
明珠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把她按回了位子上，说道：“要真是这样，那她就是一傻丫头，哪里还会说她了不得！”
觉罗氏松了一口气，说道：“爷，您还是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吧，别卖关子了，我这心儿一跳一跳的，受不住您这刺激。”
“没用的东西。”明珠鼻子里哼了一声，“事是说开了，可人没说开，那丫头嘴倒是紧，也就我、大阿哥，和那八阿哥，听出了她说的是她自个和八阿哥的事，别的人都还蒙在鼓里呢。最可怜的是那八阿哥，本想着把小姑娘一扔，一了百了，什么事都结了，好回去欢天喜地地把安亲王岳乐家的格格娶进门，没想到小姑娘记起了隔夜仇，暗地里摆了他一道。”
“大阿哥知道啦？”觉罗氏的心又提到了喉咙眼上。
“费了那么多的工夫，整出了那么多的事，不就是为了叫他知道么！他要不知道，这戏也甭唱了。”他一口气吐出这么些话，累得直喘粗气。觉罗氏忙扶着他的脑袋让他躺好，抚了抚他的胸口，说道：
“爷，您别激动，慢慢说。”
“你说我能不激动么？那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得那两位天潢贵胄脸色煞白煞白的，我在旁儿看着高兴极了，还得忍住笑，那滋味...”他摆了摆手，“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哎，爷，这苏泰...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到底为的什么呀？”
“为的什么？呵，这我也看不清楚。”明珠答道，“她先是问大阿哥，这故事讲得如何，大阿哥自然是说好了。又问八阿哥，八阿哥也说好。于是，她便向大阿哥要赏赐。你猜她要了什么赏赐？”
觉罗氏想了想，摇了摇头。
“谅你也猜不出来。”他一脸得意，放轻了声子说道：“你猜她要了什么赏赐？她呀，要了个皇子嫡福晋的份位！这鬼丫头！”
“皇子嫡福晋？”觉罗氏惊叫了起来，明珠忙捂住她的嘴，责怪道：“小点儿声，这事可乱说不得的。”
觉罗氏点了点头，又问：“哪个皇子的嫡福晋？是...是八阿哥？”
“大阿哥倒是有这份心，问八阿哥愿不愿意，还劝了好久，说董鄂家怎么怎么的好，不比安亲王家差，只是八阿哥依旧不乐意。又问苏泰，岂料这丫头也不愿意，还嫌八阿哥比自个大了八岁，老了些，大阿哥没辙，只好许下话，说哪天苏泰要看上哪位阿哥了就找他说去，他一定想法子帮她圆了心愿！你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说着，他轻咳了几声，又抬起头，颤颤巍巍道：“我高兴，高兴啊！”
“胤禩！”
他回过头，只见荣恪泽在后面一路小跑过来，眼睛红了一片，头发也凌乱不堪。她在他面前停住了脚，低垂着头，踟蹰着不敢近前去。
这是暗夜里的畅春园。没有青翠的嫩绿，没有殷红的繁华，只有声声凄零的蝉鸣和漆黑的夜。他转过身，柔声笑问道：“怎么了？”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仍是不敢开口。他轻声道：“天儿晚了，再不回去，宜妃娘娘又该操心了。”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见他脸上平静淡然，不带半点儿的怒意，这才松了口气，说道：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她顿了顿，忽地提高了声调问道：“惠妃娘娘...惠妃娘娘没怪罪你什么吧？她...她找你说什么了？”
他迟疑了一会，结果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别的事。”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今儿的事，别放在心上。”
她鼻头一酸，忍不住一头扑进了他怀里。他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揽在了胸前。
“胤禩，我...我...我知道是我的错，可...可那会儿，我就是...就是...就是...沉不住气...我...我...”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缩在他单薄的胸膛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叫他心间生起一阵透心的凉。
他和她初识，是在康熙三十年，他十岁，她八岁。那是一个极明媚的春日，日光暖暖地化了开来，轻柔和煦。他和老九从宜妃那儿得了个风筝，便兴致勃勃地带了几个小厮溜到了蕊珠院外，趁着风势大，倏地一下，那五彩斑斓的风筝便飞上了青空。
他身子骨不好，只能够看着老九欢呼雀跃地拽着风筝线往外边跑去。小厮嬷嬷都是宜妃娘娘的人，都只顾着照看好了老九，见老九跑了出去，一窝蜂地都随了他去，无人搭理他这样一个分位低微的答应生下的皇子。
他便孤零零地站在一处空旷的草坪上，仰头用手挡住了日光，看那风筝在青空中肆意地飞梭着，一会儿上下晃动着，一会儿绕着原地打着圈，一会儿又左右颤着腰肢。他从未看见过那样趣致的玩意儿，孤寂的心间霎时也跟着跃动起来，拍着手咯咯地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空中忽地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风筝，两只雄鹰并排盘旋飞舞，凌虐在蓝色的云翔之下，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盛景。正当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两个风筝忽然交缠在了一块儿，一阵大风拂过，风筝就像失却了羽翼一般俯冲下坠，直落到了他近旁的一棵杨桐树上。
他听见远远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哭闹声，也没多想，转身奔到那杨桐树下，也顾不得身子骨能不能行，艰难地攀上了杨桐的枝干。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听见哭闹声越来越近，低头一看，树下早已围满了人。那些个侍奉老九的奴才早已吓破了胆儿，赶紧打发人把照顾八阿哥的嬷嬷也都找了来。他循着哭闹声望去，却惊异地发现，那位不停地落着泪的小主儿不是老九，而是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小格格。那小格格用衣袖挡着脸，不时地偷偷瞟了几眼，见他挂在了树腰上，又吓得合上了眼不敢再看。
他明明早已用尽了力气，头上一阵晕眩，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量，支撑着他又往上攀了几步，伸手去够那卡在树杈之间的风筝。风筝应声而落，他也在一阵惊叫声中跌落在地上。
“荣儿，”他想到这儿，不禁笑出了声，推了推怀里的她，问道：“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爬到杨桐树上拿风筝的事儿么？”
她仰起头看着他，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记得。”又问道：“怎么忽地就想起那事来了？”
“每回瞧见你哭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件事儿。”他无奈地笑道。
她瞪了他一眼，低头想了想，忽然拍手叫道：“对了，那棵树，不就在这附近么？”
她拉起他的手，两人绕着四周胡乱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棵杨桐。她惊喜地奔上前去，抚着它粗糙的树皮细细地端详了许久，转头兴奋地对他说道：“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这树上还有你当时留下的抓痕呢！”
他不信，上前去看，果真有几道深深浅浅的抓痕。她一闪身，挡在了他面前，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他无力招架那般凌厉的眼神，垂下了眼睑不去看她。她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前来说道：
“你可知道，那天过后，我回到蕊珠院，对姑妈说了些什么？”
他猜中了几分，却依旧摇了摇头。她往他怀中靠去，低声说道：
“我对姑妈说，荣儿给她挑好外甥女婿了。你猜怎么着，”她仰起头，笑着说道：“姑妈那机灵劲儿，一猜就是你，还对我说，不是我给她挑好了外甥女婿，而是她帮皇上挑好媳妇了。”
他勉强地动了动嘴角，闭上眼，张开双臂将她环住。她轻叹了一声，伏在他的胸前，喃喃道：
“胤禩，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他蓦地一怔，骤然松开了双手。她心一凉，闭上眼睛问道：“怎么，您心里，还放不下她？她...她真有那么好？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她哪里懂得什么是爱，她哪里是真心对你？只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她哪点比得上我？我惦记了你五年，心心念念了五年，这事，宫里谁不知道？她呢？五年前，你帮我拾风筝的时候，她在哪儿？恐怕还在她额娘的怀里哭鼻子呢！”
她猛地将他一把推开，转身就要离去，他却一把将她拉住环进了怀里。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轻抚着她的脊背，半晌了，她才颤抖着轻声哀求道：
“胤禩，勿要负我。”
黑夜里，一行清泪自他脸上滑落，为她，为她，也为他。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落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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