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桃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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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诗经-周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康熙三十五年。夏。
在皇城以西毗邻西安门的地方，有一座苏州园林式的大宅院。但凡是京城老百姓的人，只要路过这所宅子，即便只是偶尔瞥见了内里露出的一小角儿景致，都会不由自主地赞叹其乃鬼斧神工之作。
谁家的老爷，才够得上格住这样的宅子呀？
您在那宅邸的大门前，略略地抬头逡巡一番，就能见着在大门上头的中央，悬着一块镶金的桃花木匾额，上头就写着四四方方的三个字——纳兰府。答案找着了，原来是纳兰明珠的府邸。
纳兰大人如今的日子并不大好过。康熙二十七年以前，任谁提起纳兰明珠，就要想到那位“初任云麾使，二任郎中，三任内务府总管，四任弘文院学士，五任加一级，六任刑部尚书，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八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经筵讲官，九任经筵讲官、兵部尚书，十任经筵讲官、兵部尚书、佐领，十一任经筵讲官、吏部尚书、佐领，十二任加一级，十三任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佐领、加一级，十四任今职”的明相大人，只是，康熙二十七年，佥都御史郭琇参劾他八大罪状，皇帝痛心之余又不忍对其多加苛责，于是革去他大学士之位，改任内大臣。又二十九年追击噶尔丹落败，连降四级，至今仍未得官复原职。
俗话说：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这一句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没成想在纳兰家遭受了重创。明珠是落魄了，然而这纳兰家的园子，纳兰家的人，可是一点都不落魄。康熙三十五年，明珠次子揆叙自二等侍卫被授翰林院侍读，充当日讲起居注官，前途正好。而每至春夏时季，纳兰家一丛一丛的桃花依旧如期绽放，娇妍的粉色花瓣如落雨一般在空中缤纷飘散，无论是人，还是花儿，都未曾蒙受一丝家道破败的阴影。
这两日，前些天饱受风寒之苦的耿氏终得病愈。
她清早睁开眼，只觉浑身疲软，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愿动身。由窗外望去，恰好望见园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盛，有些个枝条上还坠着沉甸甸的果实，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来了兴致，便遣了一个侍女要她去外头剪下几枝桃花来给她赏玩，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休憩了一小会儿。过了半晌，她听见有人进屋的声响，又闻见了一阵清淡的桃花香气，以为是那侍女来了，笑着睁开了眼起了身，定睛一看，笑容立时隐了去。原来，来的不是摘花的侍女，而是手捧着一大束桃花枝的揆叙。
“你来做些什么。”耿氏不悦道，扭头又躺了下去，一翻身背对着他。
揆叙脸色铁青，强忍着怒气笑了笑，道：“这话真是稀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做丈夫的抽空瞧瞧妻子，倒还需要理由了。”
他招来了一个侍女，将桃花交到了她手里。侍女取来了一古朴雅致的花瓶，小心翼翼地插好了，便放在耿氏的床榻边上。耿氏一闻见那扑鼻而来的花香，忍不住又坐起了身，俯身就要去拿那花瓶。揆叙连忙跟过来，捧着花瓶凑到耿氏的边上，在她的床榻上坐下，好让她够得着那桃花。耿氏白了他一眼，低头拈起了一朵桃花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到底露出了个难得的笑容，叹道：“多好看的花儿呀！往年就没见着这么娇艳的桃花。”说完，又抬起头看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瘦了。比上回我见着你的时候，瘦多了。”
揆叙不由得笑道：“瞧你说的，不是昨儿个才见着么？一天不到的工夫，倒还能让你看出我瘦了！”顿了顿，笑得更欢了，伸手抚着她瘦削的脸颊问道：“哎，你说实话，是不是一天见不着我，就如隔三秋了？”
耿氏猛地将他推开，他一时重心不稳向后倾了倾，手里的花瓶差点儿就掉地上了，幸好耿氏手快扶住了，才没叫它摔破，只是刚摘来的桃花跌落了一地，花瓣儿都散开来，那花枝顿时变成了光秃秃的一木杆儿。
揆叙愤然起身，气冲冲地就要往门外走，见耿氏丝毫无挽留之意，犹豫了一会儿，恼羞成怒，又折了回来，对着耿氏床前散落的桃花一阵乱踩。
耿氏叹了一声，懒懒的又躺回了床上，眼望上空道：“可惜了，多好看的花，不过也是一瞬的事。即便是最为灿烂的时候，也是如此的不堪和脆弱，转眼就能叫人给蹂躏成一堆污泥了。可惜了，可惜了！”
说完，又连连叹了几声，接着便闭上眼睛不说话。揆叙气急，却无言以对，恨恨地挺直了腰杆子怒视一脸平和的耿氏好一会儿，忽然间泄了气，在耿氏的脚边坐下，抚着床柱盯着地上的桃花瓣，良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声，轻声说道：
“你若真不喜欢她，我将她撵走便是。”
耿氏倏地转过身，死死直盯着揆叙不放。揆叙别过头，躲过她灼灼的目光，起身走到窗边，将纱窗合上。
“你关窗做什么，这屋闷得我心里直慌。”她垂下眼帘，软软地说道。他不吭声，走近了她的床，又说了一遍。
“你若真不喜欢萍琅，我将她撵走便是。”
她冷笑了一声道：“我倒真想将她撵走。怕只怕，我还没把萍琅撵出去呢，就又有一个姨太太进咱们屋来了。”
他静了半晌，说道：“你知道，我自个儿是无意纳她作侧室的。”
她哼了一声，鄙夷地转身面向内侧。少顷，又转回了身子，抬眼问他道：“是额娘的主意？”
他歉疚地点了点头。她点了点头，轻声念道：“是了，是了，是额娘的主意。”
他局促道：“你别怪额娘，她也是一时心急，才......”
“一时心急？额娘果真是心急得很，趁着我得了风寒起不来，这会儿还没咽气呢，就赶紧帮你张罗纳侧室的事。”她恶狠狠地打断道，又问，“你说，这要是让我阿玛和安亲王府知道了，不定得怎么想呢！和硕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世祖亲封和硕柔嘉公主和太子少保耿聚忠之女，在纳兰明珠的府中受了这样大的屈辱，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倒是说说，他们能咽得下这口气么？”说完，放声大笑了两声，心里顿觉痛快了不少。又看见揆叙煞白的脸，心中更觉得意。
揆叙低头看她脸上泛着浓厚的笑意，心中一寒。耿氏出身高贵，她额娘和硕柔嘉公主是安亲王岳乐之女，世祖时候由郡主擢封为公主，被嫁予太子少保耿聚忠为嫡妻。和硕柔嘉公主早逝，耿聚忠膝下又只有耿氏这么一女，故耿氏自幼就同从妹郭络罗•荣恪泽由安亲王岳乐及安郡王玛尔浑抚养成人，倍受宠爱，就连三弟揆方的嫡福晋康亲王杰书之女郡主平素见了她，都得让她三分。万一额娘觉罗氏趁着耿氏病重之际为自己纳妾之事传进安郡王耳朵里头，不知要搅起多大的风波！
思及至此，揆叙对觉罗氏不禁生出一丝丝怨艾。
耿氏又道：“我自康熙二十三年进这纳兰家的门，到如今已是十年有余。虽不能为你添个一子半女，但到底也算得上恪守妇节，侍奉有礼。额娘她竟全然不顾我们这十余年的婆媳之情，做下此等无情无义之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安亲王府么！”一边说着，一边掩面呜咽落泪，不住地喘着气。
揆叙一阵心疼，连忙坐在她身边掏出帕子帮她拭去了眼泪，见她渐渐平复下来，才柔声说道：“你我夫妻同床十二载，这样深厚的情分，额娘可以不顾念，我却不可以不顾念着。你且安心罢！等会待我见了额娘，我便让她将萍琅撵出去，咱们这屋里，还是只有你一位夫人，我揆叙此生永不再纳妾！”
说完就要起誓。耿氏连忙起身捂住了他的嘴，他抓紧她的手，两人一阵凝望。见他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耿氏心中的不忿骤然消散，疲累地便往他怀里倚去。揆叙顺势将她搂住，又觉她身形纤瘦了许多，心中又是一阵疼，于是胳膊上又用力几分，将她搂得更紧了。
耿氏轻轻道：“倒也不至于将她撵出去。到底是已经进了门的姑娘，又与你同过床，这会儿将她撵出去，你要她一个姑娘家的，日后该如何见人！”
揆叙沉默不语。她继续道：“她进门那会儿我身子骨不好，关于她的事儿，我是一概不知，也不愿去打听，如今就连她姓什么，老家哪里都不知道。”顿了顿，问道：“可是叫萍琅？”
他犹疑了一会儿，方点头道：“是叫这个名儿。萍琅，张萍琅。”
“名儿倒算不得俗。”说完，又问：“她娘家人，是什么出身的？”
“她阿玛是湖州知府张之碧。她是家中庶出的长女，底下还有个嫡出的妹子。”
她笑了笑道：“是个好人家。”随即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把她撵出去，我看就不必了，还是将她留下吧。大老远的由湖州嫁到这儿来，真要把她撵回去，也怪可怜的，家里头还不知道要怎么责罚她呢！再者，也不好向额娘交代。”说完，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
他松了一口气，坦言道：“别的我不怕，就怕不好向额娘交代。夫人贤德，连我这顾虑都一并打消了。”说着向她做了一个揖。
她笑着将他的手打开，又肃声道：“我将她留下，是为了顾全咱们纳兰家和她的脸面，可不是为了方便您享艳福的。”
他连忙答道：“你切莫担心，从今往后，我定不再踏入她房门一步。”
“这话可就真说重了。”她笑意更浓，挑了眉道，“我可没有不许您进她的房里，只是...”她顿了顿，不说话。揆叙急道：
“你若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只管说出来，我统统都能应了你！”
她想了想，比划着三只手指道：“您只消答应我三件事儿。”
他点了点头。她缓缓道：“一是，您刚刚说过的以后不再纳妾的话儿......”
他连忙道：“我自然会恪守我的诺言。”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二是，您得答应我，以后若是她生下个一子半女的，您得把孩子交给我抚养，成么？”
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忽地想起了这档子事？”
“她要生不出娃儿来，那也就罢了；万一真让她生了个孩儿，以后她仗着那孩子，不定得把我这嫡福晋欺负到什么田地呢！”她握着他的手嗔道，“爷，您就答应我这事，成么？”
他禁不住她的恳求，只好道：“成成成，都依了你吧。”见她拍着手满脸喜悦的模样，心中也一阵欢愉，于是笑道：“说说，这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她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望了望窗外的桃花飘零，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想苏泰那丫头了。”
他心中一紧，强笑道：“苏泰这会儿正住在她阿玛的园子里呢，等过些时候，咱们就把她接回来。”
耿氏素来极为疼爱苏泰这小女娃儿，简直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看待。苏泰一出事，消息传进了纳兰园子里，大家伙一直都瞒着耿氏不敢同她说，生怕她听了这事病情会愈发严重。
“那阵子不是因为我得了风寒，怕染给了她，才将她送回董鄂府的么？这会子我的病好了，也该把她接回来了。”耿氏道，眼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那丫头一天不在我身边，我这心就悬在半空里，空落落的，又对她记挂得紧。”她转头对他道：“爷，是时候将她接回来了。”
揆叙低头思量了好一阵，才抬头道：“成，这一两天，我就去董鄂府把她接回来。”
耿氏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桃花明媚，艳阳高照，满满的枝丫上坠着粉色的桃实，浓郁的香气阵阵四溢，在春夏之交的煦风中绽出灿烂的繁景，仿若是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桃源，映着少女丝丝的浅笑摇曳生辉。
“爷，那孩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她忽然问道。揆叙一愣，疑惑地看着她。耿氏浅笑着挽起耳边的碎发道：
“连着好几天，我一直都梦见了她，梦见她在骑马，梦见她在跳舞，梦见她在抚琴，梦见她在戏耍，可就是见不着她的脸。我竟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她叹了一声，眼望窗外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桃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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