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葵鹤

11、瑾花（上）

　　【有女同车】 诗经•郑风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康熙帝亲统六师再次远征噶尔丹。

　　皇长子胤禔奉命与内大臣索额图统率八旗前锋、汉军火器营与四旗察哈尔及绿旗诸军先行出发，驻扎于拖陵布喇克。五月一日，康熙帝至该地。初七日，康熙帝“率前锋先发，诸军张两翼而进，至燕图库列图驻营”。初八日，康熙帝率中军抵达克鲁伦河。噶尔丹遁逃，康熙帝率骑兵追之，后仍命内大臣马思喀追之。十八日，西路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打败噶尔丹于昭莫多。此次昭莫多大捷后，胤禔在拖陵，负责犒赏三军。

　　此次康熙亲征，从征的皇子中，除皇太子胤礽留守于京中外，皇八子胤禩以上所有成年阿哥全部随扈出征。皇三子胤祉奉命率领镶红旗大营出征。皇四子胤禛奉命率领正红旗大营随征。皇五子胤祺奉命率领正黄旗大营随征。皇七子胤祐奉命率领镶黄旗大营从征。皇八子胤禩随康熙帝出征。

　　康熙三十五年。夏。

　　夜幕将至，苍鹰的盘旋渐显无力，悄悄地收起了丰厚的羽翼，落在了远处的山巅之间。克鲁伦河畔的草原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染为银灰色，黯淡无光。放眼望去，成片硕壮的牧草在风中此起彼伏，却寻不着一丝异色。行至稍近处，方见得草丛间稀稀落落地散着几合木槿花。花是重瓣儿的，白色花衣缀着紫红色的细线条和星星点点的红斑，在西北倒也算得上是罕见之物。几十日的行军中，在别地倒也未曾见过，大约唯有这水热丰美的克鲁伦河畔，才能够孕育出这样艳丽斑斓的花儿来。

　　沿着河岸直往上走约一里的地方，即为皇帝亲兵驻扎的营地。随从的仅有八旗前锋的将士，其余的兵士在昭莫多战役后，陆续地被分散到西路的军卒中。即便如此，八旗前锋阵势之浩大，依旧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有传言说，噶尔丹得知御驾亲征，登山遥望，见大军分翼排列，营垒遍野，如从天而降，遂尽弃帐房、器械等逃去。其中真假莫辩，不足为信。

　　营地的最中间处立着一座黄黑两色相间的大帐，那便是皇帝所在的军帐。外边围着重重的将士，仿佛铜砌的墙砖一般，坚硬厚实，叫人觉着没什么是它拦不住的。忽然军帐一掀，内里闪出了个高瘦颀长的身影，身上的正红旗铠甲尚未褪去，瞧不清楚模样。走过围绕在帐外的卫士身边的时候，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大步朝右边的一个军帐踱去。

　　一路上，但凡见着他的军士，皆垂首向他示意，正红旗的兵士尤为恭敬。其间他偶尔才向几人点头致意，其余的皆是漠视而过。兵士们也视之平常，只在背后蹙了蹙眉头，转眼间就将不满丢了个精光。没人真正会去同他计较这些事——要真计较起来，那可是没完没了的，倒费人工夫。

　　他停在了一个比皇帐略小了些的帐子前，略微犹豫了一会儿，才掀帘而入。一进到帐中，却见有另一穿着正白旗铠甲的将领坐在一旁。这人的头盔已然摘下，手中正捏着几张书信，眉头紧锁，脸色铁青。见那人进了帐，旋即将手中的纸稿揉成了一团，随手往身旁一掷，叹了长长的一声。

　　那男子也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瘦长尖利的狐狸脸，五官阴沉黑峻，给人以不善之感。他将头盔放在一旁的木桌上，对那正白旗将领道：“老哥，皇上说了，咱们三天后就启程回京。”

　　兵部侍郎兆佳马尔汉抬眼望他，默默地站起身捡起了方才掷出的纸团。“那是最好。”随即将纸团放在桌上摊开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又问：“费扬古呢？”

　　“皇上命他进驻科图。”正红旗都统董鄂齐世答道，“这老家伙，昭莫多这一胜，皇上净当他是宝贝了。”

　　“那是自然。这会儿谁打了胜仗，谁就是皇上的心尖尖。”马尔汉说道，“你瞧瞧恭王爷和裕王爷，那两位守在乌珠木沁多少年了，败了一回，皇上到现在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看。”

　　齐世应道：“我瞧着，皇上到底还给裕王留了不少脸面，可那恭王......”

　　“都说，同是亲兄弟还有分亲疏的，我到今儿才真正看得出来。”马尔汉叹道，“只是可怜了恭王。”

　　“他？他哪有什么地方可怜的？霸着个亲王的爵位，好吃好住的，不就叫皇上给黑了几回脸么？也没什么损失。俸禄照样地拿，兵也也照样地领，安北大将军照样地当，有什么可怜的！”齐世冷笑道。

　　“我只是觉着纳闷。”马尔汉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的时候，皇上可是对这亲兄弟厚爱有佳，大家伙儿都说，恭王爷在皇上心里头，可不比皇子差。”

　　齐世点头道：“我自然记得，那热乎劲哟......”

　　“可不知到了哪一会儿，皇上忽地就厌恶起他来了！”

　　“那不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齐世想了想，说道。“唉，这会子想起来，倒像是昨儿才发生过的一般。”

　　马尔汉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呀，都老了，不中用了。”

　　“老哥，说这话就别把我也给掺上去。要算起年纪来，咱们可还差着十岁呢，你服老，我可不服老！”

　　马尔汉但笑不语。半晌，齐世忽然问道：“唉，对了，你见着八阿哥没有？皇上刚还在找他呢。”

　　马尔汉答道：“说起八阿哥，今儿个一整日都见不着他，也不知上哪去了。”又问：“皇上找他做什么？”

　　“八成是惦记起儿子来了。哼，要我说呀，都他那么大的一个人了，身边又有一大帮的将士守着，唯恐他出半点的差池，哪会有他什么事！”齐世怨道，“你也看见了，他上阵的那会儿，身边一大帮的人护着他，也不知那些个人究竟是在打仗，还是在当他的卫兵。”

　　“他年纪小，身子骨儿又不好，皇上自然是护着他的。”马尔汉劝慰道。

　　“不知怎的，我就是瞧他不惯。”齐世摇头道。

　　马尔汉不禁笑道：“还说瞧不惯呢，我看你在他面前，嘴巴倒是甜得狠。”他顿了顿，本打算着要说一句“也没见着你在上阵的时候冲到前边儿去”，想了想，忍住没说出口。

　　“我那还不是看他最近正得皇上宠么！”齐世道，“要说这些个皇子当中最是拔尖的，还得数三爷。”

　　“到底还是偏心你们家姑爷！”马尔汉说着，将信纸折好放入胸前。

　　“那是什么？”齐世盯着他，问道，嘴角一动，颊边的颧骨更显分明。

　　“京里来的信。”马尔汉答道，不愿多说。齐世猜不是什么喜事，于是也不问，埋头整理自己的盔甲，又觉口中干渴，顺道儿便拿起了马尔汉才喝过的茶盏，啜了几口，咂巴着嘴说道：“好你个马尔汉，你倒尽会享受，偷偷地藏着这么好的茶，这会儿都快回京了才给拿出来，也不拿点儿给兄弟试试！”

　　“府里头才捎过来的。”说完，马尔汉忽又想起了什么，对齐世道：“我倒差点把这茬也给忘了。”于是起身进入内帐，过了一会儿便出来，手里拿着另一封信，递给了齐世。“方才刚到，说是打你家里头来的，你不在，我便把它收起来了。”

　　“家里头来的？这倒奇了，我出征这么久，府里那些个疯丫头连封信都没给我回，真是白养活这些个小白眼狼了。”齐世接过信，一看那信上的字迹，倒像是彭春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的手笔，心下便笑道：“果不其然，这信啊，还是我那嫂子写的，我就说，这俩丫头还没那么生性呢……”

　　“还啰唆个什么，难得家里头有信儿来，还挑三拣四的。你这爷啊，还真难伺候。”马尔汉揶揄了他几声，转身正要回房，才走几步，便听见身后茶盏掉落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齐世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嘴唇渐渐发白，情状极为难看。

　　马尔汉一惊，忙走了过去关切道：“出了什么事？信里头都说了些什么？”

　　齐世一把跌坐在椅凳上，伸手用袖口拭了额上的汗。又将信笺置于身旁的桌案上，才仰头望着马尔汉，一脸的惊慌失措，抓紧了他的手，哆嗦着道：“我那两个丫头......那两个丫头......”

　　“别慌呀老弟，慢慢说，说清楚些。”马尔汉急道，扶他坐好，问，“信里头说，那两个丫头出事啦？”

　　齐世顿时埋首于双手间掩面而泣，半晌才抬头呜咽道：“我那两个丫头......那俩丫头，听府里的...听府里的人说...说...说是...”

　　“你等等。”马尔汉赶忙又取来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先喝口水，润润喉再说话。”

　　齐世艰难地吞咽了几口，红着眼抬起头对马尔汉道：“我那俩丫头，听说前儿个晚上一个落了水，一个受了寒，这会儿都发着高热，昏迷了足足有三天的工夫了！请了大夫来，也不见好......”说罢，便无力地垂下了头，继续埋首啜泣。

　　暗夜里的漠北荒地中，好难得才见着一片密林，沐浴于昏暗的月色之下，恍若交结盘错的荆棘露出可怖的爪牙，叫人不禁生出了阵阵惊心。

　　大队的铁骑行至密林前，便陡然放缓了脚步。忽地响起了角号声，由黑夜的静谧之中迸发而出，刺破了克鲁伦河畔拂过的阵阵寒风。大片的篝火乍然而起，应和着刺耳的号声，仿若火龙一般迅疾地跃入暗涌之内，霎时便被密密的树林吞噬得无影无踪。

　　前方的路极是狭隘，怕那篝火燃着了密布的树杈，只得暂时将它熄灭。领头的几人身处于暗处，早已脱离了后方的大队人马，孤零零地在这险境中慢步前行。方入深林不久，便听得有“飕飕”的响声掠过耳旁，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凄厉绵长的嘶鸣，继而又响起了几声猛烈的撞击声，在树林里来回地传绕着。

　　众人皆是一惊，再也顾不得其它，忙燃起了篝火。火光瞬时点亮了四周的暗夜，借着那跃动的火苗，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得一少年蜷缩在树旁，身上落满了尘土，而在他身边的地上，一匹受了伤的骏马蹲踞在地，无力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嚎，身子下方的沙土尽归于血红，其间露出半截羽箭，夹杂在血色之中，闪着荧荧的冷光。

　　“四阿哥！”

　　打头的将领惊呼一声，忙从马鞍上翻下，命令身旁的兵士备好了武装，自己冲至少年身旁。众将士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形成了一道严密的屏障。队伍的前方止步不前，后方的人群里顿时生起了一片骚动，四下里人头攒动，到处都充斥着诡秘、不安的气氛。

　　少年缓缓地睁开眼，他这一清醒，便觉浑身疼痛不堪，刚要叫出声来，却忽地想起了什么，猛地咬住了嘴唇，硬生生地将那叫喊声给咽回了肚子。

　　他的视线里满是黑暗。其它人手中的火烛早已被熄灭，唯有蹲在他身旁的将领手里还有一点儿火光，用以察看他的伤势。他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境况，只得一动不动地僵着身子，任由他人摆布。

　　“四阿哥，您觉着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唯一的亮也消失无踪了。他眼前一黑，脑中似有种昏聩之感，不得已只能又咬紧了嘴唇。黑暗里，无人看得见点点的血花渐染了他胸前的衣裳，只听得见他强撑着细弱的身体，轻声答道：

　　“我没事。”

　　围在身旁的将士顿时松了一口气。丝丝的血腥味渗入了他的喉咙，他试图按住地面站起身来，未料手刚着地，便有人将他的肩膀按下。他扭头看他，勉勉强强辨认出了一张遍布沟壑的脸庞，两眼飘浮着黯淡的红光。他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蒙住了口唇。

　　原本是静谧无声的丛林，此时却有隐隐约约的马蹄由脚下传来。不久便见前面的林间火光闪烁，伴着嘈杂的说话声，渐渐地往这儿逼近。

　　镶红旗都统苏努松开他的口鼻，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借着兵士的掩护匍匐来到自己的马边。不待他翻上马，便听得军中有人惊喜地喊道：

　　“是大阿哥的火器营！”

　　苏努一喜，正要向对方挥手示意，手刚举至半空中，方觉有所不妥，脸上的笑容顿时隐了去，回头吼道：

　　“不得散开！”

　　他急忙赶回到胤禛身旁，未料挡在胤禛面前的将士早已四散开来，苏努只好惊慌失措地冲至胤禛面前，恰好挡住了迎面飞来的一支羽箭，飞梭一般直刺入他的右肩。他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倚在树干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红着眼怒视树林前方。

　　大阿哥胤褆放下弓箭，翻身下马往前边的暗处走去。待左右的侍卫照亮了蜷在树旁之人的脸，他这才瞪圆了眼儿惊呼道：

　　“四弟！”

　　身后的兵将一听说前面是四阿哥胤禛和他所领的满洲正红旗，皆赶忙卸下了武装。胤褆见苏努捂住肩膀的伤口默不吭声，满脸凶光，又见胤禛软绵无力地靠在树干边上，心知这回闯了大祸，赶忙叫人拿来了膏药，自己奔到胤禛身边将其扶起。

　　“四弟，怎么......怎么是你们！我还……我只道是噶尔丹的余部……方才……没成想......竟是四弟你......”

　　倘若他心中原本对于误伤他人之事尚无半点儿愧疚之情，这会儿见到自个那亲弟弟翕弱无力、满身伤痕的模样，心里头也真有些不好受了。他俯下了脑袋察看胤禛的伤势。这一瞧，可真了不得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胤禛伤得竟是这样的重——他方才被那马匹震落下来，恰好被甩到了这课大榕树上，脖颈、胳膊、腿上无处不带伤，脸上还挂着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瞧怎么着？”他身后的汉军火器营里头，一个兵士歪着脑袋，悄悄对另一个兵士说道：“我看四阿哥伤得可不轻。”

　　那兵士冷哼一声道：“咱们爷，这回可惹上大麻烦了。”

　　胤褆脸上渐渐凝重起来。汗水隔着他的铠甲溢慢开来，火辣辣地烧灼着他的躯体。他皱着眉头缓缓地起了身，深深地看了正在包扎伤口的苏努一眼，额上青筋凸起，清晰可见。好一会儿，他才丧气地将盔帽摘下，重重地扔在地上，一拳打在了树干上，怒吼道：

　　“来人！把四阿哥扶上马，快马送到皇阿玛那儿去，请太医医治！”

　　四周顿时乱作一团。他一脸懊恼地靠在树干上，目视着军士们将四阿哥抬起送入随军的车驾中，无奈地叹了一声。粗糙的树皮嗑得他额前阵阵的生疼，他受不住，仰起头打算跟着去，没想一把被苏努拉住，冷声说道：

　　“大阿哥的箭法果真是精妙，例不虚发，苏努这会儿算是领教了！”

　　胤褆被他这么一说，更觉难堪，索性不去应他，本欲甩开他的手离去，谁料苏努的手上又加了几分力，凑近前来轻声问道：

　　“老头子心里头真是好奇得很......”他怪笑一声，继续道：“你这两箭，到底是无心之过.....还是有意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