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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瑾花(下) ...

  •   夜色已深,空中缀着点点的繁星,这样的璀璨夺目,这样的星罗密布,在京中是极少见的。黑夜里的蒙古大草原上早已失却了白日的旱热,习习凉风拂过人的脸,清爽宜人。

      齐世同马尔汉顺着克鲁伦河的河岸往下走,远离了清兵大营。走了有些时候,齐世哭累了,马尔汉也走累了,两人往里走了几步,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

      方坐定,齐世便开口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宝贝那两个闺女!”他叹了声,胡乱地擦着脸,说道,“她们额娘,你也是见过的,是个百里挑一的人儿,哪知道,成婚没多久,竟就那样去了!哎,”他推了一下,马尔汉,“你还记不记得年儿?”

      马尔汉眯起眼,答道:“我记得。那一年你把她娶进门的时候,我还去过你府上喝喜酒呢!我还记得,那时候见了她,还说了句:‘这丫头长得可真像是揆叙那老小子!’你那媳妇听了老大不高兴,自那以后见了我都没给我好脸色看。直到现在我还纳闷儿呢,揆叙那小子长得也是不错的,又是你媳妇她哥,我说这话有什么地方得罪人的!”

      齐世粗声笑道:“这事我倒清楚。她没出阁前,就老爱和揆叙过不去。她阿玛额娘宠着她,也就没说她什么。”说着,心中又是一阵怅惘,继续道,“她一去,自个心心念念的三丫头就是叫她二哥揆叙给养大的。他这那克出(满语,“舅舅”意)呀,那心疼她的劲头可没比我这阿玛少。”

      马尔汉也跟着叹了一声,默了好一会儿,忽地从胸口掏出方才塞进去的那封信,硬塞到齐世手中。见齐世满脸的疑惑,方道:“瞧瞧,瞧瞧就知道了。”

      齐世将那信摊开,借着月光左右摆弄了好一阵,最终不耐烦地扔回给了马尔汉。“你自个把它揉得皱巴巴的,看不清。”

      “我家闺女,前儿个也出事了。”马尔汉盯着河水,随手抄起了一块石子,往河里抛过去。

      “噗通”一声响,石子儿便深沉于克鲁伦河的暗流之中了。

      “怎么回事,老哥?”齐世扭头看他,夜里看不见马尔汉的颜色。

      “我那大闺女,名叫和容的,你该是记得的。”见齐世摇了摇头,又道,“同你家三丫头常有来往的。”

      齐世才道:“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那小丫头比苏泰大了些,说话伶牙俐齿的,有一回撺掇着我家苏泰在府里放焰火,还将她的端罩烧了个精光。”

      马尔汉扑哧一笑,道:“那丫头也是个不让人安生的。”说完,脑袋一沉。齐世听见有吸鼻子的声音,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半晌,马尔汉才抬起头来,带着鼻音道:“你说这丫头,好端端地跑去骑马做什么?她骑术素来便不算得好,偏生那些个不长眼的奴才又没看好她,就那样由着她从马上翻了下去,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齐世无言,许久才哽咽着道:“这世上的闺女,都算不得省事。”

      俩人挨在一块,静静地瞧着月亮不作声。远处不知哪来的一阵箫声,婉约轻柔,缠绵凄楚,袅袅的却好似一把利剑直刺入人心中,直探人心中最是柔嫩之处。忽而又变了曲调,音节越发地简洁明了,而凄清之意无所止,反倒似有意一般地愈演愈烈,直叫人沉郁得透不过气来,连齐世同马尔汉这样的汉子也都招架不住。

      齐世抹着泪,骂骂咧咧地起了身,见不远处坐着个人,像是军士的打扮,不禁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怒喝道:“哪儿来的不识相的东西,闲得慌才做这样的蠢事!谁许你在这儿扰爷耳根子的?还让不让人有会儿清净了!”

      马尔汉见情势不好,连忙起身要去拦他。当是时,不知哪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回头一看,借着昏暗的月光,方才看清来人是一位八旗的将领。那将领翻身下马,近前行礼道:

      “小的正蓝旗佐领穆尔哈察,见过两位大人。”

      “正蓝旗的?”齐世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声问道:“舒恕的人…怎么跑这儿
      来了?”

      “回两位大人的话,”那佐领忙答道,“小的是皇上派来的,要两位大人赶紧的回营帐去,大阿哥和四阿哥回来啦!”

      “你说甚?”齐世和马尔汉相对望了一眼,齐世上前拉住那佐领的胳膊,焦切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这会儿刚到不久,都在帐子里头,皇上已经把随军的所有太医给叫到四阿哥那儿去了,就等着他们给……”

      “四阿哥!”马尔汉忙问道:“四阿哥出事了?”

      “四阿哥刚回大营的时候满身是伤,小的也瞧不仔细,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还没看清楚,就被遣来找两位大人了。”

      “受伤?”马尔汉一惊,又问:“莫不是路上遇着了噶尔丹的埋伏?”

      “不是噶尔丹的埋伏,是……是……”那佐领犹豫了老久,半晌才为难地说道:“是……是叫大阿哥给弄伤的。”

      两人皆是一愣。马尔汉心知事态急迫,拉着齐世就要上马回去。齐世却忽地想起了些什么,回头往身后的空地望去,那吹箫的军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混账!”齐世一气,拉住穆尔哈察手里的马便跃了上去,远远地消失在了夜色中。马尔汉叹了一声,叫醒了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穆尔哈察,两人各自上了一匹马,急匆匆地往大营赶去了。

      胤褆立在帐内的一侧,静静地瞧着十来名太医将四阿哥团团围住,时而捏着他的手腕眉头紧缩着,时而在他面前不停地踱着步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又聚在一块儿高声争论着什么。这番景象叫他极是焦躁不安。

      然而他心里头明白得很,可怖的事儿还不只有这一桩。自他由密林深处赶往清兵大营起,这一路上,有个巨大的阴影无时不刻盘绕在他心头之上,刺痛着他的心房。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太医们慌乱的模样,表面上却强作了镇静,默默地等着那团子乌云落到他的头上来。

      忽地帐帘一掀,他只瞥见有一明黄的身影走了进来,霎时便软了脚,赶忙跪在了地上伏首请安。那做父亲的冷冷地向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越过他直奔向床榻。

      胤褆起身随在他身后跟到了床榻边上。太医们早已散开来,明晃晃的烛光照在了昏迷不醒的四阿哥的脸上,叫他正好将这四弟如今的模样完完全全地看了个透。

      他们兄弟大约有一年多没有见着面了。他领兵到准噶尔已有半年多的功夫,胤禛就是在这半年里头娶了嫡福晋,搬进了撷芳殿。他出兵之前那会儿,胤禛尚未大婚,便随着其他年幼的小阿哥们一块儿住在乾西所,而他则住在了成年皇子所居的撷芳殿里,若不是碰上年节家宴的话,决然是见不到面儿的。

      一年多过去了,可他这四弟模样依旧没什么变化。他长得不似他们的皇阿玛,反倒像了他额娘的模样——在他这些个兄弟里头,除却太子和老十四,别的都是长得像了额娘的。胤禛身子骨也不好,终日脸色苍白,眉眼也是清清淡淡的,没有半点儿神采。

      这一点一滴的细处,看在他这较疏远的哥哥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可看在了他那皇阿玛眼里,就像冰锥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叫他心疼不已。

      他伸出手,细细地抚摸着病榻之人那细瘦的胳膊,不禁生起了一阵难言的心酸,又见他脸上布满了血痕,尚没来得拭去,于是扭头便低声吩咐道:

      “打水来。”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将羽巾润湿了递到他的手上。他接过去,俯身向前,轻按着胤禛脸上的血痕。伤者似是觉察到了丝丝的痛意,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随即便放轻了力道,一点一点地为他抹去脸上的伤痕。

      “皇上。”

      御前伺候的李德全李谙达凑近前去,悄声说道:“八阿哥来了。”

      他点了点头,将羽巾丢进了水盆里,起身离开了床榻。胤褆一听,心里头恍然寻得了一抹亮色,忙回头往帘帐那儿望去。

      又一个身板儿不好的。做父亲的心里冷哼一声,心痛地摇了摇头。在他这些个儿子里面,老四和老八是身子骨最差的,动不动就有那么些个小毛病,整天闹得人不得安宁。只是,老四偶尔还有那么一点儿血色,可这老八,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他有气色好的时候。有一回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开口把照养老八的惠妃给说了一通,岂料惠妃一听,好几天都吩咐御膳房把那些个燕窝老山参什么的都往老八房里送去,这倒好,没过几天,他那身子骨就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来了,又是病了好多日。打那以后,他便小心翼翼地照看着他,连出征打仗都带在了身边,生怕他有半点的闪失。

      八阿哥胤禩在帘帐旁踌躇了半晌,方才近前去,先向他那皇阿玛和大哥请过安,又瞥见众多太医侍立在旁,胤禛病怏怏地躺在了床上,脸上立刻带了几分愁色,轻声问道:

      “皇阿玛,四哥的伤势如何?”

      康熙摇了摇头,招来了李德全,吩咐他将那些个太医都叫到帐外去,自己率先出了帐篷。胤褆和胤禩相视着笑了笑,未几也跟了出去。

      帐外寒风涌动。太医们陆陆续续从帐中走了出来,围到了康熙身边。他逐个打量过后,方才沉着声子问道:“四阿哥如今是什么状况?”

      几个太医商量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年纪较大的走了出来,缓声答道:“回皇上的话,四阿哥的伤势,不重。”胤褆一听,心里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听那太医说道:“臣恐怕是多日的行军打仗累着四阿哥了,又加上这点儿外伤,内外交加,于性命无碍,可也得耗去不少的元气。”

      康熙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问:“老四这伤......得拖上多久?”

      “依臣看......皇上还是暂缓几天启程回京才是。四阿哥目前这身子骨......恐怕挨不住这一路奔波劳累的。”那老太医犹豫了许久,还是壮着胆儿如是说道。

      “也只得这样了。”康熙无奈地叹了一声,摆手对那几个太医说道:“你们都进帐子里去吧,小心照顾好四阿哥。”又对着李德全叫道:“李德全!”

      李德全绕过几位太医,赶到他面前,应道:“万岁爷,奴才在这儿呢。”

      “传令下去,暂缓几日再启程回京。”话音刚落,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写封信儿给太后送去,就说咱们延搁几天再回去。”

      “奴才明白。”李德全转身就要离去,刚走几步,又折回来轻声问道:“万岁爷,四阿哥的事......要跟太后娘娘说么?”

      “不可。”康熙果断应道,“什么都别说,尤其不能叫太后和德妃知道,免得她们忧心。”

      “是。”

      眼见着李德全退了下去,康熙叹了一声,抬脚刚要往前走去,岂料脑中一阵晕眩,直道道地往身后跌去,幸而胤褆和胤禩手快扶住了他,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待站定过后,康熙侧脸看到身边扶着自己胳膊的胤褆,心里不由得来了一阵火气,将他的手甩开,怒道:“瞧你做的混事!”

      说完,一把推开他,怒目而去。

      “额娘。”

      德妃猛地一抬头,见是五公主常恒前来永和宫问安,不禁笑逐颜开。五公主提着衣摆,缓步走到她身边坐下,倚在她肩膀上,柔声问道:

      “额娘在想些什么呢,连恒儿叫您您都听不见。”

      德妃叹了一声,抚着五公主的乌发说道:“额娘在想你四哥的事儿呢。”

      五公主抬起头,焦急地问道:“额娘,四哥他......”

      “你四哥没什么事儿。”德妃忙解释道,“是......是我方才,方才眼皮直跳......唉,都是我多心了。”

      五公主松了一口气,嗔道:“额娘尽吓唬人。”停了停,又道:“皇阿玛也真是的,明知道四哥身子骨不好,还非让他上准噶尔去,却把八哥留在身边......”

      “你八哥不是年纪小了些么?皇上带了他在身边,在情在理,他都说的过去。”德妃劝慰道,“唉,说起来...我是心疼你四嫂。”

      “额娘,四嫂怎么了?”

      “这才大婚没多久,你四哥就上漠北去了,扔下你四嫂一人孤零零地守着...每每一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舒坦。”

      五公主笑道:“额娘忘了,四哥府里不是还有个小嫂子么?”

      “你是说...李氏?”德妃一愣,随即拍着她的脑袋笑道:“傻丫头,就是有李氏在,我才更不放心呐。”

      “娘娘!”

      母女俩皆抬头往门边上望去,只见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进屋,待到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便跪到地面上,伏首朗声道:

      “奴婢给娘娘请安!”

      德妃柔声问道:“什么事,这样慌里慌张的。”

      “奴婢...奴婢是撷芳殿里伺候四福晋的下人。”

      德妃一惊,忙问道:“莫不是四福晋出了什么差错?”

      侍女抬头,嘴边带着笑,摇了摇头说道:“娘娘,方才太医来看过,咱们...咱们福晋有喜啦!”

      德妃愣愣地呆在原地。五公主起身在她面前跪下,笑道:“女儿给额娘道喜,恭喜额娘就要做玛嬷了!”

      “恒儿,快,快扶我起来,”德妃半晌才回过神来,伸出胳膊对五公主道,“陪我...陪我去瞧瞧四福晋。”

      一络红绫直入青空,拂落满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瑾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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