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一日百合》雪黛

132、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15

　　天边的太阳就像一轮新月，世界仍然是阴暗的。终于有火把在潮湿的空气里燃起了火头，但很快又熄灭了。苍茫的视野中，伙伴的眉眼都很模糊，只有景麒的心窝还透着亮，在血泊中，在众人脚旁透着亮。

　　人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景麒身上，看着他渐渐漾起金芒，渐渐变形，渐渐下沉，就好像他身下的血泊不是血泊是而个血湖。
　　意外的是，那团始终透亮的绿，那团让人坚信是景麒心灵深处透出来的温暖神圣的光，却脱离了他的心口，随着散落的衣物滚在一边。
　　原来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刻给人希望的那团光，并不是麒麟的灵魂。
　　那，那是什么？
　　每个人的心里都产生了同样的疑问。

　　“嗷！”

　　斑渠的一声咆哮打破了沉寂。
　　然后，塙和之死的场景在阳子眼前重演了。

　　在看似无底的血泊中渐渐下沉的麒麟……不，不是尸体！这一刻，他还活着！！阳子脑中响起一个惊雷。
　　怪叫着前仆后继冲入血泊的使令……不，不是冲入！只是冲！！冲得越猛，被反弹得越远。血泊，竟然只是浅浅的血泊。虽然妖魔的长相很奇特，但此时此刻，用“猛撞到地上撞得鼻青脸肿”来形容它们的状态却十分贴切。

　　斑渠和骠骑面面相觑，别的使令也一脸懵懂。血水之下是坚硬的水磨石地，它们当然知道。麒麟将死，灵力失控，无法在这个世界稳定地滞留，所以才会显出在血泊中下沉的幻象。而它们向血泊俯冲，也不是单纯的俯冲，而是发挥妖力冲向世界之外，迎接久候的美餐。
　　为什么……它们没有成功？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芥瑚冷冷地问。

　　连回应这个问题或抬头观察阳子的时间都没有，重朔率先，众使令随即……四散奔逃。

　　然而……
　　晚了。
　　已经晚了。
　　无论它们跑得多远，飞得多高，都无法让自身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动用足够的非自然力就能前往世界之外……在没有强大的外力干扰时，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之前水妖就封闭了妖魔逃往世界之外的退路。或许它向阳子俯首之后这种封闭曾经解开过，或许一直就没解开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目前的现状是封闭——显而易见，出于阳子的意志。

　　完了。
　　已经完了。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那把妖刀已经挥起，即将在广阔的虚空划出优美长弧。
　　尽管它们下意识地选择了不同方向奔逃，但在可以随心所欲变形的水刀追杀下，这一点是注定毫无意义了。
　　然而，噗，随着锋刃入肉的轻微声响，身后漾起了熟悉的血腥气。奇怪的是，感觉不到死到临头的痛苦，只听到一个自始至终都很冷淡的声音在说：“它们辛苦了那么多年，什么也没得到，所以放它们走吧，阳子。”
　　这一瞬间，这个宝贵的瞬间，没有回头回顾回望的时间，只能提起最后一股劲儿向前冲，拼命向前冲。

　　“芥瑚，你……”

　　却有一个纤小的身影停滞在原地，满怀牵挂地望着芥瑚踌躇不前。那个雪白的身体涌出了大量的鲜血。
　　她把她自己送到了妖刀上，而阳子正在看着滴血的刀尖发愣。
　　芥瑚，你原谅一切，宽恕了一切吗？
　　麒麟死去的时候，女怪总是万念俱灰，所以芥瑚也不能例外。
　　她一心求死，没有必要为了关切她浪费她为它争取的逃生的机会。可雀胡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橄榄绿色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阳子已经不再看刀……在看它了。

　　一线生机转瞬即逝，雀胡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它只是呆呆地对着阳子的眼睛。
　　橄榄绿给人的感觉是深沉博大而又温柔，但阳子的眼睛却让它感到可怖。

　　奇怪的是，阳子看着它，看着它……眼里涌出了泪水。

　　“笨蛋，还愣着干嘛！”
　　斜刺里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利爪，把雀胡一把抓走了。

　　＊＊＊＊＊＊

　　麒麟的生死事关重大，所以跌坐在地的浩瀚身边，只有夕晖一个人急得团团转。
　　“您不碍事吧？您觉得怎么样？”
　　浩瀚的情形当然不能用“不碍事”来形容。
　　硬把他扶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反而会浪费体力。已经吩咐人去叫御医了。在这里，有太多的人需要御医。但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赶不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这是在场的每一个旁观者都好奇的问题。不过此时此刻，当事人也很难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要到事后互相印证、讨论，才能琢磨出大致的脉络。此时此刻，浩瀚脑中盘旋着支离破碎的大量思绪，还没办法组织成语言。但夕晖的询问是如此凑巧，深受震撼的浩瀚正需要倾诉。

　　浩瀚说出了一长串陌生的语句。这让夕晖不知所措。
　　语句里夹杂着很多兮啊吁啊之类的语气词，与其说是高深莫测的鬼神之言，还不如说是方言。没错，浩瀚故乡的方言就有这样的特征。
　　浩瀚的官话一向说得字正腔圆，和瑛州和州出身的人不相上下。现在他一定是受惊过度了，才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家乡话。

　　夕晖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不同语言的切换总有折损。对于浩瀚来说，表达本身已经是困难重重了，所以他下意识地选用了最熟悉的语言。

　　在大段大段让夕晖束手无策的陈述之后，浩瀚又发出了轻轻的惊呼声。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毫无知觉的右臂呈现着死灰色，而前端的手已经无法称之为手，只能称为残肢了。先前和刀身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肢体，随着刀身的液化固化膨胀到天际最后强力脱离，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了。

　　没等夕晖有所行动，譬如遮掩一下安慰一下之类的，浩瀚已经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夕晖的臂弯里。

　　“御医……”
　　现在叫御医也没用，先包扎止血再说。
　　夕晖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襟，抓起浩瀚的手臂想要包扎，却不禁愣住了。
　　伤处只是红红的一片，并没有流血，夕晖硬起头皮握起了残肢，摇了摇压了压，一滴血也没流出来。

　　大事不妙！
　　夕晖想起了直冲云霄的蟠龙，想起了捆住龙身的血网。浩瀚全身的血恐怕都被扯出来了，虽说是地仙，也即将因大失血而死。

　　几乎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夕晖抓起掉在身边的刀，用力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
　　新鲜的血液立刻染红了浩瀚的嘴唇，进入口腔的血却很少，这是因为血流的冲力不够。
　　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血的流势明显在减缓。
　　夕晖一咬牙又在手腕上补了一刀……两刀，没用，完全没用啊！

　　＊＊＊＊＊＊

　　滴血的刀尖重重地插入了地面，整个大地都似乎起了奇妙的震荡。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血泊中下沉的麒麟又慢慢地浮了起来。它轻飘飘地浮在血泊上，柔和，又明亮，像一朵泛着金色的云。
　　噢，不，不是错觉，是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下来，照亮了所有的人。先前的凄风苦雨，就好像只是个梦。

　　阳子搂住了麒麟的颈，说：“不要离开我。”

　　她吓跑了使令，切断了世界和世界之间的联系。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麒麟的眼已经闭上了，呼吸已经停止了，她如此英明神武，能留住的，也不过是麒麟的尸体。

　　“景麒，不要离开我，你发过誓的，不离御前，常伴君侧。”

　　阳子分出一只手，在地上的衣物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血淋淋的碧双珠。
　　她傻乎乎地用袖子擦了又擦，把珠子和袖子都擦得脏兮兮的，然后，徒劳地在麒麟身上滚来滚去。

　　麒麟身上并没有外伤，只是口角溢血。这样乱滚可能也没什么用，阳子想了想，又把珠子送到了麒麟嘴边。
　　碧双珠堵住了麒麟的口唇，那里好像确实不冒血了。这算是奏效了吗？可是阳子手一松，珠子就会滚开，怎么也没办法让麒麟自己含住。它，毕竟还是已经死了吧。

　　阳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炽热，把御苑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晒出了勃勃生机。
　　阳子一手捧着碧双珠，一手搂着麒麟的颈，痴痴地等待着转机。

　　啪嗒。

　　毫无预兆的，水刀倒在了地上。
　　大地确实起了震荡，以至于众人纷纷站立不稳。
　　与此同时，阳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麒麟的身体在血泊中迅速下沉，阳子一只手怎么也拉不住。她用两只手搂住麒麟的脖子，可是碧双珠立刻滚到了一边。
　　她已经没有第三只手操刀重封了啊。
　　悲鸣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不管她的手劲有多大，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麒麟从自己手中滑脱。

　　她用嘴衔起了碧双珠，凑上了麒麟的嘴，盼望这治愈的神珠能在最后一刻带来转机。
　　她的脸上都是泪，阳光把她的泪珠把麒麟脸上的绒毛映照得一清二楚，把一切映照得一清二楚。
　　碧双珠陷入了麒麟的口唇，消失了，被麒麟吞服了。
　　阳子的唇压到了麒麟的嘴上，这景象真是别提有多怪异了。

　　光辉灿烂的阳光，尸横遍地的御苑，破衣烂衫的自己，还有和麒麟亲嘴的女王……
　　每一个人都呆滞地张大了嘴巴。
　　噢，不，倒还有一个例外。

　　芥瑚重伤倒地时，无巧不巧地倒在了虎啸脚边。虎啸好奇地看着这个像女人又不像女人的生物，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伤，大概是因为和麒麟比起来，她的生死实在是微不足道吧。可是这个像女人的生物血淋淋活生生倒在他脚边，他天性热忱，怎么也无法丢下她不管。
　　换言之，虎啸没有看到那个惊世骇俗的奇景，他一直在忙着为芥瑚止血包扎……还自觉摸了很多不该摸的地方。等到他好不容易忙完，抬头想看麒麟的状况，却发现角度不对。麒麟是在他的侧后方，然而他看到了前方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回头看别的了。

　　他看到浩瀚躺在地上，夕晖跪在浩瀚身边，慢慢地伏了下去。
　　从破损的衣衫中露出来肢体呈现着异样的惨白色。浩瀚并不是一个肤色很白的男人。也正是因此，那种白色凄惨得可怕。这景象，这动作，只有一个词可以描述——伏尸痛哭。

　　不，不！不不不不不！
　　虎啸心中叫了一连串的不字。他一跃而起，向那两人奔去。
　　这一刻万籁俱寂，只有人心在鼓动，血液在奔流。

　　“您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夕晖的话一字一句地传进了虎啸耳中，并没有哭腔，只有决绝。
　　不，不！不不不不不！
　　虎啸不知道弟弟想干嘛，看不清他在干嘛，因为他的头正凑在浩瀚脸上，正好挡住了虎啸的视线。

　　噗。

　　就像是戳破了一个大血包似的，那里炸开了一大片血。
　　浩瀚惨白如死的脸顿时被血喷得通红。

　　不……不……
　　站在虎啸的位置，是断然听不到血喷出来的声音的。
　　所以，这大概是虎啸心碎的声音吧。

　　他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狂吼声。

　　连沉浸在亲吻中的女王和麒麟都被惊动了。
　　以至于事后，每个人都说总算明白虎啸为什么叫虎啸了，虎啸的大嗓门，恐怕连货真价实的老虎都比不上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