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一日百合》雪黛

131、日出之家 日不落之国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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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云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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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水妖的声势多么骇人，众人还是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它摆脱不了阳子和浩瀚的掌握。渐渐地，就像是认了命似地，幻化而出的龙身渐渐萎缩了，妖异的气象也随之平复下来。

　　浩瀚满手是血，裸露在衣衫外的手臂却苍白得可怕，真让人怀疑他全身的血是不是都快流尽了。

　　随着锋刃复归于无色透明，景麒身下的血泊和阳子的瞳仁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近乎无限透明的白亮锋刃上，只有刃脊中央的红线，依旧鲜艳地贯穿着刀身。
　　红线和浩瀚流在锋刃上的血织成的那张网，正在以肉眼可视的飞速缩小。

　　血网越来越小，水妖越来越像一把刀。
　　每个人都感到现在让浩瀚松手不是个好主意，所以只能无奈地旁观。

　　终于，连接阳子的那端起了变化。
　　无以名状的物质正在坚硬起来，正在结块，真让人担心阳子的手掌手腕会不会就此角质化。
　　有那么一段短短的时间，阳子的手和手臂前端只能用妖异来形容，但身临其境的阳子和浩瀚都显得从容不迫，这种姿态给了人极大的信心。
　　异变很快就结束了，过程看起来很可怕，但事实出人意料的简单——远古以来的刀柄又一次成形，握在了阳子掌中。

　　“众卿……”

　　阳子高高举起了水刀。她已经完全地掌握了这把刀。这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这一瞬间，就像是与之呼应似的，太阳在阴影后露出了弯弯一线。在场的人欢声雷动。
　　而麒麟将死，女王将死，玉座即将空位的问题，在这艰苦取得的胜利面前，要过一会儿才会被人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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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世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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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渐盛，水势渐退，里木下避难的民兵和联防队员们，纷纷起身奔赴各地，各司其职。
　　满目疮痍的家园和田地重建起来还需要时间，需要很多人手。

　　“各位乡亲，后会有期！”

　　朱槿向众人挥了挥手，大步流星走出了树阴。
　　她的随从也想跟上去，却没有成功。就听一声响亮的唿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哨声，远远地传扬了开去。然后，一朵又一朵的大红花，向朱槿掷去。

　　“小红！小红！小红！”
　　这一带的大红花迅速采光了，但远处还有人抱着花源源不绝涌过来。很快，朱槿俏丽的身形就被淹没在了鲜花堆里。

　　“小红……”乐俊低下头，喃喃低语。
　　“这位是我们庆国的小司马，她非常喜欢微服私访，但总是会被大家认出来，因为大家都非常敬爱她。”青青尽责地向外宾介绍。
　　“不，因为她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爱现。”苏兰桂接住了青青的话茬。
　　“喂，你算老几！”青青和陆俊卿难得地异口同声。

　　“夏官府没有小司马一职。”乐俊抬起了头，说出来的话却出人意料。
　　“确实，很多国家的夏官府没有设次官，但我们庆国不一样。”苏兰桂淡然答道。
　　“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绕过蓬山私设官职的。”
　　“很简单，我们的小红姑娘一心为国，大义凛然，放弃了她应有的爵位。”

　　琐碎的官衔和职务内容，各国有一定的自主权，如果事无巨细都进行审批，很显然蓬山也忙不过来。
　　蓬山真正严加管理的，是爵位。爵位决定了仙的等级。而仙的等级决定了仙的体质。这才是牵涉到世界构架的头等大事。

　　“现在这位小红姑娘是什么爵位？”
　　“很遗憾，上大夫。”

　　话题进展到了民间人士听不懂的方面。青青跳进人群起哄去了，陆俊卿却站在边上专注地听着。

　　“只比遂人高一等？”
　　“是的，我一直认为这件事非常令人遗憾。”

　　两个人都没有质问对方的来历。如果不想交待自己的身分，最好也别去追究别人的身分。这是一种微妙的默契。

　　“小红！”
　　人群突然欢声雷动，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原来是朱槿从花堆中拔地而起，跃到了半空。纷纷扬扬的花朵在她身边飞舞，而她展颜一笑，伸手接住最鲜艳的那朵，插在了鬓边。大红花俗艳之极，戴在她头上却毫无庸俗之感，黑发红花，星眸雪肤，实在是美艳到了极点。
　　就在众人的喝彩和掌声中，她坐上了凌空飞来的骑兽。转眼芳踪杳然，只余遍地鲜花。

　　“庆国的人，都喜欢直接叫高官的名字吗？为了表示敬意，还是用敬称比较好吧？”
　　“这位大人姓朱名槿，表字重华，但是呢，我们庆国的民众决不会看到她就跪伏在地，高呼朱大人或小司马。大家总是喜洋洋地朝她扔大红花，用笑脸和鲜花表达爱戴之情。”
　　“还不仅于此，我们还朝所有的巾帼英雄扔大红花，女人出嫁的时候头戴大红花，男人迎娶的时候胸前也会挂着大红花。”陆俊卿在边上补充道。

　　“朱槿……朱槿，是了，朱槿是大红花的学名啊。”
　　乐俊忧郁地低下了头。原来，他心里的小红姑娘和大家心里的小红姑娘不是同一个。他一开始就该觉察到的，却被欣喜之情冲昏了头脑。

　　——我要创建一个不需要王和麒麟的理想国。
　　乐俊好像听到了挚友的声音。
　　这句话他没有道理听到，可是，他确实听到了。在这一瞬间。挚友的声音越过千山万岭越过时间的长河越过重重密幕，冲进了他的耳膜。
　　这句话，必然是阳子女王在隐秘的深宫中，对她的股肱重臣说的吧。不过，挚友和挚友之间，很多话不用说出口。

　　“嘿，我也要出发了！”
　　“青姑娘，青姑娘……”

　　好多人发出了挽留了声音，但没有奏效。青青留下的，只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不快点追上去吗？”乐俊看着陆俊卿的眼睛，温柔地问。
　　“我和青青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携手同行的程度。”
　　“可是，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吗？”
　　“嗯，所以我会尾随。”陆俊卿扮了个鬼脸。
　　“小孩子的心思，啧啧，我还真搞不懂。”苏兰桂忍不住在边上插嘴。
　　“青青的理想就是走遍千山万水，吃遍美味佳肴，玩遍花花世界吧。一路走，一路相遇，遇到人，遇到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你的理想呢？”乐俊笑了。
　　“行千里路，读万卷书。”
　　“虽然不尽相同，倒也没什么冲突。”
　　“等到年纪再大些，就去当个教书先生，我是这么想的。”
　　“啊呀，这可就冲突了，双方都不肯妥协就不成了。”
　　“外国来的鼠兄，你也未免太爱操心了吧。”苏兰桂也笑了起来。

　　“她常常这么轻率地远离家园，这一回，更是飞鸟脱笼，再也不会回头了吧。所以她不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双亲，失去了那个可供回头的家了……”
　　陆俊卿眯起眼望向远方。那里只有寂寥的地平线，但在他眼里，似乎还有着青青洒脱不羁的背影。

　　“出了什么事？那个家？”
　　“我只是希望有一天她突然回头……至少可以看到我。”
　　“这么说起来，倒是当个教书先生也没关系了。”
　　“是啊，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教书先生。”
　　“我以为年轻人总是志向远大，想着建功立业……”
　　“一般来说，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一般来说是这样的，不过我的想法稍微有点不同，如果说所谓的功业是为名为利，那么当然应该走仕途。可如果只是想利国利民，教书先生可能更有用哦。”
　　“位高权重，对君王对国策才能有足够的影响力。我见过几位杰出的实干家，不择手段想往上爬，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影响君王动摇国策，确实需要在官场步步高升吧，不过，我觉得想让一个国家好起来，人心更重要。”

　　想要创建不需要王和麒麟的国家，得先培养不需要王和麒麟的人民。
　　需要王和麒麟的不是国家，而是人心。
　　所以变革要从人心，要从人的思想开始。

　　所以，杰出的教师比杰出的高官更有用吗？

　　四周的人群正在散去，而乐俊看着陆俊卿那张稚气未脱的漂亮面孔，感慨地点了点头。
　　“你明白什么了？”苏兰桂好奇地问。
　　“我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小陆，谢谢你，你这番话，终于让我明白了，是我被甩了，而不是我甩了人，这让我感到欣慰，因为我这些年来一直过意不去。”
　　陆俊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乐俊苦笑着，从行囊里取出一把折扇，写了几个字，然后塞进了陆俊卿手里。

　　——死生契阔，执子之手。

　　虽然是老鼠的样子，但乐俊给人的感觉很有学问。虽然一直给人一种有学问的感觉，但这样质朴而有力的词句还是让苏兰挂和陆俊卿都肃然起敬了。

　　“这不是我的诗作，只是我收到的赠言，今天，在这里，转赠给你和青青姑娘。”
　　“可是我对青青……”
　　“别太看重志向，太看轻儿女私情。追上去吧，小陆，告诉她你已经被她吸引，为她倾心，其实她正在等你这句话呢。”
　　陆俊卿的脸唰地红了。
　　“我曾经有过一位红颜知己。有一次我被捕下狱，连我自己也相信死定了，我在狱中自暴自弃，然后，我收到了这首诗。她在外面四处奔走，多方求助，最后我被伙伴们营救了出来。我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拆散她和我，我们历经患难，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然而她并没有成为新朝的重臣……”
　　“为什么？”
　　“因为官场总是那么险恶，不管是在积重难返的旧朝，还是朝气蓬勃的新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在生死关头收下了死生契阔执子之手的诺言，却在人类的生老病死面前退缩了。我应该陪她一起面对生老病死，不仅因为我对她有感情，哪怕只是为了回报她先前的那份仗义，我也应该拒绝仙籍。”
　　“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一直在后悔吗？”
　　“与其说是后悔，还不如说是过意不去。因为我很清楚即使重来一遍，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把志向看得重于泰山，把私情看得轻于鸿毛，有志气的年轻人，总是这样。”
　　“我知道有些人会在功成名就之后开始新的恋情，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糟糕。”
　　“问题不在这里，当我听到你的志向，我才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是被淘汰出局的，她是主动求去的——没有和我商量。我和她明明早已约定同生共死，可是这件人生大事她没有找我商量就独自做出了决定。当然了，我大致上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就算她提出了请求，当时的我也不可能被她说服，我意气风发正要大展宏图，怎么会甘心退隐到民间去。而她当时也还年轻，生怕在我面前屈服于感情。我只是在想啊，如果是此刻的我，面对这个问题，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结果，你被我无心的话语说服了吗？”
　　“她后来去乡下当了教书先生，嫁人生子，生了好几个孩子。我不知道她临终前有没有想起我，如果我可以，我一定会去参加她的葬礼，悄悄地献上一些花果，不巧的是，她寿终正寝的时候我又在牢狱里。”
　　“你看起来很难过。”
　　“还好，都已经过去了。我一生都致力于追求真理，直到现在才发现，有时真理就在你眼前，只是你缺乏阅历，没有办法辨认出它。最奇妙的是，有些人天生通达，不需要挫折也不要时间，就能看透一切。”

　　“小陆啊……”苏兰桂显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没有姓何的亲戚。”陆俊卿干脆地说。
　　“呃……”
　　“你那位姓何的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亲戚吗？”
　　“……没有，他是最了不起的那个。”
　　“不是每个人都有来头的，有些人天生是别人的来头。”陆俊卿大笑而去。

　　“鼠兄，既然你也要上都城去，咱俩不如同行？”
　　“我打算回老家看看。”
　　“你不关心朋友的生死了吗？”
　　“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乐俊从行囊里取出了那朵凝固的大红花，放进苏兰桂手里，“我在这朵花上看到了永恒，看到了人心所向。苏先生，你其实也是朝廷命官吧？请你帮我把这朵花转交给庆的女王，如果她还健在的话。请你转告她，赤乐是个好年号，将来在庆毗邻的巧国，将会兴建起洋学堂，像庆国的应天书院一样，所以，它将命名为庆应义塾……刚巧在蓬莱有一所大学也叫庆应义塾，曾是女王升学的第一志愿呢，当然，那是她的父亲和班主任替她决定的志愿，她一直担心成绩不够好担心考不上呢。”

　　苏兰桂呆住了。
　　老鼠的脸上看不出明确的表情，但是明晃晃的泪珠确实从鼠脸上滚了下来。

　　“不管是在云上还是在九泉之下，女王听到庆应义塾这个名号，一定会会心一笑吧。”

　　你给了我一个永恒的赤乐王朝。
　　我还你无数个庆应义塾。
　　我知道……你懂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