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游》席云诀

2、桃木梳（2）

　　李君恒是谁？我没追问，心下自有一番计较。只一个名字就让息鹑如此发作，问得更多只怕引动此怨魂的凶性。

　　李是国姓，昔年李朝崇尚道教，蔚然成风，堪比南朝推崇佛教时的“四百八十寺”。道教的重重楼宇也曾鼎立在长安城四面，拱卫着这座千年古都。那些年道教香火鼎盛，往来香客如云，高贵如皇子龙孙亦有许多入道修玄，引来无数攀附者。

　　后来李朝倾覆，江山风雨飘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蛮族铁骑攻破长安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道教的高楼塌了，三清祖师的塑像被推翻了，剩下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复昔日鼎盛。

　　——姓李，名君恒。或许是前朝哪一位李氏的宗亲？

　　时隔多年，又经一番改朝换代，也不知这人是死是活，就算运气好还活着，也不一定还在这长安城中，说不得早已被新朝的人发落到爪哇国去了。

　　我抱着这疑问下了山，就近在路边找到一户人家，送出几钱阿堵物，到屋里讨口水喝，加副碗筷。

　　有意向主人提及这一带过去闻名遐迩的霞飞观，他们久居于此，果然对那道观的前身能说出一二，我顺着话头往下探：“前朝李氏推崇道法，奉为国教，听闻宫里的好些个贵人也进了道观做羽士。我在山下看这霞飞观遗址，能料想当年的大气宏伟，此等道观中，理应也栖居着一两位贵人吧？”

　　“又岂止一二？”主人家抬高了声量，语气飞扬，“这霞飞观全盛之时何等气派！那李氏的三皇子和七皇子少年时都曾在观中修法，还有好几位皇家的掌上明珠，个个是美貌绝伦的公主呢！”

　　“哦，我在坊间听过一些俗讲，也说起这一段，当中可有一位名‘君恒’？倒是个出彩人物。”

　　“君恒？李……君恒……”主人家露出个迷惘神色，“我依稀记得……这两位皇子一个叫李玄，一个叫李同，没有个什么李俊恒的，想是那些说书人胡编乱造的吧。”

　　“又或是他们的表字？那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表字通常和本名含义相关，这“玄”或“同”二字听来皆与“君恒”无甚关联。

　　之后我又回转长安城，找市井间的三教九流和消息灵通的人打探消息，耗费了不少周折和铜板，到头来却一无所获。

　　说起城外南边山上那座霞飞观，几乎无人不知。

　　在里面呆过的李氏贵族，他们也能说出一二，三皇子李同和七皇子李玄的名字就赫然在列。

　　可对这“李君恒”，却没一个人有印象，更别说他的背景来历了。

　　到后来我不禁怀疑：莫不是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这人只是恰好姓李，也并非那“禅念宫”的主人？只是观中一个普通的羽士，又或低微的杂役？

　　可这长安城中李姓之人不知凡几，又要从何找起？

　　得不到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此事只有陷入僵局。

　　离开前为安抚息鹑，我与她说好不日就会回去寻她。似她这类怨鬼心性不定，只怕迟则生变。

　　没办法了，只有去找一个人……

　　我从囊中找出一只粉色纸鹤，用匕首划破自己指腹，挤出一滴血滴落上去。

　　血珠落上去不染颜色，不露痕迹，不一会儿却发生了神奇的一幕，那纸鹤似活了过来，轻轻翕动了一下翅膀，迤迤然飞到半空中。

　　纸鹤微张尖喙，从中发出一道清亮的娇声：“梁善则，你可算来见我了。”

　　唉，我无奈地叹一声，如无必要，你便是我最不想见的人。

　　*****

　　平康坊的大名，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也略有耳闻——长安城里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都说来了长安，没去过平康坊也只是白走了一遭。

　　黄昏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长的鼓，继而如涟漪般一层层向外扩散，全城久久回荡着街鼓声，提醒人们夜禁将至，当加紧脚步归返室内，紧闭门户。我赶在坊市关门前进入了平康坊，发现内中处处红烛高照，歌舞不绝，丝毫不受夜禁影响。

　　由此料想这夜禁制度也并非传闻中那般严苛，武侯们严查的泰半是坊与坊之间的纵横主干道，至于关上了大门后，坊市里的人是通宵达旦地饮酒放纵，还是早早地上床安寝，就不在他们职权范围了。何况还是平康坊这种入夜后比白天更热闹百倍的地方。

　　坊间花天锦地，人流如织，一路上我必须得低着头仔细留意，才能感受袖中的纸鸢耸动着为我指引的方向。

　　最后来到了河边，只见河上有许多彩楼画舫，将河水映成一片绚丽。有杂耍班在水上表演水傀儡、水秋千，吸引两岸边不少人驻足。

　　两条画船上已经搭好了秋千，船艉有一女子跳到秋千上抓住木杆，旋即荡起了秋千，她穿一袭大红的石榴裙，裙裾飞舞如一朵怒放的花，又有衣带当风，披帛缭绕，飘飘欲仙。不同于出尘姑射，却见香艳媚骨，颈下一段薄纱在风中微微起伏，下面一团半遮半掩的腻白时隐时现，勾人眼球。

　　她的秋千荡得高极了，几乎与秋千顶部的木杆齐平，至最高处时忽然松开双手，身轻如燕，飞身落在了另一条船上，稳稳抓住了另一把秋千的木杆。

　　人群登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诸人纷纷向船中投掷银钱。

　　她回眸嫣然一笑，微弯的双眼映衬着眉心中的月牙儿花钿。

　　那之后她又表演了好几项绝技，在秋千上跳舞，松开秋千绳索做手势、翻筋斗……最后她勾住秋千发力狠狠一荡，这一回直接越过了木杆，简直要荡到月亮上去，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却见秋千落下来的时候，佳人已杳然无踪。

　　我没感到惊讶或骇然，只因在那之前已察觉到身后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她身上的香风随夜风拂过来，不一会儿整个人也贴了过来，伸手扣住我的腰肢。

　　我这才一惊，连忙回头看她。

　　萧令仪痴痴望着我的脸，目光和这浮满脂粉的水面一样恍惚。

　　“善闲，你来了。”

　　我别开她的手臂，侧过脸躲开她的视线，唤了一声：“嫂子。”

　　无言地静默了一阵，掠过的晚风清冷。她动弹了一下，从我手中挣开，却又上前来勾住我的下巴，仍直直盯着我，目中那份恍惚却散了。

　　她微微一笑，“呀……原来是善则。”

　　“都怪你做这副男子的装扮，才害我认错了。”

　　“奴家多有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