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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望极天涯不见家 ...

  •   按照爸爸的遗愿,在暑假还没有结束之前,我把他的骨灰带回了他的故乡了。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一封信,封信已被严实地封好,而且上面还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我没有去打开那封信,虽然我很想那么做。

      我一直觉得,父亲虽然从我的世界里离开了,但并没有走多远,他一定还在离我的世界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既然他把信封好,就说明他并不想让我知道里面的内容。

      就这样,那年的夏末,我捧着父亲的骨灰,怀里揣着那封信,孤身一人来到了父亲的故乡。

      然后便看见了那个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是我奶奶的老人。

      她的眼睛里还充满了痛哭之后的血丝,早在我抵达之前她就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在火车站接到我的时候,她直直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就问了我的名字,接下来,她的眼神由悲哀转而了怨恨。

      我在她的眼神下落荒而逃,因为我知道,我的脸让她想起了那些让她不快乐的人和事。

      我那时就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迟早会给我的人生惹下麻烦,那一次,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我在父亲的故乡里呆了不到三天。

      父亲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大伯是个很好的人,那封信上的名字也是他的。在我到达的第一天,我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了他,当着我的面,他把信启开了,沉默地读完了信。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帮我处理一切与转学及户籍有关的事情。我愣愣地看着他,在我回答YES之前,我的奶奶出现了,她用厌恶的眼神看了一下我的脸,然后便把目光挪开,对大伯说:现在正是学生返校的时间,赶紧去把小晗回去的火车票订了。

      除了大伯之外,我在那个家里没有感受到一丝作为家人的温情,只有无声的谴责与怨恨。大伯有个儿子,比我年长了好几岁,那时已经在外地上大学。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小晗,是你小叔的女儿,”大伯向他介绍我的身份。

      在此后的时间里,这个比我大了有五六岁的家伙便一直用怪异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我,坐在他身旁的男生则用一双乐观好戏的表情看着我和他。说实在的,我很不喜欢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却坦荡纯净得让我无语,毕竟与其他人相比,他似乎只是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在打量我,并不象别人那样充满了探究与怀疑。尤其是当那个在血缘关系上我得称其为表哥的男生斜着眼睛用刁难的口气问我是不是打算在W城留下时,他很快地岔开了那个让我难堪的话题,我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就象我的父亲不应该离开W城一样,我也不应该出现在W城,我身体里流淌的另一半血液让我注定不可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离开W城的前一个晚上,我独自坐在客房的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的世界。后来我看得累了,于是到客厅里倒了一杯水,出来的时候遇到了表哥的同学,最初见面的时候大伯对我说了他的名字,但我没能在第一时间记住,到后面也懒得再去问了,所以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要离开,我说是。

      然后他又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匆匆地说了一句:“没什么打算……”,说完那句话之后我近乎粗鲁地推开了他,急急地奔回了客房。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好行李,默默地离开了父亲的家。大伯一个人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在我的脚踏上了火车之前,他一直在劝我在W城留下来,我一直微笑着听着他的话,然后又都微笑着拒绝了。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看见大伯的脸从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被我忍了许多的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大伯长着一张和我父亲酷似的脸。

      稍有不同的是,大伯的嘴唇要厚一些,从面相上来讲,这样的人福厚一些。而象我父亲那样的薄嘴唇,原来应该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可他却偏偏是个情深福薄的短命鬼。另外还有一点,大伯的眼睛与父亲的眼睛也极不相同,虽然它们的形状相似。大伯是温和平静的,而父亲的眼神却永远充满了忧郁与悲悯。

      十八岁的时候,我考上华中地区的一所大学。

      离开那个生我养我十八年的地方时,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回来这里了。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很强大,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履行自己所有的诺言。十八岁的我亦不能例外。

      我和爸爸居住的房子原本就是学校出租给教职员工的,每个月只需缴纳极低的费用,但我不想再回去了,于是索性把房子直接退了。

      “你可以不用退的,反正现在学校也不缺房子……而且,租金你也可以暂时不交——”,负责房屋管理的人对我说,我家的情形已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总的而言,大部分人都在用一颗悲悯的心在看待这件事。可十八岁的我最讨厌的便是别人同情的目光,因为同情不能当饭吃,而且,对我而言,它甚至也不能带来任何心理上的安慰。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来收拾家里的东西,越收拾便越头大起来。

      我自己的东西还好说,该丢的丢,该拿走的拿走,可是爸爸的东西呢,衣服还好处理,可那么多的书,其中有许多都是爸爸用不高的工资购来的,我总不能把它们全都一股脑地搬到我上学的地方吧,而且家里还有些家俱,虽然价值不高,但尚不至于沦落成为废品。

      我想了又想,最后想到了那个杨小环。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她有时候会跑来我家看我,或者是带来吃的东西给我,或者是一件衣服。我一度怀疑那只是她作为父亲尚未过门的妻子的一种做秀,但时间稍长,我又觉得不是。

      因为自从父亲去逝之后,她忽然变得沉静了许多。我指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再象从前那样为别的同龄的异性而闪闪发光,它变得黯淡无光,象一盏即将报废的灯。

      但我很少去看她的脸,因为一看到那张脸,我就会想起那天下午她跪在地上求我爸原谅她的样子。我的心态很奇怪,一方面我在心里对她深恶厌绝,认为是她一手造成了父亲的早逝,但另一方面,我又无比地同情她,因为她虽然付出了许多,却仍旧没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哪怕是一个有着巨大拖油瓶的男人。不仅如此,我看见她的时候便会想象很多年以后的自己,也许有一天,我连她都不如。

      “这些书你不能卖,其它的你看着办……”,我把钥匙交给了她,让她把房间整理好以后帮我交到后勤处。

      杨小环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答应了我。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她提了一大筐的水果来看我,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上大学的注意事项,我默默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依旧生疏而漠然。最后她的话终于讲完了,我仍旧没有说什么,她居然也没有生气,抬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向我道别。

      “小晗,你以后要好好读书……毕竟你爸爸把你带大不容易……”,我正奇怪她居然有脸提及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却有些哽咽了,“你是女孩子,长得也漂亮……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其实那时我比杨小环高了差不多有半个头,但她说话的口气却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酸楚,这些话原本应该是那个名叫柳月的女人来对我讲的,现在却从一个最终未能成为我继母的女人嘴里讲出来。

      我明明一向不领她的情,但那天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圈。我很庆幸当时是晚上,杨小环过于地沉浸于自己悲伤的思绪里,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那天晚上,杨小环没走多久,黎欢也跑来我家找我了,她给我带了一盒巧克力。

      黎欢的通知书来得比我的晚,但她需要做的准备更多。她说她第二天要跟着爸爸去办许多手续,至于到底是什么手续,我也没有过问。

      “你吃巧克力的时候就要想起我,当我来给你送行了!”,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

      第二天,当我坐上即将远行的火车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我送行。

      我也不需要那个,我对自己说。之后我便剥了一块巧克力放入嘴里,苦涩之后是丝般的润滑,我立即想起了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我不觉得这世上有谁能够真正地了解我的想法,但如果真的非得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想她就是黎欢。不管发生什么事,黎欢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我在那时便产生了那样的想法。

      我又想起了那漫山遍野的桃花,那触目惊心的红……

      火车在这个时候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站台,一些陌生的人涌进了狭小而拥堵的车厢里,这样的陌生有效地打断了我的思维,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那件事情发生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我不能长时间地去想黎欢这个人,因为一想起她就难免会想起那个春天发生的事情,我的眼前便出现大片的刺目、使人眩晕的红色。我总是会想起黎欢含着眼泪用一种绝望的声音对我说:“小晗,我们都不干净了……”。

      是的,从十六那年,我就不干净了。

      那一年,我第一次庆幸爸爸早早地离我而去,他不必象黎欢的父亲一样为我的不干净而悲愤交加肝胆欲裂,也不必象她的父亲一样教自己的女儿装成若无其事,然后用一双悲天悯地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望极天涯不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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