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01章：相见已千年（三） ...
-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冷冽寒风中再度睁开眼睛。
大雨已经停了，头顶一轮明月破云而出，街道上此刻没有行人，自己身旁放着一把伞，伞下还放着一个包袱。
原来，昏迷前的那一幕并非做梦。
……那个紫衣少年……
打开包袱将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又抹了一些止血药在身上，终于恢复了精气神，他看了眼天色，缓缓从地上爬起，朝着自己的老巢——城隍庙走去。
混合着泥水的鞋子刚踏进城隍庙的地板，他便停下了。
庙内，七八个少年人围成一圈，升起柴火，正香喷喷地烤着一条蛇。蛇肉“嗤嗤”直响，映的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光一片。
他的到来引起了那些少年人的注意，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喝骂道：“滚！别打扰我们吃饭！”
他看一眼城隍庙内温暖的草席，又看一眼屋外脏兮兮的泥水，咬了咬唇，终是说道：“这是我的家……要不，我们一块儿挤挤？”
“叫你滚听到没有，想吃拳头是不是？！”其中一个少年挥了挥拳头。
他摸了摸已经於青的双臂，不发一言地走到庙外。
刺骨的风像刀子般划来，他抱住自己坐在城隍庙的屋檐下，全身瑟瑟发抖，有家归不得，耳边，隐隐传来庙内那几个少年的对话：
“妈的，什么东川镇，比我们虞阳还穷，满以为日子会好过一点，哪知现在还得住在这儿，还要跟一个小叫花抢睡觉的地方。”
“虞阳有啥好的，都说富庶富庶，好了，引来了强盗东薛军，看到什么就抢什么。东薛军走了，原以为日子能好过了，结果又闹起了灾荒，人死了一半……”
“跟着老大有蛇吃不错了，你还想咋样？我听说这东川有一大户人家，姓李，有钱着呢。咱们要想干这一票，十天半个月得住在这里，你就受受吧。”
“什么？！还得住在这儿半个月？”
——半个月？自己有半个月回不了家要睡大街？
听到这里，他猝然起身，朝庙里走去。
“喂，能商量个事吗？”他望着坐在火堆边的少年们。
少年们齐齐转头，见又是他，几个人全部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好要动手的样子：“……怎么又是你？你还没滚？想打架么？”
他赶紧朝后退了退，以示自己没有恶意：“几位大哥，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你们能不能借我一个栖身的地方？我会洗衣、做饭，还会讲笑话，什么伺候人的活儿都能干，只要你们能给我一个睡的地方就行了。”他指了指角落的一个位置。
“你个死乞丐跟我们讲条件——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伺候我？”那年纪稍大的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他点点头：“不仅是伺候大哥你，还有这里所有的人。只要你们能给我一个睡的地方。”
“豹子，留下他吧，我还没尝过被人伺候的滋味呢。”有人提议。
见少年们有些心动，他悄悄松口气，正准备趁热打铁再说几句，一道冷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会讲笑话？”
原本放下的心再度一沉，他急忙转身，看向说话的人。
阴影中，一个少年缓缓走出。
英挺的五官慑人心魄，双眸明亮宛若水晶，虽穿着粗布麻衣，全身污垢，但比起那些锦衣华袍自诩翩翩的富家公子哥，眼前这个不知好看了多少倍。此刻少年歪着头，半倚在墙，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把小刀，专注的神情好似从未注意过他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不习惯这少年一出现就带来的压迫感。
“既然你会讲笑话，”少年忽而轻轻一笑，倏然停止转动小刀，抬头，锐利的眸子笔直扫过他：“……那就讲一个听听。”
这小子应该就是老大了吧。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回忆着可以讲的笑话：“那、那个……话说从前有个老实人，他赚了很多钱，又担心钱放在家里不安全，被贼偷走，就将钱全部埋入了自家的后院里，还贴了一张纸条，上书‘此地无银三百两’。这老实人还有个邻居，叫做王二，王二其实在他埋钱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于是在某天，趁老实人出远门，偷偷潜进他后院，把钱全部挖了出来，也留了一张纸条，上书‘隔壁王二不曾偷’。”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老大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末了，还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他见老大笑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应该算过关了吧？
哪知老大突然收住笑，直勾勾盯住他：“小偷盗贼，有趣有趣，那么多笑话你不说，却偏偏说了这个，你是不是刚刚……”危险地眯起眼睛，“听到了什么？”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好敏锐。
小叫花心里一跳，忙矢口否认：“没，我什么都没听到……”求救的眼神看向火堆旁那个少年，叫什么来着的，好像是叫什么“豹子”吧？
豹子接收到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说道：“那个，老大，这小子能听到什么，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老大不再说话，深不见底的眸子荡起清光，妖冶的叫人移不开视线。忽而，他邪气一笑，走向小叫花，一把搂住他的肩，刀片在手里翻了一个漂亮的圈：“当然没什么问题，送上门的奴仆不要白不要。他没听到什么最好，若真听到了什么，就更得呆在我身边了。否则哪天他兴致一来，突然想去李家窜窜小门，我不就要去阎王那喝喝小酒了？”
李家。阎王。
这小子果然猜到了，没想到，自己倒真讲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话。
小叫花全身僵硬，被老大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明明是很亲密的动作，可眼前人那洞悉一切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却凭空让他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恍惚中，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他，好像招惹到了一个根本惹不起的人！
※※※※※※※※※※
阳光明媚，沁人心脾。
栀子花香似有似无飘来，却依旧盖不住贫民区那若隐若现的恶臭。
一大早，众人便已在老大的带领下准备妥当，用行话来说，他们是要去李家附近“踩点”了。小叫花收拾好他们的衣物，规规矩矩立在一旁。一抬头，恰好对上了那老大扫过来的眼神，心一慌，连忙垂下了头。
他低头没多会儿，肩上便传来了沉沉的力道，老大勾着他的肩膀，用商量似的语气问道：“我刚刚想了一下呢，我们这一离开，只留下你孤单一人，若是害怕，‘一不小心’躲到李家去……那阎王不就又要来找我喝喝小酒了。你说对不对？”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斜老大一眼，认命道：“那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罢。”
“老大，带这小子去，他不会坏了我们的事吧？”豹子忍不住插嘴。
老大瞪了他一眼：“平时让你留点心眼你忙着泡小妞吃毒菜，这会儿不要你留心眼了，你倒是开始折腾井绳了。你怎么不索性被井绳吊死？”
可能哪句话戳了豹子的短，豹子面红耳赤：“那次，那次不能怪我，是那小妞太狡猾，还哄我吃毒青菜，我、我才……”
“算了吧豹子，你老实承认，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妞了？”
“不，不是，她长的又不好看，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豹子还想狡辩，老大挥挥手，示意这话题到此为止，接着径直下令道：“所有人分头行事，只看不动，只听不问，傍晚原地集合！”
少年们齐齐应道，不一会儿便离开了城隍庙，只余下了老大和小叫花。
老大转头，清晨的雾气衬的他愈显俊朗，深邃的眼底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算计。
他望着小叫花，吊儿郎当的笑容再次浮现：“走吧，我的奴仆，动作这么慢，难不成还等我给你租顶大红花轿抬过去？”
小叫花稳了稳心神，无视这小子的挑衅，抬脚跟了上去。
※※※※※※※※※※
李家，东川真正意义上的天堂。
豪华的大门威严而立，两边站着的小厮一派冷酷，正眼都不瞧街上的行人。乳白色的围墙阻隔住了内外，一株参天古树自府院里伸出，苍翠的枝叶仿佛在宣告它主人的不可一世。
围墙外，零零落落坐了些乞丐，衣衫褴褛，空洞的表情仿佛已死去了很久，而围墙内，光怪陆离的假山隐约可见，侍女的嬉笑也依稀可闻。
青天白日，展现的，竟是活生生的两个世界。
小叫花和老大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钱糟蹋到这种地步……不偷它还真对不起天下苍生。”老大喃喃自语，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被小叫花听到了什么。
两人站在那里又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打算离开，却在此时，李家大门开了。
李家大小姐李雅鱼牵着两只獒犬走出门。天上阳光刺眼，獒犬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嘴角一抹诡异的红，也不知刚刚到底吃了些什么。
红色，让人不愉快的颜色。
也让他想起了跟李雅鱼的那个赌约。
他看向身边的老大。这小子心机深沉，唯利是图，绝对不会帮自己，可若想救老媪，又得甩开他，不如……
他定了定心神，试探性地开口：“李家太大，我们在也外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要不，我们进里面去看看？”
老大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咦，你还有本事进去？”
“如果我有，你敢跟我进去吗？”他故意挑衅。
老大微笑：“不去。”
“你……”未料到这小子竟回绝的如此彻底，他有些急，激道，“那你还是回你的虞阳吧。就你这胆子，连李家小姐都不如，她养的一只獒犬都能把你们给震住，更别提府内其他的宠物了。”
“还有其它畜牲？是什么？”老大追问。
就不信你不去。
他故意卖起了关子：“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在里面，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老大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那种压迫感再次逼来，可这回，他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撑不住之时，老大终于挑挑眉，冷笑道：“虽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但有一点我是十分确定的。”
“你似乎非常希望我去？你越希望，我越不去，不去，不去，我就是不去。”
小叫花沉默不语。这厮太精明了，在他身上根本讨不到一点便宜。
他抬头望一眼澄澈的天空，想到那场瓢盆大雨，那个被啃光的果核，以及身边这个敌友难辨的少年，一股无力感袭来，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作者有话说第3章 第01章：相见已千年（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