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故地重游 吐旧容新 ...

  •   沧渊一听那气息,便知是庚辰,他觉得很是疲累,没说话也没有转身,而是将手中那方“牌位”高高放好,在无影的光明中,对着那“牌位”稽首三回。

      “烤麻雀刻得挺到位。”庚辰一歪头,发带上的金玉叮当作响,“可是饿了?那也不该摆吃食,摆灶王爷拜便好。”

      “放肆!”沧渊眉眼阴冷,坚持稽首最后一回,才开口道:“此乃太平人境前主神,瑶光女神之位!”
      庚辰脚下一滑,眉尾抽搐着也忙上前来稽首行礼。期间,他偷摸扫量了一眼沧渊,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高大硬挺的男人连地上的影子都宛如实质,像是一具棺椁般沉重,仿佛他身上背负了许许多多,再是无法喘息,甚至轻松片刻。

      他不禁想,青枫还不是神,就已经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再往后,怕是钢筋铁骨也有折的一天。回想那些个先元诸神,似乎没有一个有此间的神仙们沉重,都说求得多,便会心重身沉,可先元诸神求的就是天地同行繁盛,天地人、日月星万万年,与此间诸神所求有何不同?确实,时过境迁,天地分分合合,宇宙混沌又再始然,有许多事情都变了,是不是也因此,每一个神明都身负千钧、步履蹒跚地撑着这个世界,被众生仰仗又裹挟,活得越来越苦恼。
      那么,那小鹿儿呢?从追随素女瑶光开始,到如今自己成了九州主神之一,每一步都是情非得已,又不得不走。

      不得不走。他怎么忘了呢,若不是跟随素女瑶光,那小鹿儿怕是和他之前一样……
      此间为灵兽,逃脱不得个“兽”,是命不由己的极少数。

      素女瑶光陨落,天界再无神族,再看那些天界诸神,都是凡人精英步步苦修而来,说到底,有无限可能的,确确实实只有人。

      自知戳了沧渊心窝的庚辰急于找些话来打破僵局,便无辜一笑,笑出满屋贵气与无邪稚趣,道:“十八层的大殿,沧渊君你好歹匀我一层,和你同住,在那空无居里已经够够的了,你就不觉得别扭?”

      沧渊一正衣冠,目不斜视道:“不别扭。既然之前同住,此后便也同住,一来方便增进感情,二来……也算是将大荒无界的习惯延续下来。”

      “你你你……”庚辰一口唾沫仿佛化作了石头,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差点噎得气绝,“你我皆是过了弱冠之年的男子,增进什么感情?习惯……那不是习惯!”

      沧渊冷然地看了一眼庚辰,对他的“故意歪曲”表示不予理睬,道:“有事我自然会找你,无事你便去收集九州五部资料,旧史也好,去走访记录也罢,总之,那朱雀离火不可能平白无故在此间就没了影踪。此事,就交给你了。”

      “唉,我……”庚辰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开了又合的大门给生生敲断了。

      在沧渊看来,和庚辰增进感情是培养默契的必要途径,更何况,此间若是他与庚辰寸步不离,届时,若真有他再和白韵清到“恩怨相逢”的一天,也能确保庚辰不做糊涂事,不走上那条路,他这大殿里已经满当当的了,再也不需要添加任何一个祭奠之处。

      除了眼下这一处。

      沧渊回到自己给自己寻的居所,位于落琼殿一层西北一隅。若说这大殿真是表面极致精彩,内里更是堂皇,唯独这一角落有一间空屋,也不知皓华仙君当时是忘记了收整,还是特意保留而来,这一间房阴暗狭小不说,还堆砌了许多废木料,墙根生荒草,颇像人境的牲口棚,不,比那还不如,因为几乎无光,更像是……
      他当年仅剩一魂一魄时,被囚的那座枯井井底。

      沧渊觉得自己是习惯这样的住所的,仿佛曾来过,也确实“住”过很久。

      他从地下摘了几根枯草,手指翻动灵巧,几下便编了个小草人。他仔细打量着那小草人,又寻了根细木条,坚硬的指甲刮了几下,便是一根惟妙惟肖的木剑。沧渊将那小小木剑插在了小草人的腰间,这才笑了出来,只是不知为何,笑出了眼泪。
      他的眼泪总是猝不及防的来,还总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抚小草人的面颊,喃喃缓道:“雾言,你看,这十八层落琼殿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应了你的事,没有食言,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快。可我不配高床软枕,享那权力者的命,我开启了‘宏图大业’,却没了你,我便总觉得那前路走得心里慌。你离开的日子越久,我便越是想你,你是我此间第一个朋友,我本以为你是我好命得来的宝贝,或是命苦得来的恩赐救赎……若不是你,我甚是迷茫。”

      沧渊弹了弹小草人的额头,像个小孩似的埋怨起来:“你说你,又不是仙,也不是妖,怎的来这里的路走的这样慢?地狱里,没有少痴秀峨,但他们迟早都会来。可你也不在,是在路上听到什么风声了?是觉得会在这里与我相遇,便恼得不想来了吧。
      无碍,我能等,一年、十年、百年……我等你来,你的案子我亲手过,给你看一个井然有序的幽冥地狱,莫怕地狱苦,我舍你一次,此生,欠你。
      你呀,休要和我争,就你那外强中干的样子,动不动就流血,哪里有我皮糙肉厚。而且,你那样好,怎的也不会受煎熬,那便是那碗孟婆汤,我定要给你一大碗,给你灌个干净。此后,我常去看你,若有可能,陪你长大……让你在九州清明里再无苦难。”

      沧渊一手遮脸,说不下去了。他将小草人悬挂在气窗外的飞檐下,与那落琼殿第一只铜风铃一起,风起而余音不绝,正对他从房间内唯一可看见的外界,也是他那仅有草席、矮桌的房间里,唯一的色彩。

      等不等得来雾言并非是未知数,雾言是修士,过鬼门的路走得再慢,迟早还会相遇,但要等多久,沧渊心里不敢去猜,他只能死等。然而,有两个人的魂灵,是他等不来的,那便是殷灿和殷瑛。
      人和魔,用了白韵清的法术互相“成全”去死,那便是等同灰飞烟灭了,连魂魄都不存在了,还上哪门子的地狱来呢?

      天亮了,大荒无界的晨钟响了。沧渊这才想起,东极归墟曾算是附属于大荒无界,那大荒无界的晨钟自然能传到这里,上一世,他便是每日听得这晨钟,从仙境到鬼境,不敢有丝毫懈怠。

      “开鬼门——”窗外有鬼差唱道。

      沧渊正衣冠,走出落琼殿,三大主簿和无尘紧随其后,那万里桃林里突然辟出一条小路。有鬼差立刻上前请安,单膝跪地顿首行礼道:“有请沧渊君移驾幽冥地狱——”

      两列鬼差少说近百人,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夹道恭迎,将沧渊的地位供得高高的,丝毫不敢怠慢。这和上一世他初到归墟时,被主簿薄待,鬼差也不拿他当回事截然不同,也不知是不是那几个主簿并未歇息,连夜琢磨出来的“门道”。沧渊不喜这般“隆重”,虽然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威一直针刺着他,然而他也知道,此时有人愿意敬畏他、讨好他,对他自身而言是无比便利的。

      于是沧渊便欣然接受了这高规格的礼仪,见三大主簿和无尘也一并在他面前躬身顿首,便回了个空首礼,颇具上位者之风。当然,他在人前只是惯性一沉脸,那凶狠的气势叫人不得不惧怕三分。

      明善司主簿无晦解释道:“听闻大荒无界晨钟起,归墟鬼门便开,日落,鬼门关闭。过了时辰,魂灵们就要在逐光山镇门石处留守,待到鬼门再开才可入内。万魂皆从归墟,但也有在半道跑了的,可每个魂灵的虚寿——从阳间到阴间的路程各有不同定数,耽误了日子便会烟消云散,所以除非逃亡魔境,一般鬼魂逃亡的情况鲜有发生。”

      “万鬼、鬼差、鬼吏、包括我们这些‘地官’在内,除了无岸因需要和皓华仙君请示重要事务,其余都不可过逐光山。”无朔道,“所以,魂灵过了逐光山,鬼差、鬼吏才可去押送,以保证魂灵入了归墟再无逃脱的可能。”

      “入了幽冥地狱却还有逃脱的可能。”阴阳司老主簿无岸瞪了一眼无尘。那无尘可是没少和鬼魂们做买卖,经他手改命的,就有不少漏洞可钻。何况地狱无序,越是暴力镇压,久了就会有反弹,这一反弹,就是一出闹剧,趁机溜走的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沧海和幽都黑水相连,逐光山可拦一二,到底无法拦住有心的‘神通’,比如……”

      “够了。”沧渊打断无岸道。现在可不是互踩的时候,用人之际,但凡能出力的,都要用。

      “是。”无岸白眉一颤,以鼻观眼地会出沧渊君未尽之言,于是道:“下官已经连夜请示过皓华仙君,仙君说归墟鬼境,全听沧渊君您的意思。”

      “……”
      沧渊总觉得那几个主簿,渐渐有了往日那些个不争气的仙官模样,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那便此后将鬼门常开,不分昼夜。”
      虽说那些魂灵因为各种原因并不敢贸然逃跑,但防微杜渐小心为上,将一切可能的隐患斩草除根才是正解。

      新来的魂灵要从逐光山徒步而来,沧渊便先一步过了鬼门。一过鬼门,魂灵便是鬼魂了,沧渊吩咐道:“尔等去选几个心思细腻又公正的鬼差,好好把守鬼门关,每入一魂,都要登记造册,将其生前姓名、八字、死因等等统统盘查清楚,务必要核实魂灵的身份,不可出错。”

      踏上黄泉路,两侧是大片的红火花朵,如烈火铺就的接引之路。沧渊一时想不起那叫彼岸花,但却记得那花香可唤起死者生前记忆。上一世他只识得桃与兰,除此之外,花草于他只是需要耗费时间的娇贵玩意儿,见得眼前的红花儿,他打算此生好好记得一回。

      沧渊深吸一口,可悲地发现,他自认为不全的记忆和他死过一次似乎并无关系——他的记忆似乎是完整的,连贯的。那黄泉路上的游魂在浩荡的仪仗队前跪地臣服,这些游魂是乃是阳寿未尽,地狱里先前便有,有了四司后也无法给它们个合适的去处,反正这些游魂什么也做不得,只能干耗着阳寿尽,于是便一直被散放在黄泉路上。

      黄泉路上有座枉死城,那里都是轻生之人的鬼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性命长短乃天定法则,轻生实属大罪孽,这些鬼魂需要受尽百般折磨,千般历练,才能脱罪。沧渊道:“枉死城里择一处建‘归去海’,将那黄泉路的游魂收纳其中。”他顿了顿,又道:“枉死城各处要放许多那红色的花。”如此,那些死于非命的、轻生的鬼魂便可想起生前的许多美好。
      说起死,沧渊可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他自知身死魂留心里念的都是些什么,那些念想太烈了,叫人不甘几近濒临疯魔。人性本善,若是能忆起生前那些微不足道的“富足”,哪怕是微光,也不至于让地狱里总是这般阴暗。

      黄泉路的尽头是片荒地,再往前就是忘川河与奈何桥。沧渊又想起了雾言以及“他们”,便吩咐道:“此处,建一小台,就叫……”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个名字,道:“望乡台。作为鬼魂们最后一次向阳间亲人告别之地。”
      雾言修仙前,家中可有父母?十七八的模样,若不入大荒无界,许是已有了说亲的对象了,一入大荒无界便是断了红尘,可血亲之情怎能说断就断?他家中父母可知雾言已去,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抛开一身修为规矩,重拾七情六欲,成了魂灵的雾言可会念自己未来得及尽孝,可有憾鲜衣怒马的年华未曾有过春花烂漫的儿女之情?少痴呢,成仙前是什么样的人?可有挂念?还有秀峨,过往应该生于昆仑吧,他们未曾谋面,但想想也知道妖对昆仑有多留恋。
      不留恋昆仑的,只有他一人,若有一天也成了幽冥地狱客,不需要上望乡台的也只有他一人。

      白韵清,白韵清……沧渊心中朔风凛冽,想他风光登顶,却是将鳏寡孤独尝了个遍。

      “沧渊君慈心仁德!”主簿们齐声道。唯有庚辰,趁旁人垂首表态时,以手肘碰了碰沧渊,对他露出满口白牙,笑得一双眼睛如糖做的弯月。沧渊一按庚辰肩膀,低声道:“别闹。”这才将心中一口郁结之气吐了半分出来。

      奈何桥上,孟婆早已候着,孟婆比记忆中的年轻,想想也是,沧渊初见孟婆时,不过二十有二,如今更年轻些,那颗心却老得赛乌龟王八了,他自嘲地想。否则怎会重生来此,见谁都年轻、稚嫩。雾言像个大男孩,老不死的庚辰像小淘气,有的人活的不知多久,像少年,轻狂又单薄……单薄。

      沧渊掐紧掌心,阻止了自己又在想“旁门左道”,只是那人说过的话怎么也从他脑中挥之不去——孟婆汤里有一味药来自昆仑,长得极似忘忧草,叶片却带着凌厉小刺,名曰“断红尘”。上一世,他初来此处,那孟婆汤里本是没有这东西的,那时他对白韵清还是念念不忘的厉害,想起那人说:“记忆是痛苦的根源,越好的记忆尤甚。”他那时愚钝,想不明白其中奥义,便因那人一句话,往孟婆汤里添了那“断红尘”。
      如今看来,鬼魂们在黄泉路上将好的坏的都想过了,至于那一碗孟婆汤里有没有那“断红尘”,怕是在它们的心里,都早已种了一株——再是得不到的东西了,不断还能怎样?留恋红尘三千丈,过眼云烟皆是空。没人想要苦上生生世世、来来回回,记忆……果然痛苦。

      奈河桥头有块三生石,模样与昆仑那些巨大奇石无异。每一个路过的鬼魂,前世因、今生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在那三生石上刻,仿佛众生的悲苦笑泪债皆在此做了了断。沧渊手起法印,幽冥地狱里忽起阵阵雪风,众人见那高大的沧渊君立于三生石前出神,只有庚辰能看到沧渊的魂魄出了躯体,入了一个无形结界中,手执祭魂剑,在三生石上飞舞,仿佛在画什么。

      庚辰看出了三个字——“白韵清”,那名字下一字之隔便是“青枫、沧渊”。沧渊连字带号地削得个全乎,而后一剑从上至下狠狠滑过,激起火星无数。看见白韵清的名字被一剑劈作两半,庚辰蓦然睁大眼睛,龙珠翻波。

      转瞬即逝的功夫,三生石上出现了“庚辰”二字,庚辰知道,这意味着他真的“死”过,可他偏又没死,他曾经历过什么他自是清楚,可那青枫……不,沧渊君见到了他的名字了吗?结过血契能让那沧渊君心安吗?若问起他的“来历”,他是不能再敷衍了,灵兽从主,不可说谎。

      沧渊轻车熟路地率众走向四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庚辰的名字他确实没看见。
      庚辰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又忽然冲了自己一个激灵——沧渊君过于雷厉风行的表面下,似乎是在掩饰什么,就好像一个极不自信的人急需证明自己。

      人一旦着急,只怕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接下来就要正式进入几个环环相扣的案件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