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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碧波依旧 不复当初 ...

  •   季路言知道赵喻飞厉害,拳头也硬。经此一事赵喻飞一战成名,名声家喻户晓最多是再半个月的事情,不出意外,他飞哥“一中王霸”的地位能维持个两年不动摇。季路言心里盘算,两年后,他和杜风朗还有四年的学习生涯要过,如果能借着这场让校史地震级别事件的东风,用他飞哥当“马仔”,就是把他们海城双龙的调子拔高了,那么他飞哥毕业后,他们也是一中的大哥,一举多得。

      他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自己,他和杜风朗到底做不成连体婴,若自己不在的时候,那小包子又让人欺负了怎么办呢?有飞哥铁拳头的名号镇着,他多少也放心些。这不,国庆节就要到了,季路言有了不得不“单飞”的要紧事,杜风朗肯定不去的,海城的未来他就只能留给杜风朗去规划展望了。

      季路言之所以要“单飞”,事情还要从他第一次来高中部找赵喻飞说起。他天天跑来高二三班,初衷的确是为了慰问伤病号,顺带给自己长点面子,再顺带看看学姐们的风采。别说,还真让他相中了一个,然而赵喻曦也跟着转学来了,这就令他的成长道路又多了几寸坎坷。
      原本赵喻飞一个人招姑娘喜欢就算了,好歹他飞哥不近人情,尤其对同桌叶眉的示好从来视而不见,一贯独来独往,像个不好惹的校霸。这样的哥,跟着有面儿,还不对他构成威胁,好人,心有大爱。但他曦哥不同,见人三分笑,他自是知道赵喻曦的笑容对谁都无差别,而且并不入心,可那也禁不住一个品学兼优的美男子对谁都和颜悦色,这让他再去高中部刷脸的时候,人气就大打折扣了。

      季路言看上叶眉了。主要那看似矜持温婉的学姐对他很是热情,他知道叶眉对他的热情是因为赵喻飞,但他又觉得是个人就得有起码的经营意识,要懂得投资——赵喻飞脑子已经摔垮了,他季路言可是支绩优股,买定不离手保证稳赚不赔,所以他很有信心能赢得美人芳心。

      要说叶眉有多漂亮吧,倒不见得,如果他家小朗是个姑娘,那准甩了叶眉十条街,可架不住那小姐姐的照片成日挂在宣传栏里,走过路过谁不多瞅两眼啊,这要做了他女朋友,多有面子。叶眉是跳芭蕾的好苗子,那小白裙子一穿,公主似的,黑发一盘,茜茜公主立马变紫薇格格,一看就有贤良淑德的底子,于是乎,季路言的情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开了。

      他向来是行动派,从确定目标开始就有了具体方案,他撺掇着路露资助一中举行一次社会实践,机票食宿由他家路露冠名,今年国庆节八天假期,抽出五天来,学生自愿报名——叶眉是去国外参加过芭蕾舞比赛的,自然是有护照,是以目的地就安排在了塞班岛。这就把大多数的灯泡排除在外了,还给家里省了不少钱,多睿智?实践的目的是重走二战遗迹,加强爱国教育,实则就是一场变相的旅行,季路言已经买了十几条泳裤,各种花色的,天天儿要杜风朗给他参谋哪一条最显身材。

      接着季路言对叶眉说,他们都去。又当着叶眉的面对赵喻飞说,我们都去,你去不去?沧渊自是认为那个“我们”指的是季路言和杜风朗,于是点头。他刚一点头,叶眉也点头。

      到了集合的时候才发现,季路言所说的“我们”竟然是他和赵喻曦,而叶眉穿了一身糯糯的白毛衣,婀娜娉婷地走来时,就见赵喻飞拎着旅行袋跑了。

      对于季路言的这场“实践”,路露是鼓励爱国教育的,但就是不放心,于是拜托了赵喻曦看着他表弟,本来这活儿从前都是赵喻飞在做,可赵喻飞最近不太让人省心。赵喻曦看着赵喻飞跑出登机口的身影,问:“小朗不来?”

      杜风朗当然不会来,他恐飞。其实还好,有季路言陪着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自从赵喻飞来到季家,他们见面次数多了,他就更怕那种脚踩不到地的感觉了。飞起来应该很自由吧,杜风朗心里其实很羡慕蝴蝶与飞鸟,总觉得自己或许也曾这般自在过,但当他站在高处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他会一脚踏空,会坠落下去,下面的世界没有花团锦簇,没有清风和畅,有的是灌耳的羞辱和责备,是埋怨,他落下的地方是尸山血海,是一具具不肯原谅他的白骨,是一支支直指他心脏的利剑,在说你活该,你不得好死,你为什么要活着……

      他总是莫名地陷入恐惧,仿佛这个世界并不欢迎他的到来。他得到的关心很少,母亲做的饭很好吃,父亲的零花钱给的很多,季路言是唯一一个陪他走过夜路的人,是唯一一个告诉他,夜晚本来就黑,害怕很正常,哭也不丢人,看着月亮往前走吧,没有月亮的时候,你还有我。

      季路言不会对他说,男子汉不许哭,没出息,给我丢人,以及蠢货废物,也不会哀叹地对他说,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办啊……
      但杜风朗隐约记得,似乎前几天有人也对他说过,别怕,对不起,我会保护你。是这么说的吧?他想不起来了,啊,又忘事了啊。

      忘记了应该就是幻觉吧,所以他不是没出息,不是蠢货废物,也没有哭过。
      今天是季路言去社会实践的第一天,是国庆假期的第一天,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的一天,也是会很快被他忘记的一天。只是好孤独啊,家里没人,白天也见不到月亮,灰蒙蒙的天让人只想蜷缩在角落里,把自己藏在影子里。

      沧渊拖着旅行袋,一路跑回了季家,再过三个路口,过一处不大的、连叶子不剩几片的景观桃林,就是杜风朗的家了。

      阴天,风很冷,他流着大把热汗浸透了单薄的外衣,沧渊低头看自己黑色的T恤,袖口下,青涩的肌肉很结实漂亮,他是健康的,而那个单薄的小孩却会时不时肚子疼。沧渊越走越慢,滴下的汗水在水泥地上留下了蜿蜒的线,像他忐忑的心情。

      沧渊的全部“家当”就是这样一只旅行袋,原来那三只大箱子都是赵喻曦的,他忽然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要带杜风朗走,往西走,不可能走到昆仑,那就去他们能去的最远的远方,来一道惊雷闪电,让他们魂归昆仑,回到他还是景星的时候。

      ……不行。

      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变了,一点风吹草动就是一场生死离别的意外,他的小奶团子一碰就碎,经不起那些不可思议的神话桥段。三生石上,他曾一刀两断过他们的恩怨情仇,幸好,青枫和沧渊都不是“景星”,白韵清爱的人只有景星。可景星最终成为了让白韵清伤心懊悔的青枫,成了让他遗憾终身的沧渊君。所以他的第三世,很可能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牵绊了。

      他敲门,没人应答。

      他在楼下大喊杜风朗的名字,没人应答。

      下雨了,疾风让他看向那铜风铃发出的忧伤曲调,原来铜风铃是杜风朗的啊。有许多和前尘往事相关的小细节,让沧渊觉得激动,异想天开地幻想他们还能回到那十五年,他忘乎所以了,呼唤起杜风朗的名字比风声还急切。雨越来越大,一个小脑袋从二楼的阳台伸了出来,一双狐狸眼还没有打起精神,沧渊看着那小奶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把小脑袋往窗外伸了一点,雨水打湿了浅色的碎发,他在急促的雨声里喊道:“杜风朗,别淋雨。”声音不敢那么急切了,绵绵的,怕吓着小家伙。

      “杜风朗,”他伸手,隔空“揉了揉”那惊愕的头发丝,“触了触”那因为过于吃惊而张圆了的小嘴,“下雨了,”他说,“我没地方去,你能捡我回家吗?”

      那对黑色的凤眸像是盛满了易碎的星河,是湿漉漉的可怜样子,杜风朗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里见过。杜风朗直觉那个在楼下快要被雨水冲散的人,有一个浇不灭的灵魂,而那个灵魂,似乎是在需要自己。这怎么可能呢?那个人是赵喻飞,很凶的赵喻飞。奇怪的是,他的心脏很疼,就像如果自己躲起来,假装家里没人,假装看不见楼下那个大男孩,他就犯了很大的错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赵喻飞不会伤害你,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杜风朗的身体还是害怕,肚子又开始疼,他藏回了屋子里。

      沧渊眼里的星星灭了,他让自己笑,眼泪在雨里不遗余力地流。他蹲在门口,摸着那厚重的木门,声音被雨水淹没了:“杜风朗,你捡我回家好不好?白韵清捡不动景星了,你捡我回去好不好?”

      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家里没人了,家也不见了,再也不会有人等我,白韵清食言了,他食言了!可我好想他……
      杜风朗,我好想你,你看看我,就一眼,就当可怜可怜我。我太痛了,三世的记忆让我痛不欲生。我想你……你别走。

      大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一只白白的小手捏着一条干净的毛巾,门里黑黑的,抖动的影子怯怯地说:“喻飞哥……”

      屋里很安静,所有的窗帘都拉得紧紧的,雨天晦涩的天光照不进来,屋里没有开一盏灯,只有杜风朗趿着拖鞋走远的声音,脚步很慌乱,烧水壶“咯噔”响了一声,大概是杜风朗打开接水,又合上。水开始沸腾,开关跳了,倒水声像是昆仑山泉,然后安静了。过了好一阵,拖沓的拖鞋声又蹭着地板挪了过来,瓷器叮叮当当的声音很微弱,却是这屋里为数不多的动静,杜风朗停在单人沙发那一侧,小心翼翼地把什么放在茶几上,窸窸窣窣地推到了沧渊跟前。

      “喻飞哥,喝茶,家里只有花茶,我放了两片生姜,”或许这样的密闭环境令杜风朗害怕,他声音很快,气息很短,“还有人参灵芝什么的,都是补身体的,你喝,你喝。”

      傻瓜。沧渊抹了把脸,心里哭着笑着,仿佛这样幽暗的环境他们都不陌生,能看清彼此的距离,能看清许多,可他唯独看不清杜风朗的表情,就好像那张诛心的玄铁面具摘不掉了,他看不见白韵清的痛苦绝望,如他天真地以为那个人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恐惧。

      “为什么不开灯?”沧渊问。你和过去好不一样啊,昆仑的白公子也好,天下的桐吾君也好,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熠熠,被辉煌灿烂追逐着。

      “不知道,”杜风朗的喘息声更加明显,“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觉得安全,觉得……”觉得我似乎在这样的黑暗里住过很久。那是在我的梦里,梦里的我很小很无助,在一个漆黑的山洞中,但我不怕,因为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护在怀里,那个怀抱的主人很暖,很爱笑,总对我说,什么团子……我不记得了,但我就是知道那个怀抱不会松开我,所以黑暗狭小的空间让我觉得有种归属感。

      雨停了,窗帘并不厚重,有微光透了进来。沧渊拉开窗帘,杜风朗忙一遮脸,太刺眼了,光明太刺眼了,好疼。

      “小朗你看,有彩虹。”他指着窗外,用全部的耐心等着对方抬头,抬头看彩虹,也看彩虹下的自己。

      “嗯,彩虹。好看。”杜风朗根本没看,“那个喻飞哥,雨停了……”雨停了,你该走了。

      “肚子还疼吗?”沧渊几步走到沙发前,俯身道,他的眼神很深邃,像要把自己的灵魂献祭出去,可杜风朗被这突然的靠近吓得后缩。沧渊一把握住那纤细的脚踝,比方才还要轻柔地问:“肚子还疼吗?”

      “……一点点。”还疼,但杜风朗不敢说。

      “嗯。”沧渊点了点头,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在沙发扶手,让人无处可逃。他深呼吸了几下,慎重地用手压住了那温热柔软的小腹,说,“我给你揉揉吧。”

      沧渊知道杜风朗“不敢”拒绝他,但他也不敢仗着这个去做什么,杜风朗的肚子为什么会疼,他比谁都清楚,那不仅是白韵清的痛,也是他无法愈合的伤。然而杜风朗出人意料地激烈地挣扎起来,像是屠刀下的小兽,扑腾着,推搡着那只干燥的大手,几乎尖叫道:“不,不,喻飞哥,不!”

      “赵喻飞,你别碰!”

      “别碰我!都别碰我!”

      “啊——!好疼!救命,救命!”

      沧渊双目圆睁。他早就收回了手!

      “……求求你,别碰我。”呜咽的声音越来越痛苦,错乱的悲鸣越来越低:“别碰我,求你了,放过我吧!”杜风朗的呼吸急促复又断裂,开始胡言乱语,很软,像秋日里最后一场雨冲走了一整年的余温,“景星,别碰我,我脏……”

      景星。
      我脏。

      沧渊拼命摇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被这四个字凌迟了一般,他不知杜风朗的记忆是在哪一个世界,或许两个世界都有,如果这样,那才是最大的残忍,是对他永不饶恕的惩罚。他还能怎么办啊?!

      “我不配,我是祸害,我害了所有人。”小少年摇摇欲坠,声音越来越弱,像是和自己较劲和这个世界较劲,还固执地在说:“我好脏,脏死了……”

      “胡说。”沧渊咬紧嘴唇,把人抱起来圈在怀里。小少年真的很小,他怕自己抱得紧一点都会把那身细骨头弄坏,他在心里埋怨那小坏蛋,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可他嘴上却温柔极了,像哄孩子一样,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小朗最干净了。”你一直是最干净的,干净得胜雪晦月,是我把你弄坏了,对不起。
      但我的至爱啊,我情愿你恨我厌弃我,也不愿你因为这个原因而折磨自己,你从不亏欠任何人,是我负了你,是这个世界负了你。傻瓜,傻瓜啊你!
      他按住了那柔软的小肚子,大掌打着圈地按摩,下巴放在那松软的发顶上,柔软的发丝挠得他心里又痒,又涩,那调皮的浅色头发没有被雨水打湿,却被眼泪湿成了一缕一缕的。

      杜风朗安静了下来。和赵喻飞的近距离接触仿佛一场酷刑,他转瞬就精疲力竭了,在人家怀里睡了过去都不知道,只知道肚子热热的,慢慢不疼了。沧渊轻轻揉着,沉湎这一刻的宁静,直到彩虹被烤散了,怀里的人终于有动静,像是很依赖他,软软的小脸往他怀里蹭了过来,似乎还哼唧了两下,像只黏人的小猫。

      沧渊的心一下就活了,他欢快得像个被一颗糖就能哄住的孩子,激动得像是终于等来意中人的莽撞情郎,他收紧怀抱,垂眸对上了一双惊诧又愧疚躲闪的瞳仁,那琥珀色的瞳仁里有他的影子。

      “喻飞哥,你……”

      “肚子还疼吗?”

      “不、不疼了。”

      “天晴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只要能离开这个让人沉沦又窒息的怀抱,杜风朗什么都答应。他们出门了,没能牵手,没能并肩,沧渊已经很知足了,他拍了拍身后的旅行袋,递过去一截肩带,诓人家小孩说:“走丢了怎么办?牵着好不好?”

      像从前在昆仑山上,白韵清用银波锦绫牵着他走过了山涧河谷,走过了四季花开。2003年秋天,赵喻飞用一根肩带牵着杜风朗,走过雨后晴天,踩过地上的大小水坑,从水坑的倒影里捕捉那张生动的小脸,然后往西走去。

      杜风朗很快就走不动了,沧渊就想要背着他走,他不肯,说鞋子裤子都是泥。沧渊知道这都是借口,但他今天已经很高兴了,不想吓坏了那“胆小鬼”,后来他们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最近的“山”,沧渊看不出这座位于海城的普通山头和逐光山有什么命运的联系,或许根本毫不相关,山坳里是一个大型水库,雨后起了薄雾,能窥得昆仑镜湖的韵味,也像沧海里的一颗载梦遗珠。不必穷千里之目,这一处人工“海面”的边界就是四周的矮山。

      也许是刚下过一场暴雨,山上的人不多,远处能看到几个执着的垂钓者,雨衣扔在一边,裤腿高高挽起。

      赵喻曦说想看见杜风朗的笑容,他何尝不是呢?沧渊在上山的路上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逗那小奶包开心,看见了水,他有了主意。

      白韵清的心其实比谁都柔软,当年他不争气挨了鞭子,又被扔进了八功泉里,那八功泉是什么地方啊,居然就给了他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死”孩子,或许他不是阿风的转世,白韵清也会那么对他吧。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时间是那么悠闲,阳光流连,碧波粼粼,他站在泉水里练功,而白韵清就在岸边斜卧喝酒,最后还不忘给他留下橘子和点心。他们会相望,他的傻笑会得来白韵清的一颗石子,有时会被银波锦绫捉弄,他出丑的狼狈会得来一个笑容。
      那个醉人的笑容后,会有漫天的星月,有昆仑觞的馥郁芬芳,有灯火柔软的兰渚殿,还有一个个吓唬他的聊斋故事,一个甜美富足的好梦,以及盛开的桃花在窗外翩然起舞。

      沧渊掀起衣角,脱了上衣蹬掉鞋子,从山坡上跑了下去,猛地一跃,像蛟龙,像灵蛇,将晴空下的宁静碧波挑开一朵小白花,而后消失不见了。八功泉底有很漂亮的玉石,那么这片碧波下会不会有呢?他想找一块最漂亮的,带回家打磨,镂空,放一根细小的绒发进去,就一根那浅色的发丝,然后贴身带着,再也不取下来。

      他亲手弄坏的东西,都要亲自修补好,如果有一天杜风朗愿意看,他可以捧上很多,让那小孩看看,其实宇宙那么大,万年那么长,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没有你,还有,对不起。

      沧渊的动作又快又猛,杜风朗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愣了好半天神也不见那水面再有其他动静,怎么会呢?人又不是鱼儿,没有风,水面静得连个涟漪都看不见,人怎么会不出来换口气呢?

      “喻飞哥……”他颤着声音小小地叫了一声,山高水阔,连回音都没有。

      “喻飞哥。”杜风朗慌了,冲水边跑去,缓坡湿湿滑滑的,他像被大风吹走的小石头,裹了一身泥,连跪带爬地往前冲,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赵喻飞,赵喻飞!”他把手环在嘴边,让自己再大声一点,“赵喻飞——!”
      赵喻飞很厉害,听人说他从小体格就特别好,从没打针吃药过,像是一个不会坏的钢铁战士,是运动健将,是铁拳霸王,他打过很多人,可那些都是坏孩子,所以赵喻飞是好人,好人是不会出事的,那么厉害的人是不会出事的……

      “赵喻飞!你回来啊!”杜风朗跑到水边,再也不敢上前了。他怕水,很怕水。尤其是这种清冽的深水,让他下意识地就会逃避。他经常忘事,但遇见这样的水时,就会问自己,我曾经做过什么很不好的事吗?那件事和水有关吗?为什么听总会听见一个十分痛苦的声音,那个人好像很痛,哪里都痛,在不断地诅咒我,问我为什么要开……开什么泉?泉水很恶毒吗?怎么会让那个声音声泪俱下地说恨我?是我伤害他了吗?

      他不知道这些记忆从哪里来,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又更突然地消失,但他现在想起来了,猝然跌坐在地,抠住地上的草根淤泥,杜风朗觉得害怕。原来比起赵喻飞靠近自己,他更怕的是那个人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赵喻飞,他再也听不见和他有关的消息,他会很难过,他这一生都会很难过,他的灵魂会少一半,心会空一半!

      “赵喻飞……”杜风朗呢喃着,哆嗦得不成样子,哭得不能自已,“不要走……你不要走……”

      小小的少年可怜极了,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在晴空万里碧波荡漾的下午,在垂钓人纷纷有了收获而欢喜的时候,偌大一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哭声,“你别走……”你走了,我的橘子给谁呢?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我的记性真的很差啊,想不起来,你回来给我点时间,我可以慢慢想,然后对你慢慢讲。

      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沧渊从水中冒出头,手捧着一颗漂亮的白石头,他捋了一把半长的黑发,一双凤眸带着今日收获超载了的幸福,一转身,便看见那小小少年一身白T恤脏得不像样子,在水边抱膝而坐,小脚被多事的浪花藏了起来,两只瘦窄的肩膀正抖动着。秋风适时地卷起,卷来了山坡上的白槿花,像是只下给那个小少年一人的一场纷纷大雪。

      这样一场“奇迹”一点也不美,沧渊慌张地泅水而来,他突然觉得今日的幸福告罄了,他怎么那么卑鄙呢,他的幸福从来都是白韵清给的,他挥霍一空后,竟然还想从杜风朗身上攫取。白韵清哭的时候会下雪,他再也不想看到大雪里的白韵清了,甚至忌惮下雪,那让他五内俱焚的雪。白槿花花瓣很大,像碎掉的银波锦绫,像巨大的悲伤,像他弄痛了他的韵清,他如今的小奶团子。

      “嘿,”沧渊呆呆地站在水里,托起手中莹润的小白石头,像根不知该往何处生长的傻木头,“送你的礼物。”他没了一头发辫,还硬要去抓一抓,他想哭,还硬要让自己笑着,他觉得自己的笑应该不再像哭丧了,他对着镜子练了很久,一直想着每次以怎样的笑容面对那可爱的人儿。

      “赵喻飞!”杜风朗蓦地抬头,眼中一闪而过欢喜,然后撅起嘴,小脸涨得红红的,攥紧了拳头,“你半天没动静,就是为了捡一块铺花台的石子?我以为你死了呢!”那小拳头冲那蛟龙水妖似的少年挥了挥,又很有自知之明地缩了回去,两只满是泥巴的手在眼睛上狠狠揉着,想揉走方才的恐惧。

      他哭了,杜风朗因为害怕赵喻飞死,所以哭了。这样的牵挂让沧渊心里高兴不起来,他怎么那么蠢啊,又把那小团子弄哭了,原来他找了好久的宝贝,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用来铺花台的平庸之物。他要去哪里才能找稀释珍宝,才能献给他那独一无二的爱人呢?他好失败,哄人笑都做不到。

      “你……”沧渊垂下头,抿紧了嘴唇,藏起了失去血色的嘴唇,忽然就觉得秋天真冷。他牙齿磕磕碰碰的,笑声快晃成了寒颤,卑微地开着“玩笑”,“你怕我死啊?”

      他难过了。杜风朗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好听,动不动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不吉利,所以惹得别人不高兴了。趁今天记得赵喻飞不凶,他大着胆子起身,借着坡度和水里的少年齐平,悄悄偷瞄了一眼对方的模样,发现赵喻飞是真的在强颜欢笑。

      “所以,喻飞哥,你别那什么啊。”他说,他不自觉地就想要安慰,“送我礼物呀,那你是个好人,放心吧,好人会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说话间,杜风朗伸出手去接那颗小石子,可他刚伸出手,又倏然收回来——他记得今天赵喻飞对他很好,看他的眼神让人有着说不出的可怜,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好像他的身体也还记得靠近赵喻飞会疼,会粉身碎骨地疼,而且到底谁才是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啊。要不还是算了吧,也许明天,或许后天,他就会忘记今天的赵喻飞,面前的人,还是从前那个让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喻飞哥,是季路言的表哥,是喻曦哥的弟弟。
      ……是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的过客。

      这张嘴可真是太惹人恨了,沧渊心想。那八个字像布满倒刺的网子,把他困住,勒成一片片的碎肉,倒刺插进了每一条血管里,每一滴血都在说着过去的誓言已经死去,再也无法兑现。可真是个坏家伙啊,总是欺负他,让他无力招架,只能认输。

      那就再欺负他,狠狠欺负他啊,怎么把手收回去了?怎么连欺负他都不肯了吗?他皮糙肉厚,经得住啊。沧渊猛地伸手拉过那只白嫩的小手腕,把人轻轻一带,就得到了那个他渴求已久的拥抱。他只想要一个拥抱,来祭奠前两世的错过,想告诉怀里的这个小家伙,别怕我,别躲我,在你想起来全部而恨我之前,让我抱抱你,未来,或许你会更加恨我,或许你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但请你再信我一次,我真的……很爱你。

      沧渊在回到上一世之前查过杜风朗的所有资料,而他万万没想到,里面唯独没有提到杜风朗怕水。

  • 作者有话要说:  驴驴子:我是王霸?不是霸王?
    季路言:是王霸
    陆压:是王八
    白白:你是……哎……别丢人现眼了,回家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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