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鬼王又蠢死了》鱼缸儿

185、殷灿之死5

　　殷灿前来挑衅，说他生辰这天会桐吾君会允他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就是——

　　呵。桐吾君给了他前提的，对他说，太平人境的新君自然可以常来昆仑，但你和景星若做不成朋友，就少在他面前晃，我家那小东西心眼小，我能受着，就怕你自寻苦吃。或者可以离开时带走几样仙宝灵药，随意。

　　听啊，这偏袒得简直没边没际了。

　　于是他对那面色阴沉的高大少年道：“你说我是求……成为桐吾君的义子，和你当兄弟呢？”他笑得无辜且灿烂，“还是希望桐吾君对我做些别的？我会在太平境给他起万座宫观，享不尽香火供奉，受万人敬仰崇拜，但凡有传谣污蔑者，褫夺其衣冠号位，发配边陲苦修心智。”

　　“你能做到吗？小‘哥哥’？”殷灿笑意更浓，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头颅阵阵刺痛，有一瞬间甚至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分不清这是不是对景星曾经“孜孜不倦”地让他难堪的报复。把奏折挂在树上，让他不得不去爬树，树下还围着大小妖精，尤其是那山膏精，言语之粗俗，神态之幸灾乐祸，让他无法释然。还有那梦蝶，编纂了歌谣满山飞传：“病秧子不要脸，光着屁股泡药泉，前面没有二两肉，后面一块大青斑。”又是谁让他光着泡八功泉的？！

　　太多了。但很多龃龉都是早先的事了，其实景星很早之前便不再针对他，但始作俑者消停了，他的日子在昆仑却不好过。常有妖精叫他绰号，比如“青斑太子”，“光屁股小老弟”，还有猴精来“安慰”他道，“不要紧，咱俩青红配，同宗同源。”

　　他知道妖精们没有太多的恶意，但玩笑过分了就是羞辱，且这一羞辱就是小半年。他最近常梦到父皇，梦里的父皇很有耐心：会惋惜他明明已成新君，却还是被子民惯称作“太子”。也会教他“驭人之术”，驭臣驭民，驭忠驭奸……就拿景星来说，他唯一的破绽就是冲动固执，且极其害怕失了桐吾君的宠爱，所以，哪怕并不是想要这样做，殷灿还是上前报了那“十年不晚”的一仇——反正今日一过，他就会离开。

　　他知道自己是个外人。
　　和桐吾君的关系再是亲近过从前，那人也不会像对景星那样对自己，一柄洞箫便是极致了。

　　星儿有意收敛自己。好几个月了，他的心上人对他若即若离，本就叫他好生煎熬，让他忐忑不安，可他相信他们之间的诺言誓约，相信过去的真情，现今的相处，以及无限的未来，也相信他的爱人从不食言。可殷灿的话还是成功地挑起了他的怒意，和压抑已久的不甘心。

　　然而，他除了挥着“不离”，龇牙咧嘴地威胁：“你敢！”旁的他却是不敢做一分。他知道自己曾经对殷灿做的过分，现在殷灿有怨也是应当。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处起来即便是兄友弟恭，也有三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事。何况他们之间明争暗斗这么久了。就像黄大仙家的芦花鸡，到了季节，那两只翎毛最亮的雄鸡一定会互啄一番，但斗得再凶，不都是一只漂亮的小花鸡，或是一把谷子就打消了吗？斗得半死不活，不也正好都让那黄大仙送来给他吃了吗？

　　没必要，真的。星儿对自己说，忍一忍吧，一个病秧子还能成顶梁大柱？那殷灿翻不出个浪来。

　　生辰宴上，白韵清果然提出了会允殷灿一个心愿，但殷灿只说私下再说，并暗中冲星儿挑眉炫耀。

　　星儿的怒意可谓攀到了顶点，切齿道，那病秧子还真的想起浪了。

　　随后，他跟了殷灿一日，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也没有发现那耀武扬威的病秧子去勾引他的心上人，直到他回流云涧拿起洞箫。待殷灿再从居所里出来的时候，星儿隐去行迹跟踪而上，他并不知道明日殷灿将会下山，只道是绝不能给这孙子接近白韵清的机会。然而当他此番跟上殷灿的时候，灵核却是猛地乱动，他以为自己是太紧张而心慌，虽然这种心慌之下藏着许多别的让他不舒服的感觉，但他一时无法分辨，大抵是被一头颅的沸腾热血混淆了。

　　沧渊心里一沉——他知道，他在星儿的身内，能感受到殷灿的不同！可他阻止不了过去的事情，他只能生生看着，看殷灿用白韵清给的符咒进了寒潭洞，看星儿尾随进去藏匿起来，看见白韵清阖眸在玉石矮榻上，好似无知无觉来了人，看殷灿身上氤氲出黑色雾气，再看到……

　　他恍惚了，觉得眼前都是镜像，是个荒诞至极的噩梦。

　　等沧渊终于能找回知觉得的时候，星儿已经昏迷了，被白韵清揽在怀中。白韵清的双手在颤抖，他扔掉星儿手中的“不离”，用衣袖擦掉他满手的血渍，像呵护破碎的珍宝一般，将他脸上的血点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拉起那只握过血剑的手抵在唇边，似嗫嚅着：“蠢，蠢货！”

　　寒潭洞外下雪了，朔风呼啸，尖叫着从洞口往里钻，白韵清的声音是那么轻微，又那么痛苦，有些哑了。沧渊只觉得后背被无数冰刃刺穿，他的五脏六腑全都冻僵了，撕裂了！他看见白韵清的失魂落魄，看见他手忙脚乱，看见他化出灵剑，颤抖着道：“离——魂！”

　　那双琥珀瞳依旧含水溢波，却是红森森的。

　　殷灿的魂魄从那心口鲜血淋漓的尸身分离，一脸懵懂看似还有几分无辜，仿佛只是梦醒了不知身在何处。可梦醒了，他的阳寿却戛然而止，在他十八岁的当天。

　　“畜——生！”那双琥珀瞳仿佛一下被风寒所染，如历经千帆后的麻木，也有毁天灭地的仇恨，太复杂了，像碎开的冰面，上头好静，下头却好深好黑暗。好痛。

　　“桐吾君……”殷灿之魂跪伏于剑下，簌簌发抖。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都想不到问上一问自己为何就身死魂出。

　　“畜生，”白韵清的声音愈发战栗，像在喉管里闷着，不敢声张，也忘记如何言语，“你还我景星，我就只剩他一人了，我的心都给了他，那就是我的命！你为何害他，你为何害我什么都不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一人，你们却要处处与我为难？要这样对我！我不是无所不能，我不是……

　　那是我的景星，我的心啊。我等了这么久，难道就是要让我等他两世再经历生离死别之痛吗！殷灿，殷灿……殷灿你个畜生！”

　　“桐吾君，我……”

　　离魂剑已窜出磅礴灵光，银色的光流不断飘散、“滴落”，好似哀怨的祭幛，“你闭嘴！”他仰头道，复而垂眸，那琥珀瞳里的水光再是敛藏不住，他像离群的孤狼，在荒山寒影里嗥鸣再也回不来的同伴，悲恸再也回不去的故土，“我信你，你却害我。你害我！我白韵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才蠢，天字第一号蠢货，不然怎么会蠢到信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蠢到信了一个会遭天道枷报应的孽畜！殷灿你且记住今天，若我景星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永不！”

　　离魂剑猛一刺入殷灿魂魄，却是在那幽魂即将泯灭时又退了出来，而后全力一掼，那幽魂立时被楔入石壁。魂灵身后的石壁顿时蔓延起灵流，幽幽绿光似碧波荡漾，竟是那结魂珠的神力被召唤而出！

　　白韵清枯叶似的瘫坐在玉石矮榻上，他抱起星儿，抬手抚摸那浓密的黑发，低声道：“蠢东西，我怎么舍得怪你……我们罚他好不好，让坏人生不如死好不好？我……没办法让时间倒退，没办法，这一次我真的没办法……对不起。”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星儿的眼睫上，随后附上了一个冰凉颤抖的吻，很长很长，像要赶紧用完那漫长的一生。

　　同一时间，殷灿的魂魄被推入了那“碧波”之中，从他开始同白韵清学习音律的前半月开始。

　　那时，他梦里的父皇开始变得不同。从前他不敢去想，后来梦到的父皇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把他当做杀人作恶的工具，但从这个时候起，他自己内心不愿意承认的东西开始生长。他常想，如果自己的父皇也像桐吾君那样该多好，不堕魔该多好，不是帝王不用承担那么多责任该多好，那么他就会有一个家了，不会在幼时遭受娘亲的精神虐待，不会明明家人全在却总觉得举目无亲。渐渐地，他分不清父皇在自己心里究竟是正是邪——他崇拜那千古一帝的功绩，也知道他和魔族的交易。可梦里的父皇就是他一直期待的那样，会教他各种东西，慢慢教，耐心说，他悟不透的事也会摸着他的头说一句，“没关系，父皇在。”
　　如果按照父皇的指点前行，他不该是病弱的王权傀儡，而是另一个千古一帝，他能做到的不止是“四海升平”，而是如日方升，繁荣昌盛的光耀盛世。在那里，他有真正的追随者，有信服他的臣民，有神仙的庇护，有……桐吾君的另眼相看。有他渴求的一切。

　　然而醒来时的清明让他看见的现实，又是那么残酷。他，什么都没有，连一个康健的体魄都没有。矛盾焦灼之下，他生出许多的不甘心，他想要的和拥有的相差实在太大了，仿佛一切都是因为当初没有听话，没有勤勉才让他与梦想失之交臂。他开始钻牛角尖。迫切想要在梦中和父皇再遇。

　　这时桐吾君开始教他学习音律。起初，他确实不再做梦，可当他看见桐吾君封闭自己五官六感陷入“沉睡”状态之时，他学不进去了，他从悄然偷看，到贪婪地搜刮那绝美的容颜，他知道，他觊觎这个人不是一两天了，也许从幼时就种下了根，也许是因为父皇那一句“你可以比我做的更好”，让他想要攫取父皇都得不到的人，也许是景星的“不要脸”，让他觉得自己更合适，也许是因为和桐吾君的独处像是被认可的殊荣……

　　好多也许，就是好多种可能，让他眼花缭乱地遐想漫游，不知不觉间就凑得极近了。他试过叫他，也试过乱吹奏些刺耳的音符，然而桐吾君都没有反应，在这一刻，他大着胆子冲着那张红润的唇而去。

　　近了，更近了，能嗅到那芬芳的气息，能感受到那平和的温柔很像绒羽，勾着他头重脚轻地往前，义无反顾地往前……

　　“别闹。”那红唇微微翕动。

　　他蓦地停下，看着那张红唇怔愣，心跳隆隆掩住了他的观感，他的世界只剩那一声宠溺的呵斥。

　　“年轻人要节制，等我……过段日子再给你。”

　　他歪着头，好奇极了，不知那桐吾君在说什么？节制什么，又给什么？

　　“床上别耍那么多花招，”白韵清一笑，紧闭的眼尾似漾起春潮软波，“少卖弄你那点儿东西。”

　　殷灿骇然地倒退数步。

　　“景星，当心我罚你。”

　　殷灿后背重重撞在了石壁上，冷汗淋漓，不禁双膝发软下坠。

　　“不必想那殷灿，他算个什么东西，迟早都是要滚出昆仑的，你好好伺候便是。”

　　殷灿跌坐在地，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其实，从头到尾白韵清都没有出过声！那碧波似的幻境里，殷灿的魂魄成了旁观者，才惊骇于那一切……那一切不过都是自己走火入魔的妄想！他一直怀疑景星引诱自己的养父，他也一直知道桐吾君对景星比别人都要好，所以，他幻想了这段对话，把他的怀疑，他的嫉妒都当做了明晃晃的现实，然后刺向了自己，他受伤了，他伤得体无完肤毫无尊严，可他却不肯承认那把伤了他的利剑，正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

　　他狼狈而逃，是夜他哭出了声，哭声入梦，是父皇拍着他的肩来安慰他，他遂懂得了“成大事者，必须打破道德、道义、感情”，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要“驯服”一个比你厉害的人，断其所依，挫败其心，才能重塑其形为自己所有所用。

　　他不敢，说什么也不敢。于是梦里的殷骜提出他们交换魂魄，只要殷灿点头，把心和信任交给他，那么他来代他做。殷灿再三确认会不会伤害到桐吾君，梦里的殷骜只道不会，毕竟那是他追逐过的人，即便自己得不到，也不会伤害他。而他所作一切，不过就是想让殷灿看看，他能够所求皆所愿，关键是看他自己选择的路。

　　“你想得到桐吾君的垂青吗？”

　　当殷骜再一次问他，他终于心下一横，给出了肯定答案。

　　天道枷乃建木灰所成，这就导致白韵清并不能察觉到成了大魔的殷骜，一直在潜意识里操控殷灿，最后直接让殷灿献祭。若这个时候殷灿但凡有一丝良心，拒绝殷骜的提议，一切都不至于如此。献祭要自愿，即便天道枷在——殷灿是有机会避免后来的大错的。

　　他没有。他有自己的不甘，有自己的不平，觉得自己委屈，他想要一个取代那个不如他的景星的位置，最想要得到桐吾君的垂青，来证明自己能够成事，来证明他们之间的独处是有意义的，来留下一段让他百年后依旧可以回味的美梦佳谈。

　　此时的殷骜已经被魔族炼化做大魔，也就是后来操控殷瑛的那一个。只有两魂的大魔并不能在夺舍太久，所以殷灿依旧有机会认清现实从而改变越走越错的道路。

　　他没有。他只想凭什么景星可以，他就不行？凭什么他贵为新君，还是什么都不得。于是殷骜第一次短暂夺舍后，殷灿学会了魔族的音蛊——他吹奏的乐曲，和桐吾君教他的是正相反的，一个是让人呼吸自醒明澈心身，一个却是会让人混沌糊涂，执念入魔。而殷骜也正是借由殷灿的献舍，才得知白韵清会在教习殷灿一盏茶后便入定，那时的白韵清会闭绝五官六感，感知不到外界任何气息。因为殷灿的表现很乖顺，被景星欺负了也只是默默忍气吞声，更重要的是他还总说一些“我理解景星，我不怨他”这类的话，平素又是勤奋好学的样子，哪怕是口无遮拦的妖精，他都能和颜悦色。所以，白韵清从未对殷灿生疑。

　　无奈，殷骜夺舍后，却是进去不得那寒潭洞。所以，一切都是殷灿告知于他的。

　　而当白韵清闭绝五官六感入定，其实是剥离了魂魄去往了霁月斋见一个人，但就算如此，他的真身周遭有异常他也不该不知道，这一点沧渊觉得蹊跷。然而这样的蹊跷偏偏就发生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被音蛊操纵越来越浑噩的殷灿，狼子野心灵魂污浊的殷灿。

　　最终，他在生辰宴开始前去挑衅了景星，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地触碰到桐吾君，就要到离开的时间了，他急了。所以生辰那一天，他私下和桐吾君求了两道灵符，说是给自己和殷瑛求的，那灵符不是旁的，正是可以破任何结界的灵符。想着一张只能用一次，殷灿和殷瑛又只是凡俗，白韵清因着先前应过人家，便给了。他最近精力不够用，要找应龙去向，他自己也有要事和陆压商议，要巡查九州结界以防天帝“出其不意”，连他的宝贝小爱人都没时间陪着，殷灿这个小要求他只想早早打发。

　　一张灵符，在后来的后来，被殷灿的鬼魂用去和堕魔的殷瑛见面了。原来，竟是有两张！沧渊到此时才知。那殷灿回到流云涧，主动献舍于殷骜，然后将其中之一藏于洞箫——和后来一样。而那洞箫本身就是白韵清用昆仑紫竹所做，那小小灵符的灵光自然被遮掩了去。由此，殷骜借用殷灿的身体进入了寒潭洞。

　　星儿在这时跟了上来。他看见的是殷灿，让他躁动不安的是殷骜身上的魔气，然而那“殷灿”竟是趁白韵清无知无觉之时，将那黑色雾气似的魔力祭出，全力向白韵清的心脉而去，而就在这时，他收了手，像是在听从什么指令一般耳尖动了动，双目红光流转，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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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鞠躬。
殷灿死六章的时候，这一单元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