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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寒潭洞 晓前世1 ...

  •   白韵清一曲终了,手中蓦然多了几粒姹紫嫣红的小果儿。借着酒意,他眯眼对着灯火仔细瞧那果儿。

      “你敢!白韵清,你敢!”沧渊伸手要夺,不自量力的些可笑。他怎么抓怎么空,依旧锲而不舍,像从主人手中抢食反被逗弄的狗儿——跳着,吠着,主人却是轻描淡写地抛着、捻着。

      原是又到一年正月十五。窗外圆月高悬,端庄圣神地向玉峰之巅走去。沧渊抓着白韵清的手死命掰扯,却被几颗果子噼里啪啦砸了满脸。白韵清声音懒如睡梦之中,道:“今儿个,不陪你了。”

      说罢起身,眼不眨眉不皱,突然刺向心口的小银刀白进红出,隔空甩了一粒心头血珠落入星儿嘴皮上,他上前一手捂心,一手研磨那唇,像给心爱的姑娘点绛唇、揉口脂一样深情,仿佛是在绘一颗谁的朱砂痣,热烈又激烈,温柔又虔诚,目光却是恍若隔世的朦胧,似起了浪又不留痕。

      沧渊愈发肯定心中猜测,如逮住了一只露出尾巴的狐狸,他目光如炬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心道今日非要抓个现行。下一刻,白韵清反手就在那张红润健康的小脸上给了一巴掌,颇为娇恣、睥睨众生道:“贪得无厌,看着就烦。还不如那殷骜会讨人心。”

      如今白韵清再是心口不一也瞒不得沧渊,只要他在他身边,大都会因着结魂珠发热而听见白韵清的心声。他心在说:“把你倒是养的好,苦了我这些日子都不曾自在。倦了……”

      沧渊分不得这是不是口是心非,他怎么逐字能懂,成句就不觉得自己猜测是真?

      “就今夜。”白韵清言罢离身。亏得沧渊先前打定主意,今晚非要揪住这狡猾的狐狸精,便早就将二人衣角拴在一起,正在他不知白韵清是说仅是今夜厌倦,还是今夜往后再也不想这般委屈自己,他人已经随着呼啸风声看见了通天建木,随即落在赤水河西岸。

      只要他敢,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跟着白韵清“走”。先前种种顾忌都抵不过那窥伺到底的好奇心,或说是不甘。他忙伸手拢了一把落地脚步醉晃的白韵清,忽然,一散漫无状的老声在这时从身后响起。

      陆压那老道竟不知何时早在此候着,拎着酒葫芦晃不出一星半点,一见白韵清恍惚了一阵,便荡着葫芦搓着手凑上前来,亲热地勾搭上白韵清的肩,歪歪斜斜,语音不详难辨地道:“小宝贝儿啊,可是来了,想死我了喂!”

      “拿去。”白韵清一扔昆仑觞,侧身闪过陆压,像是对这老头儿的到来早有准备,又像是来不来都无所谓。

      沧渊现在看见这老道就翻江倒海地恼,不讲道理地把无力回天之过,全算在这老头身上。在云台寺里,为何就不能再拦上一拦,叫他现在悔得肠穿肚烂。他忍不住去推搡那老头没规没矩的手,骂他那膈应人的“小宝贝儿”,道他是老流氓,合该偌大天界这烂泥胚子只得一散神,连个落脚的窝都没有。

      没人听见他,没人搭理他。

      “嘿。”陆压捋着白眉,“拖”了一片月前彩云给自己当软塌,斜倚着,赖躺着,“酒是好酒,”他仰头把那昆仑觞灌了个沥沥拉拉,穷凶极恶地把剩下的酒猛往自己葫芦里灌,生怕喝完今天就没明天似的。再邋遢地拿用袖子一揩嘴,道:“人是个蠢人。”

      “哼。”白韵清不予置评,只是对着大荒无界的方向,在面前洒下一坛酒,而后默默注视远方。

      “哎,我在骂你蠢啊。”陆压扔了颗小石子到河里,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打湿了白韵清的衣摆。他一掸衣衫,随即用银波锦绫把那老头捆起来,“摔”进赤水河。老头呛水,咕噜咕噜来得及吞来不及吐,好不狼狈,白韵清像是终于寻到什么乐子,抚掌笑道:“这水花,惊天动地,不同凡响。”

      沧渊自认对那老头算不得恭敬,实在是那脾性太过气人,不端不正,有辱天界名声。但他也不敢有这等“谋逆”之心,心里刚悲又惊,再恼羞成怒,继而咂舌怔愣。
      他想,同心蛊的毒怕是没解,否则白韵清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怎的就牵扯他忽幼忽老,像个短智的傻瓜。

      老头儿呛得直咳嗽,竟然不忘使阴招,就着那银波锦绫便把早就醉深了的白韵清扯进河里,他笑得嗓子眼里滚水,连咳带喘地道:“小子,这才叫不同凡响,你是不同凡响的蠢呀!”

      “哼。”白韵清从水中站起,恰好站在水中那轮皎洁的倒影正中,长发濡湿贴在鬓边、脸颊、修长莹润的脖颈,轻衣湿漉漉半透,细腻勾勒出那堪称玲珑有致的曲线。起伏并不柔软,反而如山如壑,柔中带刚。
      仿佛万籁俱寂,风无声,水不动,人不言语,鸟兽齐喑。白韵清信手捏了多妩媚桃花,在指尖轻捻,是月下精雕细琢的剪影,是彩桥横空的赏心悦目。

      面若醉桃,身若苍梧。那人清瘦却可直指苍天,清冷却生气勃勃,吐纳微喘间是氤氲水雾,热腾腾活生生——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梧桐为木但可断角。

      有人生命便是如此,看似是那惊心呵护供养出来的娇气,却凌厉而伟大,无坚不摧,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这便是白韵清,桐吾君。

      沧渊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开膛破肚似的叫嚣,连灵魂都沸腾成烟。成何体统,他说,他反复说成何体统。这样的“风光”白叫一糟老头子看了,让那不怀好意的河水沾了,让别有用心的风月效仿了。他若能动,当是把那人扛回来,休要欺他少不更事成天叫“爹”,就真拿自己当那么回事,不知何为羞,不知何为……何为衣着得体!简直胡闹!!!

      沧渊慌乱在河边拾草捡叶,想要把那不安于室的“红杏”遮严压实。也不知心诚则灵,还是清风嘲弄他拙笨,树叶哗啦啦地往河水里去,却在一条径流里分道扬镳。

      白韵清手指一弹,桃花成粉蝶翩然而去,他怅然叹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那打着旋儿的枯叶许是痴迷了,牵住了他的衣衫不肯走,月光下水清如许,白衣似云,一片叶子就能倒影出了密密麻麻的秋。他仿若惊诧,而后笑着把那叶子绕在指尖把玩,又道:“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是痛快,是落寞。那种淡而愈浓,近而愈远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像只有高山流水的知音才能感同身受。

      但沧渊不懂也像懂,清醒又似梦游。他在想,被那灵巧的手指抚摸,是何种滋味?他被那叶子夺了魂,想象自己是它,那个死而复生的夜,八功泉,桃木浴桶……白韵清的触摸让他灵魂发颤。

      后来八功泉的雪夜,他抱过。兰渚殿里一双细足,他捉过。逐光山镇门石下,有河有岸,有醉酒的白韵清也有实实在在的他自己,他走火入魔,他动了手,心脏砰砰声从此时到了那刻……当时,他告诉自己是做戏,配合那贪色之人,可后来,他假戏真做。

      他不知道有人的皮肤可以细致到那样,全身都是,也不知道两点朱砂会大会立,那人会吟会喘。让他情不自禁地尝了尝,可当白韵清嘴里喊得是另一人姓名之时,他恼羞成怒,他把这个浪荡之徒囚于罅隙地宫,再也不要看那张脸。

      那名字……

      白韵清唤的是,景星!

      拜师之初,素女瑶光张嘴叫他“景枫,”不是口误,不是贵人忘事,是他名景星,字青枫!都是白韵清给的。这名字,在地狱里绯绯也叫过,灵鹿、庚辰、寒珑、澜歌儿都知道,他们都知道,却都是些骗子,没有人跟他说,没有人同他讲,他们都只听白韵清的,全在骗他!

      皓华仙君也骗他。就算仙君不记小事,那事无巨细,事事记录在案的碌才会不知?他到底是多十恶不赦,所有人耍得他团团转?看他为了点将封神不择手段,又既往不咎他的过错,把他“捧上”高台,看他在伤害白韵清的路上越走越远,却都只是骂他蠢,那倒是来个人与他说说,他怎么蠢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忘得一干二净,做错了事就不能教他改正吗?他又不是什么圣人,他就是一至阴至晦的灾星,一朝得道,得意忘形,来个人打醒他啊!

      万年,两世,他一直在犯错,还理直气壮。简直荒唐离谱。凭什么?就为了让他知道真相时,心无旁念地去死,应了那短命的运吗?
      去他妈的公平,都是一群恶人,自以为是地害他如此。泾浊渭清?清清浊浊,他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这世间,划五部而分治作何?没一个清白的。他早发现了不是吗?却还一意孤行,一错再错……哈,哈哈,好,甚好!

      白韵清,莫要等我有实质作为,你活该,你一手遮天以爱我之名让我生不如死,若你落在我手里,我……

      我能如何?我遇上了你这样的人,拿我心捏我命,你这世界上最好的白韵清让我还能如何?!

      ……我不会放你离开。我要你亲口说,说你爱我爱的要死,离不得我!说你是变态疯子,爱我这样一个人。

      “你那‘爹妈’本就不是此间生灵。”陆压在河里找了块石头一躺,白韵清仰头在月下手指为梳,悠然地向后捋着发。

      “先元灭时,他们……”
      “不留了。”白韵清转身,涉水而过,沧渊冲上前去紧攥他的手,那陆压连飘带移地紧跟着,还在身后碎碎念,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嫌的货色。

      云隐峰,寒潭洞。白韵清穿过封印,陆压老道被隔绝在外依旧滔滔不绝。沧渊回首,他进了这两世不曾来过的禁地,他已经笃定这里深锁的秘密与自己有关。近乡情怯,或是被陆压的“谈古论今”震坏了脑子,他固执地拉着白韵清的手,行尸走肉地随他落座。

      一架古琴在桐木小桌上,白韵清起手掌灯,沧渊忙把自己的脸贴上那掌心。他现在六神无主,三魂六魄不知所踪,只晓得要跟紧白韵清。他害怕,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后来,他只想要现在全身心地依附那人,他无用也好,自私贪婪也好,总之天地之大,唯有这一处是他“家”。

      琴声宜夜阑,又或夜中不能寐,方才弹鸣琴。瑟瑟琴音如低语,古琴甫一开弦沧渊便知是《同归吟》。他趴在白韵清的膝盖上,把自己蜷成一团,分明高大健壮又时值盛年,却总是这样一副丧家之犬的落魄可怜模样。白韵清弹的比平日慢,慢到每个音都是一个故事,听罢故事却难忘余味,像风吹过,每一个铜铃余音不绝……

      铜铃……落琼殿!那恢弘的落琼殿,每逢清风拂过,铜铃就出现这种旋律,它们太自由了,唱完也不离场,拖拖沓沓,像怎么也道不完的别离。
      白长离,好一个白长离!伪善如斯,竟是能耐的把他归墟也涂涂抹抹,留下那么多他未察觉的事。

      那么,那碗床头的面呢?也是白韵清做的吗,亲手做的……吗?

      沧渊翻身抱住白韵清的腰。他不要知道后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告诉自己只要现在,他现在抓住了,再也不松手了!
      打他骂他,用银波锦绫捆着他,那人说什么都他都听。

      我只听你一人的好不好,白韵清,求你,让时间停下吧!

      那么大个男人,里子还揣着一个三十有四的魂,哭得比孩童时的景星最惨的时候还要惨。可是没人听得见,没人看得见。

      这把古琴名作“归”,音色较“桐”更沉更缓一些,两把琴几乎一模一样。寒潭洞里古朴雅致,不富丽不堂皇,和世人眼里的挥金如土的白韵清全然不同。洞外有梧桐,洞内有清泉,沧渊甚至还知道,这地下是一口又一口的玉石大缸,“归”正下方的那一个上方有铜钟。
      案头还有一盆盆景小松。

      这些他都不用看,他一进来就知道这是哪里——白韵清的琴室!

      他来过,很多次。他却只记得白韵清挑剔,忘了回回都是白韵清牵着他的手进了这里,这些封印,在过去从未阻隔过他……从未。

      曲终,白韵清取出结魂珠。沧渊的心一同灼烫,他仰面看着那颗珠子,脸上的血色寸寸退去。

      结魂珠投射大片光幕,光幕里有不断更迭的画面,像断了线的竹简洒落一地,有些画面不甚清晰,也不怎么连贯。

      那画面里只有一张清晰的脸,贯穿始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梧桐断角,意思是梧桐虽是柔木却可以断坚硬之角,喻柔能胜刚。出自《淮南子·说山训》。
    【注】: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出自唐代李白的《山中问答》,白话文:桃花飘落溪水,随之远远流去。此处别有天地,真如仙境一般。
    【注】: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出自唐代李商隐的《北青萝》-此处用来表示白韵清历尽千山万水,走了许久的“路”,为了找一个人。
    【注】:古代文人雅士的琴室里通常会在地下埋大缸,缸上有铜钟,大概像我们现在的音乐厅墙壁为了聚拢声音,自带混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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