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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良苦用心 奢靡盛宴1 ...

  •   白韵清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他八功泉的功课可有做。

      星儿摇头。

      面对严厉的语气,他不禁想起小妖们口中的“薄情郎”,都是这般穿上衣裳就翻脸的样子。昨夜温柔昨夜风,谁管明日花开否。说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三天吗?是谁睡着了怕热不要被子,倒是把他搂的紧?是,是他贴上去的,可那也不是他主动抱的!

      “瞎捉摸什么?”

      白韵清不仅穿上了轻衣,连锦袍也一并穿上了。真是正经的很,星儿腹诽。

      “收起你那蠢脑袋瓜,赶紧去八功泉,把欠下的功课都补上。”说罢,白韵清又攥了一把叶子往床上一扔,冷道:“洗干净。”

      沧渊知道那叶子很是宝贝,可星儿的心里话一下就把他带偏了去。星儿一片片归置着树叶,小嘴撇着,心里嘟哝着道听途说的话本子,道:“这不就是恩客的打赏么。”

      沧渊无心也无力,此时再想,倒是笑自己又错怪白韵清了,他能在后来还算正直……至少生活作风上正直,恐怕还是白韵清教的。

      当以旁观者看自己,会要清醒许多。

      星儿知道自己是死人复活,虽然不怎么全信,可疑虑自然会落地生根,他不去问任何人,因为过去的事情没有追问的必要。但他会把白韵清交代他的事情做到极致,哪怕伤筋动骨,也不喊一声累。雨花石约么刻了十来块,树叶也洗了十来片,他的肩膀比之前宽了,小金鱼也会停在一边奖励似的吐上两个泡泡,小金鱼看起来比从前兴致不高,游的也慢了,像是它的精气神全让他吸纳了去。沧渊觉得那不像只是怀春的愁苦。可星儿不会替他去问,那小子,眼里再无其他,总觉得时日无多,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让爹爹多在意一下他,他拼命地练习。

      和小妖们满山遍野地跑,他也是全力以赴,跑的比那雉鸡精还快,跑着跑着,小腿长长了、结实了,步子也大了,所经途中何处有坑洼他都熟记于心了。

      然而越是熟悉的事情越是容易栽跟头,又一次和小妖们玩无聊的捉迷藏时,他一不小心跌落到一个洞穴之中。

      沧渊知道这是三眼三耳猕猴的坟冢,每当族内有人觉得自己行将就木时,便来坟冢等死,死后骸骨化灵,待后代取出分食。这也是它们的传承,人族许是见不得的。但星儿不知。当他跌入坟冢,面对白骨骷髅,还有那白骨腹中的“肉胎”,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他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像是从更久远的地方而来,超越了星儿那短暂可怜的阅历,却又实实在在让他感同身受。一群年轻的猕猴走进来,对星儿的恐惧置若罔闻,举起锋利的石斧便把先人们的骸骨劈开,接着,便是那“肉胎”。
      “肉胎”其实只有拳头大小,然而石斧劈开的刹那,星儿生理性地排斥,就像那斧头并不锋利,笨重地又砸又砍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甚至来不及哭,也没吓尿裤子,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堆,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而后痛苦地低吼一声,那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而来,久远的不像孩子。

      他晕倒了,就连沧渊也陷入昏睡。他只知道痛大于恐惧,如同自己那虚无的灵魂被人大卸八块。猕猴精们慌了手脚,这星儿可是它们桐吾君的爱子,甭管是不是亲生的,桐吾君可从未牵过任何人,却数次在酒后,在月下牵着这呆头呆脑的小公子满山游走,别人看不见,它们是能见到人真情实感的,那桐吾君分明就在笑,还很是得意,倒像自己是个得了宠的孩子。

      于是一群猕猴精七手八脚地扛着星儿爬出山洞,战战兢兢地把人送到昆仑玉峰下,推三阻四地“选”一代表去唤桐吾君。

      “让开。”白韵清突然现身,像是刚巧经过,他随手捻了一道符咒,往其中一只猕猴手中一抛,冷声道:“把你们那坟冢藏起来,往后……昆仑会来人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猕猴精捧着银光符咒连连点头,后作鸟兽散。

      沧渊先星儿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桃林,正躺在白韵清腿上,那人倒是潇洒自在,手中拿着几根草叶子,悠然自得地编着什么。星儿继而醒来,怔怔地看着白韵清的手,那草叶子不多会就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

      白韵清瞥了他一眼,把那草蚂蚱放在手中,手指在那触须上一捋,沾了血的蚂蚱立刻活了过来,往草间一蹦。星儿忙把那只手抱在怀中,满眼紧张,张着小嘴吹气。

      白韵清笑了,抽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道:“景星,现在可能与我说说,你这几日都忙了些什么?”

      星儿又“抢”回他爹的手,藏在自己怀中,生怕他疼,怕那血珠子再多滚出去一颗。然而那手指哪里还有伤口?他不管,抱着捂着就是不放。

      “我去八功泉刻石头、洗叶子。”他道。

      “嗯,”白韵清慢慢屈膝,让星儿滚到自己怀中,“可曾留意过那小金鱼有何不妥?”

      星儿摇头。沧渊点头,他放任自己和星儿一道,不要脸地在白韵清的腹部磨蹭,汲取那温暖与安宁。

      “还有呢?”白韵清一手点住星儿的脑袋,道:“痒。”

      星儿不动了,规规矩矩地窝着,回道:“还和小妖捉迷藏。”想了想,又别有用心道:“我跑的很快。”

      “快是快。”白韵清玩着他的黑发,慢条斯理地道:“转找生僻的地方藏,藏起来就一个人发呆,苦着脸,被找到了就假笑,为何?”

      沧渊猛然抬头,去端详那双并没有在看他得眼睛。星儿到底太小,不知白韵清几句话意味着什么——白韵清从醒酒以后的每一天,都跟在他身后!或是隐去身形,或是附灵于鸟蝶,总之,他每一天做了什么白韵清全都知道!

      星儿想不到这个,只是难为情地把脑袋埋得更深,不言不语。

      “真想知道,你这蠢脑袋瓜成天想些什么。”白韵清叹气,抽手抱起星儿,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自己则一手枕在脑后,把那蹦走的蚂蚱招了回来。蚂蚱在他手中变作深绿,而后僵直了腿脚,变回草,再枯萎,最后成了灰烬,在夕阳下扬起一片碎金色的梦。是残酷的,也是美好的。

      “我……是死人。”星儿有一瞬间失神,不禁脱口而出。

      “是。”白韵清当即回答。星儿浑身冰凉,颤抖,他从未想过他爹会这样干脆承认。他有心里准备,可却唯独没有准备这件事从他爹口中得来,这就是说,眼前这人果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那惴惴不安的美梦,随时都会被颠倒拍散!

      “那又如何?”白韵清道,“这虫儿终生想着飞,飞到哪里却是让草木遭殃,农人恨它,画师却爱它,说它寓意‘飞黄腾达’。我让你误以为你我是血脉至亲,我之过,该晓得这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谎言。可景星,你要明白,这天底下的恶意也并非都是有理有据。农人之恨,不错,画师之喜,无过。草木无罪,同样,它也无不对。人言可听,却不是让你人生倒退的理由。”

      “你不喜与人打交道,”白韵清放下星儿起身,那双琥珀瞳闯进星儿的眼底,说的每一个字仿佛在他心脏上铭刻,又痛又麻。

      他道:“若不想,可以。若害怕,不行。你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在我眼里,你是景星,是最顽强的生命,我觉得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事便是遇得你,救回你。
      你弱小却不卑微,尤其执着,言而有信。所以我相信我的景星,终有一天会变得强大。因为你其实渴望活着,无比渴望精彩地活。”

      星儿木讷地点头。沧渊狠狠闭上眼睛,他知道,最后一句话,白韵清是在蛊惑催眠星儿,在他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这一句类似蛊惑的话,足以将那灰沉沉的生命变成一片纯白,那上头,可以生出各种色彩。

      白韵清,是最好的。
      他,是个蠢东西,狼心狗肺的蠢东西!什么都不记得,这些话他一句都不记得!不记得,却烙入了他的灵魂。在人境里那么苦,他想要活着,后来过上好生活,却随时准备死,白韵清什么都知道,却从不把这些大道理列成规矩、事要,让他必须做什么,不可做什么。一天天,每一处点滴,浸润着他这身肮脏愚钝的骨血,直到……他脱胎换骨,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的白韵清,怎么可能私通魔境,毁灭九州!

      若不是他……白韵清根本和九州就扯不上关系!!!

      这一次,白韵清不再动星儿的记忆,这几日他想了很多,若要景星真正成长起来,只能靠他自己。那些附骨之疽和心底的裂痕要如何修补,靠一个五岁的孩子自己去悟,实在强人所难,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通天晓地的本事,尤其……是景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所以,他既然做了人家爹,也说过要尽量,那就不能眼见这孩子被万千痛苦伤的麻木,一颗麻木的心,除非换了,不然怎好救活?孩子还小,慢慢教,趁人家还知道喜怒哀乐,不像他,连哭都要靠酒。

      大抵,那段日子把泪哭干了,从此认为眼泪是懦弱。其实哪里会是这样,景星的眼泪就很好,酸的苦的怕的痛的,还有甜的。鲜活,认真,很好。

      当晚,白韵清在兰渚殿里点灯写字,星儿要学,白韵清也颇有耐心地教,光是“景”字就写了半晌,画了满篇鬼画符,小脑袋一歪,整张脸掉进砚台里。孩子的瞌睡劲莫说来的突然,来的还很猛烈,那星儿的鼻子将墨水吹起了泡也不自知。

      沧渊走了出来,捂脸偏头。却见白韵清放下纸笔,将星儿抱起放回床上,又抬手化作水盆帕子,加了几次冷水又添了几回热水,盆里的水溢出来洒了满地,白韵清抿唇捏着帕子,无奈摇头,寒珑的名字在嘴边将出不出半天,又兀自嘀咕:“澡都能洗,脸又怎么洗不得?”一双玉白的手绞着帕子,猛地按入水中,一个失手又把铜盆从架子上按翻在地,将落地的时候,他脚尖一挑,盆子倒是落回架子,自己的靴子却湿了个彻底,然而,他下意识地却是去看床上的人有没有被吵醒。

      看着白韵清这样笨拙,那无所不能的桐吾君这样谨慎,沧渊真不知该拜哪路神仙,让自己修来了八辈子的福,他到底是何德何能,这小替身做的太值当了。任谁不会信以为真呢?他清醒的很,却也要忍不住醉一次,疯一回了。

      连人带地终于收拾妥当,白韵清的轻衣已经贴在了身上,他踢掉靴子,赤脚站在地上,随手招来新衣给自己换上,仿佛一刻也忍不了身上的汗渍,他又捏了个香炉,点了熏香。

      他走到桌边,挪开星儿图画潦草的纸张,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又拿起来看了看,没忍住,轻轻笑了,浅梨涡盛放。

      沧渊羞臊,忍不住小声埋怨:“笑什么笑,往后写的也不比这强。”像他真的年长白韵清许多,像他与他之间没有后世的背离,他抬手在那浅梨涡上戳了一下,红着眼睛道:“后来,很少见你这样笑了。”
      心在笑,灵魂在笑,每一滴血液都在欢愉地笑。有那么开心吗?白韵清,你才是蠢东西……

      知道无用,他还是挽起袖子,在一旁装模作样地“研墨”,见纸张皱了,他用手“扫”平整,怕那白衣沾了脏,白韵清每写一个字,他都小心地提着那人的衣袖,去“拿”根本拿不了的灯火往白韵清的笔下凑,生怕亏待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纸上写了几个姓名,其中排在前头的就有殷骜的名字,正当沧渊想要用墨涂了那名字的时候,星儿开始疾呼,一会儿喊着“不要”,一会儿叫着“你走”,胡言梦呓毫无章法,而后大哭惊坐而起,沧渊被猝不及防地拉回去,却也未知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星儿撒癔症似的,双目无神满屋游离,直到看见白韵清,这才放声大哭,可怜巴巴地伸出胳膊,“爹……抱!”

      “抱什么抱!”白韵清扔下笔,走到床边径直躺下,不耐烦道:“睡觉!”

      还是那个白韵清。沧渊也不知该提一口气还是松一口气,倒是想如果白韵清真的抱过来,他怕是受不得。
      受不得……白韵清往后再也没抱过他了。

      星儿不敢出声,也怕碰着他爹招人嫌,努力往墙边贴去。这床着实宽敞的很,他还没退一半,白韵清翻身过来,一手挥灭烛火,一手扯过他,把他按在自己手臂上,不快道:“乱动什么,不知现在隆冬,跑风漏气的也不怕给你爹我造出毛病!”

      星儿老老实实窝在他臂弯里,却偷偷咧开嘴笑。白韵清冷哼一声,问他是不是睡不着,想做什么。他说想听爹爹说话。

      “我没什么想说的,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黑夜里,白韵清格外骄纵,沧渊却听出那么点耍小脾气的意思来,一头雾水的,便听见那人开始讲故事。讲的竟然是聊斋鬼话,也不知这人成天想什么,对着一做噩梦的孩子讲这些作甚!

      但从那人嘴里出来的鬼故事并不吓人,许是有人陪着,许是那声音温柔如梦,星儿很快入睡,美梦酣畅。不知不觉,沧渊把故事听到了黎明破晓,竟也跟着睡了过去。眼皮实在招架不住时,他还不忘揶揄那人两句:“敢情好,平日话少,都攒到这会子了,也不来两盏茶润润嗓,蠢东西。”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对白韵清说晚安,早安。月亮圆了一回又一回,他们始终在晨花中醒来,又在月夕中睡去。他在白韵清怀里,万万年后,也死在他怀里。是个十足的美梦。痴心妄想的美梦。

      原来,白韵清的那张名单是为三月上巳“祓禊节”准备的。今年不同往年,白韵清要“邀请”外人来昆仑。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同于前两次被三头蝰蛇和老鳖害了,星儿直接倒退回奴隶村那会儿的样子,现在他被“少爷”的话伤了,不再会那么着急否定自己了,因为白韵清彻底把他过去动不动就自卑的情绪全部去除了。总的来说,阳光了——虽然阳光,但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正经的样子。另外,“白骨肉胎”的记忆不是星儿的,所以他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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