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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十一 ...

  •   大清早,雍亲王府怨声载道,这是年氏嫁入的第九天。这九天胤禛无一天不是同她渡过,他压根就没给年叙锦备上寝屋,就像想年叙锦一直住在他房里一般。

      不仅如此,从她入府那天到如今,她连带着王爷一起睡至很晚才醒。府中女眷借着年叙锦到现在一次都没来向清筱请安叨扰,她们纷纷叫嚣着年叙锦无礼,不把清筱放在眼里,把年叙锦比做商朝苏妲己,说她是狐妖,祸害王爷。

      这些话这几日听得清筱耳朵都出茧子了,待她们喝完早茶,就让她们早早退下。

      外边初雪消融,还见绿叶。清筱来了兴致,让霓颐陪着去院里折两只梅来。

      碰巧的是,洗漱完毕,整装待发的年叙锦也来到了院中。她身披丝绸披风,绣锦满身。高跷的旗鞋踩着石地,只奔香正在采梅的清筱身后。

      清筱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回头看她。她只身一人,站在她不远处。清筱慈目中有着刚毅,柔和却不卑微,对上年叙锦凤眼明目张胆的挑衅并不显得懦弱。

      不算她刚入府的那天晚上,今日应该是清筱与她第一次正式交锋了。

      其实也是此时,清筱才好好看清年叙锦。如此美貌,就算在这美人云集的王府中,也不曾见过。娇纵的丹凤眼,眼尾深沉向上一勾,说她像苏妲己真不委屈她,那眼珠似玉雕琢而成,既清透又精贵,美得像只狐狸,妖得勾人心魄。

      清筱发觉,看她的那几眼,世间戛然安静了。

      年叙锦往前走,走到她原采的那株梅下,干脆折下那雪梅。她瞥了一眼清筱,迅速将梅塞入她手中。

      清筱茫然,看看那梅又看看她。年叙锦轻咳正色:“我有话要问你。”说完眼角一掠清筱身后的霓颐,又专做不在意的继续看树上的梅。

      霓颐瞪大了眼,刚想说什么,就被清筱止住了,她细声说:“你去远处等我。看着人,别让人过来了。”

      霓颐不甘愿,但也无他法:“是。”

      待霓颐走远,清筱道:“怎么单你一人,我让侍奉你的雨舟、云梨呢?”

      “碍事。我不习惯人伺候,跟着麻烦。”

      年叙锦直勾勾的看着她,这让清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镇静道:“你找我何事?”

      年叙锦朱唇一张一闭,道:“十六年前你曾有个孩子,他是怎么没得。”

      清筱双眼微睁,为这乍然出现的问题怔了怔。年叙锦竟然这么直白的将她这处所不能触碰的伤心地说了出来,这么些年来,身边的人再亲近,也不敢多问一句,霓颐更是从未提过,这么个小丫头却不知礼数的问了出来。

      清筱深呼了一气,在寒冬里化作白烟一团。她并不想回忆那段过往,只张嘴想搪塞过去:“我身子虚弱,没命承受恩泽,怀那孩子时患了顽疾,服了很多药。孩子生出来……便有心悸,没能熬过寒冬。”

      年叙锦听完一字不言,只慢慢走近,毫无预兆地抓住清筱的手,两指搭在其脉搏上。稍作片刻,她眼神变得莫测高深。

      清筱心下一虚,拨开了她的手。

      年叙锦不似女人,女人不沾什么,她就偏要干,唱戏习武学医一个不落。她刚刚那么一搭,清筱脉象极为平稳。她常年素斋调养,除了微微缺乏力气,其他都健康无比,那点像得过顽疾的?

      年叙锦拆穿她,说:“骗人!寻常人若得过顽疾,哪怕痊愈,脉象也不似你这般气血康健,富有朝力。我看过府上多数人的脉案,你身体分明比她们都要好的多。”

      清筱皱眉。她如此逼近,清筱瞬时心绪不宁。她咬字尤为发重:“你要作甚……!”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年叙锦硬气,若是从远处听定会认为两人在推搡争吵。年叙锦眸中风云变色,“为什么府上女眷众多,诞下的孩子却零星几个,为什么怀孕的格格年年七八位,能平安产子的却寥寥无几!为什么就算活了下来,也会早早夭折?!”

      年叙锦的哥哥是将军,她从小跟着舞刀弄枪,性格更是胆大包天。男人不敢揍得混蛋,她敢;男人不敢说的话,她也敢。若非喜欢上了个王孙贵胄,她定活得逍遥自在,要是走运,战场杀敌也未可知。如今要活在这深宅大院的高墙里算计来算计去,她认了,但她不可能让自己孩子的命在这明争暗斗里赌。

      这九日她看遍了府上言记,子嗣稀薄,活到她进府的只有区区两位。而这两位是都是李萦纡的孩子。

      年叙锦气势汹汹,直言:“我不想我今后的孩子,死的不明不白!”

      她松了口气,

      清筱霎时被她凶得哑口无言,在她面前显露几分楚楚可怜。她感到疲倦,眼微垂。她想了很久,面容从平静变得有些憔悴,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缓缓闭上双目。良久。

      “你要想在这府里安稳活下去,便敛去你的锋芒吧。”

      清筱低头闻着梅香暗来,徐徐道:“这里的人是地上漂亮的孔雀,都想活得光鲜亮丽,都想做枝头上高贵的凤凰。可没人去想飞上枝头得踩着多少同类的尸体,也没人会想,自己就是那具被踩的尸体。”

      “万变不离其宗,当一只孔雀飞得过高了,所有人都会想踏着她上位,她必然成为千夫所指。”

      年叙锦自然清楚这大院里的古往今来的道理,可错就错在,她并非笼中金丝雀,也非什么攀龙附凤的孔雀。她不在乎会惹多少人,她天性如此,这辈子是改不了的。

      年叙锦轻蔑笑之,她不想谈这些弯的绕的,她只道自己的:“你不肯说?”

      “我说不了,你也不能做什么。”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墙内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你不杀别人,自有人来杀你,要么放弃一切,要么成为她们。

      清筱答非所问:“你坏不了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自然由人破。”年叙锦冷色正浓,“你不告诉我,我自己查。如果我查到了,你会插手吗?”

      清筱摇了摇头,“你查不到的。”

      “万一呢?”

      清筱劝说无果,叹息道:“我不会管,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年叙锦冷哼一声。就算清筱想插手,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两样。她拂袖要走,旗头的步摇似柳扶风。

      梅香清淡,犹如冰雪般清冷,却别有韵味。喜欢它的人,喜欢的就是它这气节,凛冬不凋零,愈寒愈艳。

      清筱破天荒的有那么些许不甘心,她挽留道:“你非要把自己置于那般境界吗?”

      清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明明让年叙锦一家独大对她、对这府上都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对于自己背道而驰的她,说这改变不了任何事物的话。

      清筱言完恍然。她好像在让年叙锦按自己的意愿活。那没有一点迫害的想法,带着她强烈的感情色彩,想要强加在这个近乎陌生的女子身上。

      可没道理,年叙锦要听从她。果然,年叙锦凤眼一挑。

      “我安守本分就没人害我吗?人心真有这么干净吗?若真是这样,我倒是乐意。”

      清筱原地独站,年叙锦已经动身离开,天上下起了小雪,她也不动。直到霓颐从远处走来,她搀扶着清筱往檐下走去。

      “夫人怎交谈片刻失了神?”霓颐关切问:“可是有哪里不适?”

      清筱尚还清醒,她摇了摇头。问:“刚刚可有人来附近?”

      “不曾。”霓颐道:“倒是年氏往王爷的书房去了。王爷今日不在,书房内只有苏培盛,想必是去找他的。”

      “嗯。”

      霓颐忽然靠近清筱耳畔,轻声道:“姮殊说,那边有动作了。”

      意料之中。清筱点点头,她只觉寒冷,唇齿都寒:“她们如今视年莺瑟为眼中钉,没动作才叫人后怕。”

      “需要托人告诉年主儿吗?”

      清筱思索片刻,断言:“与我何干。”

      霓颐了然,扶着清筱从檐下走回廊中。路上清筱忽垂眸不动,霓颐正疑,听她蓦然道:“是霜雪消融时?”

      霓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她如实奉告:“姮殊道是梅花盛开。”

      “这么快……”清筱眉心微皱,薄唇不自觉的抿了几下。耳边,年莺瑟的话语回荡。她脸色暗暗变了。

      她的周围一片雾,现在谁在雾里捅她一刀,她都不会知道。若是拖着一身伤,认出持刀者是谁,那可为时太晚了。

      “不能那么快,必须拖到春来。”清筱淡言,微露锋芒。霓颐却看她有些陌生。

      *

      几墙之外,胤禛的书房里,一个细皮嫩肉的俊皙小白脸上蹿下跳的,清扫旧古籍,没事还哼哼小调。心情美哉,可回首看到年叙锦站在门口对他笑,他顿时唱不下去了,一个头两个大。

      一听她要自己找十几年前的人和事头更大了,他欲哭无泪:“年主儿,莺瑟姐姐,好姐姐,你可别折磨我了,我这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帮你查十几年前的事啊。”

      年叙锦也不跟他插科打诨,就一句话:“帮不帮?”

      “帮,帮帮帮。”苏培盛从架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他身量高于年叙锦许多,可在她身边却显得特别矮一个,“只是……主儿,这府上事多,何况十几年前的事,理起来我们这群下人都嫌麻烦,您既然想知道何不问王爷?王爷爱您,您问,他肯定说。”

      年叙锦眼珠一转,急忙止住他:“说什么呢!我才不要让他知道我查这些……你也不许跟他说,知道吗。”

      “——嗻嗻嗻。”

      *

      雪过消融,又见春光,绿芽迎风。冬去得快,院内姹紫嫣红的不是新盛的花蕊,是女人的衣裙和心。

      炮仗炸着这街道,年味儿飘摇在街上,数千朵烟花一同绽放黑夜,似让黎明提前到来。破晓天光,犹如闪电,却击不透黑瓦的墙。

      家宴过后各回各屋,王爷今日依然没有留宿别屋,还在自己屋里头,估计此时已经在和年叙锦亲昵了。对比西厢显得惨兮兮,没沾上一点过年的喜气,数间房子一盏灯都没点起。

      “从前一月好说歹说来一次,如今连西厢门前的花都嫌开的败了。”云惠格格拨着佛珠笑言,她强撑的笑意颇为心酸。

      一众女人齐坐一耿浸玄屋中,人的悲欢离合各有不同,可彼时她们出奇一致的没有一丝喜悦。

      沉烛苦笑,声音闷闷的:“王爷得有一百七十一天没留我这了。从前只是少,自那年氏来了后再没来过了,怕是已经忘了我这个人了吧。”

      “一个个垂头丧气作甚?”李萦纡坐至最中,她端坐,饮茶时翘上的护甲尖锐素雅,“十几岁的小姑娘收拾也不收拾,愣是弄得人老珠黄,你们现在顶着这张脸给谁看啊?王爷蠢吗?放着那绝世美人不瞧,来看你们?醒醒吧,要想王爷多看你们几眼,就打扮好了等着。你们这样别说王爷,我看了都心烦。”

      座上几人无颜面对,她们这段时日的的确确因为年叙锦的独宠醋意膨生,失了体面。

      “姐姐说的不错。”耿浸玄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不一会儿,她手抚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她肚子很大了,看着有七八月了。她说:“珍惜好那张脸,来时怀上孩子,还怕王爷忘了你吗?至于那年叙锦嘛……”她歪头看向李萦纡,“我记得王爷很喜蜂浆炖燕窝,但有段时日姐姐日日给王爷做,王爷就腻了。”

      李萦纡皮笑肉不笑。人疯狂的喜欢上一个东西很简单,但一直坚定的喜欢却不是件易事。喜食是如此,美人亦是如此。

      耿浸玄做次含沙射影,还要暗地里踩一脚她,着实让她有些不爽。

      李萦纡放下茶,清嗓两声,她道:“怎么挺着大肚子还出来啊?累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就坏了。”

      “这不是看姐妹们愁容,想来博各位一悦嘛。”耿浸玄笑不露齿,站着也不坐,话里带刀:“再说了,太医来府上把过脉了,说小世子身体可好了,估摸着来年这时,都能跟各位姨娘要糖吃呢——”

      云惠笑得和蔼,她去看耿浸玄。府里人都知,云惠很喜小孩子,可惜她身子骨差,一直怀不上。她絮絮叨叨:“孩子健康就好。”

      耿浸玄:“多谢云惠姐姐祝福。”

      李萦纡不想和她在这演冠冕堂皇的戏了,她起身,细言:“好了,你身体不能久站,我扶你进里屋歇息。”

      “听姐姐的。”

      李萦纡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往里走。门奋力一扣,李萦纡一刻都不愿再牵着她的手,一下撒开了。耿浸玄暗暗挑眉,嘲讽一笑。

      李萦纡走到窗边,今夜无雪,可积雪依还在。耿浸玄这屋虽不大,可算得上是西厢最精致一屋,不仅有一小堂,里屋中还有一圆窗,似十五的圆月,若躺在这窗台卧上,便能横看院中一景。

      李萦纡道:“你何时下手?”

      “姐姐怎得急了?”耿浸玄走至与之并肩,“莫不是也同她们一样怕年叙锦夺走王爷全部宠爱。姐姐又非色衰爱弛,何须担心这个?”

      李萦纡一阵沉默,而后冷声道:“耿浸玄,你若想你腹中孩子平安来这世上,就把你这贱嘴缝上。”

      耿浸玄闻言脸色惊愕,但很快恢复了镇静,她识时务,错开话题:“这不是篱昔病了吗,等她病好了,她先手,我做的事才能立得住脚啊,姐姐。我是这最不想拖下去的,我可不想我孩儿出生的第一眼,看得是他阿玛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李萦纡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暂且不跟耿浸玄计较,她道:“篱昔这两天的脉案我找人看过了,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突病一场,肚子里还有孩子算是鬼门关走一遭了,这样都没见着王爷几面,她心里肯定有气。她那性子憋不住的,等她能走动了,就会出手。”

      “哦?”耿浸玄俯下身,借着火炉,为李萦纡热了烟,她递给李萦纡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喽。”

      李萦纡含烟不语,耿浸玄手段有目共睹,再得宠的她也收拾的了,却不知怎得心有不安。说来这篱昔的病也古怪,前月最冷时生龙活虎,没几天就病成这个样子,好几天温病不退。可太医来诊脉就草草说是体虚着凉,再加上吃食不当,才酿成此番的。

      *

      “人呢?”年叙锦质问胤禛。

      胤禛一手捧书,侧颜看她,欲擒故纵道:“谁啊?”

      “你说呢,苏培盛!”

      胤禛小嘴一撇,道:“天天苏培盛苏培盛,你这一天天找我的次数还没找他的一半多。唉——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夫人日日念的都是他人之名。”

      “……”年叙锦两步走到胤禛身前,伸手狠捏了一把胤禛的脸,“太监的醋你也吃!”

      “哼。”

      “人呢人呢,我有事找他。”

      胤禛细细摸着她的长发,唇抵在她额前亲了下,道:“除了我还有谁受得了你这么吵啊,定躲起来了。”

      年叙锦皱眉,接下来的话还没问出口,胤禛嗤笑,就道:“好了,不逗夫人了。他应该躲在柴房,这两日躲你都往那跑,若是没有,为夫也不知道了。”

      年叙锦顿时笑了,她垫脚亲了下胤禛,脚尖立刻一转,好似无事发生,走了出门。胤禛本也似无事,待她走远,嘴角毫不掩饰勾起。

      来到柴房门前,年叙锦伸手扣了几下,敲了好一会儿,没人理她,她蹬脚踢开了柴房门。站在柴房正中孤零零的人,果然是苏培盛。

      苏培盛见她一脚踹烂了两尺宽的木门登时大惊失色,两眼错愕。听到敲门声,他恨不得钻进柴火炉里躲一躲,现在年叙锦进来了,他甚至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他无处可逃,低头就范,喃喃:“侧福晋……”

      “能耐了,都敢躲着不见我了。”年叙锦站的笔直,瞧了眼他,道:“算了,不跟你计较。说说看,你近些时日找到了什么。”

      苏培盛语塞,他纠结再三道:“好姐姐,你也知道的,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事有没有个因果暂且不知,就算有……十六年啊,府上的人疯的疯死的死,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还在的也不一定知晓那事,这不如同大海捞针吗……”

      年叙锦没反驳。他言之有理,她这段时日在府中找下人问话,问遍半个府上,竟无一个是在府中伺候超过五载的。她格外诧异,可一番询问下来,这府中妻妾基本都是陪伴胤禛有过好些年头的。

      她似笑非笑。如今她就像处于一个明暗交接处,暗那头一望无际,而明廖剩无几。

      年叙锦不语。她这两月听了府上不少风言风语,能隐约将十六年前的旧事所在场的人串联起来。虽然府上的女眷众多,但十六年前胤禛刚成亲不久,真正陪伴他左右的不过十来个。

      除了清筱和李萦纡之外,还有篱昔、云惠、江祈浣、煜姚,年叙锦暂且只记得这几个。前者父辈长辈大多在朝为官,并且官职不低,篱昔娇纵是有写原因的。而后者与之不同,家虽算不上贫寒,倒也帮不上什么忙。

      其中的江祈浣,年叙锦倒是有多听几句,传闻长得似仙。

      府上还有传言,曾经这人与清筱关系甚密,清筱临盆时,她还在旁伺候着,后来月子里也是谨小慎微地照顾她。

      年叙锦奇了,这么一个人,她入府两月多竟没见过。她问:“苏培盛,江祈浣是什么样的人?为何我至今没见过她。”

      苏培盛看着她干眨了好一会儿眼,不明白她怎么突如其来的一句何意,但想了想便想通了,答道:“祈浣格格……为人温顺贤良,此人在府上人少时得宠过一段时间,且是独宠。”

      听到独宠两字,年叙锦微微一挑眉梢,不做评判。而转折也来了,苏培盛继续谈:“但她之后生了一场病,一病不起,就一直隐卧后院房中,奴才就再没见过她了。前些时日,王爷还命人去给她诊脉,大夫回来说:尚有一气吊着。”

      “独宠?独宠胤禛就放任她这样?”年叙锦故作无意,道:“我看也没多喜欢吧。”

      苏培盛怎听不出她那股酸劲,他哭笑不得:“虽不及主儿你,但她的宠爱在这府上也算独一份了,很长的时间里王爷只要她相伴,那会儿的纡主儿、玄主儿脸上可都挂不住呢。”

      年叙锦奇了,原来那会儿耿浸玄居然已经在了,看她的样貌,保养极好,分明没大自己几岁。她道:“既然如此,生了场病就不声不响的销声匿迹在府中了?她得的是什么病?”

      “这……其实当年她受宠也是因为嫡福晋。嫡福晋怀胎九月,她便享了王爷九个月的宠爱,世子早殇,府上气氛低沉,她又恰逢这时一病不起,更是没人记得她了。后来王爷不怎么去看她,奴才想,约莫是因为她与嫡福晋要好的缘故,王爷见她就想起早殇的世子,怕伤心吧。”苏培盛道:“至于她得了什么病……早年间王爷气盛多在朝中,在府里时间鲜少,回来也不爱管福晋格格们的事,他不多问,奴才自是不知。”

      听到江祈浣得宠因果,年叙锦乐了几分,好在收敛。说:“得宠一时,突急转直下,必有古怪,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

      “主儿,姐姐,你别看我,我真不知道……”苏培盛被她盯地发麻,灵机一动道:“你不妨去问问蕙兰格格,江蕙兰,她与江祈浣都是江湫鹜江县令之女,虽是嫡庶有别,但两人关系很是亲密,一同进的府,近些年来偶有去看祈浣格格的,便只有她了。”

      只有她?也就是说清筱没有去看过这位与她“关系甚密”的好友。可清筱不像是落井下石的人。

      “江蕙兰,这名字耳熟,但我记不得是哪位了。”

      苏培盛道:“西边最右那间就是她住的,主儿你见过她的,每日与云惠一同走的那位便是她,你入府那会儿给您送点心的也是她。”

      经苏培盛这么一说,年叙锦想起来了。确确实实有一个人给她送过一盘点心,虽然这府上个个视她为眼中钉,但私底下巴结赔礼的其实不在少数,只不过她是第一个送的,所以年叙锦记住了。但她依旧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片刻后年叙锦又忆起,确实不该记的,因为大多时候江蕙兰总是低着头,就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一样,驼着背弯着腰,从来不直面看人,年叙锦自然看不清楚整张脸。

      “好,知道了。去把她的婢女‘请’过来。”

      苏培盛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这个“请”是什么,他忙解释道:“主儿,你若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问这些婢女没用。除了嫡福晋那两位,其余的婢女都是刚伺候个七八年的。”

      “……什么?”最嘴碎好办事的宫女都是新人,那她还怎么查,这府上人多嘴杂,她真弄出点风吹草动,都不用一天必定全府皆知。年叙锦脸一冷,瞪向苏培盛。

      苏培盛忙摇手,急中生智:“主儿别急……奴才,奴才又想起一人!是她俩的远房堂弟,叫江十一。”

      年叙锦抱胸看他,“她们的堂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江十一家一连生了十四个男孩,可家道中落,穷的揭不开锅。为了给他二哥娶媳妇,他父亲变卖了他给江湫鹜家里做苦力,他也命苦,才刚学会走路就得日日搬重石。后来江蕙兰和江祈浣出嫁,就当他是垃圾一样扫了过来嘛……当下,他就在马棚给王爷的宝马喂草呢。”

      年叙锦不知为何,听着听着忍俊不禁,道:“你这般圆滑的人,怎么在我面前就原形毕露呢?一点也不给他人面子。”

      “……这整个府上也就姐姐你能听我说两句口无遮拦的话了,姐姐还要我在你面前打官话不成?”苏培盛说。

      年叙锦道:“在胤禛面前你不这样?那胤禛可不高兴了。”

      苏培盛嘻嘻道:“没啊,我在王爷面前也这么说话,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说是你教的,他立刻不发火了!”

      年叙锦:“……”

      “苏培盛你找死!”

      “姐姐错了错了……”苏培盛一边被她追着跑,一边笑。他一口一个姐姐的叫年叙锦,实则他比年叙锦大,还大了不少,只是他长得稚嫩,就算叫年叙锦姐姐也并没有多少违和。

      嬉笑过后,年叙锦回到正题,道:“你都说他们家可嫌弃这个堂弟了,那在他身上能查出什么?”

      苏培盛道:“主儿可有所不知,江家姐妹虽然交好,可对这个弟弟不闻不问,江十一约有十多年没见过她俩了,他并不算江家的人。”

      “他来时才堪堪六岁,江家姐妹也没给他找个好差事,就丢给了厨房。他太小什么都不会,在厨房那也帮不上什么忙,江十一就各个间的帮忙打下手,也算是个各屋通了。若问有谁清楚十年前的琐事,还要活到现在的,奴才这会儿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他了。”

      “不过嘛……”苏培盛话音一变,道:“从小没人管他,也没人教过他什么,就怕那江十一是个傻子,不会说话。”

      年叙锦听完心里一阵麻,再想反正横竖都是要查的,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拂袖转身走出柴房,声音冷厉:“带路。”

      “嗻!”

      来到马棚,这边味道可不算好闻,年叙锦在十米开外的地界就开始屏住了吸气,还是不忍以手掩鼻。

      苏培盛眼见烫手山芋要扔给别人了,开心的不得了,就差一路蹦跳着去了。

      马棚里有着两匹马,一匹是胤禛打猎时酷爱骑的快马,一匹是常与年叙锦共骑的性子温顺之马。而马棚前,正站着一个少年,他长发散的杂乱,灰头土脸看不清样貌,手上拿着草,呆木地看着马儿一点点吃草。

      他看的很是认真,认真到竟没注意到主子来到他身边。苏培盛一清嗓子,他豁然站好,低着头来到年叙锦面前请安。

      这少年大概就是江十一了。按年龄来看他倒是比年叙锦大几岁。奈何自幼衣不裹食,身体十分清瘦。不过他高,即使低着头,依然高年叙锦不少。

      年叙锦多看了他几眼,挑刺道:“脏兮兮的,苏培盛!逮你房里洗干净了送过来。”

      “我给他洗?”苏培盛嘴比脑子快,而后看到年叙锦一脸“难道你想我洗?”的样子,顿时闭嘴,语气变幻道:“我洗!”

      江十一站在那一动不动,跟块死木头一样板着一张脸,看到年叙锦也算不上惊讶,就跟傻了一样一直一个表情,别真是个傻子。

      苏培盛吨着身子生无可恋,没好气的瞥了眼这傻子,正眼都不瞧一下,道:“还愣着干嘛,江十一!快跟上来。”

      江十一这木鱼脑袋,迟缓了好些时候,也不问清缘由,就跟上了。到了苏培盛的房里,苏培盛叫人打来水,亲自坐在桶旁给他搓泥。

      江十一原本的皮肤很白净,不似寻常人般白,而是冷白。苏培盛越洗越觉得不对劲,这小子……也太清秀了吧。他的真面目坦诚相待在苏培盛眼前时,苏培盛不禁咽了口口水。

      除了王爷,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男人。双眸像落了霜,悲天悯人,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一股冷清的朦胧,唯有那鼻梁高挺且翘,在这面上露出一抹不寻常的错落,却不突兀。

      苏培盛麻溜地找了件粗衣烂布给他换上,然后快步带他去了年叙锦面前。

      年叙锦也稍稍为他容颜所惊,但收放有度,“生得倒是俊。”

      江十一看她,听年叙锦夸自己没做出任何回应,就跟个傻子一样。年叙锦不禁担心,开口问他:“你不是傻子吧?”

      江十一听完目光明显顿了几刻,正在年叙锦心底一凉之际,他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并且用沙哑到近乎听不出人声的嗓子道:“不是。”

      “哦?还会说话,很好。”年叙锦又多看了他几眼,转身坐下,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找你来是要问点旧事,你记性应该不错吧?你最好祈求你记性不错。”

      “……”这不容否决的话语,仿佛顷刻间决定了江十一的生死。

      年叙锦先试探地问了句:“你是江蕙兰江祈浣的表亲,你与她俩关系如何?”

      “她俩与我并不相熟。”江十一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对答如流道:“江蕙兰是江县令的嫡女,而江祈浣是庶出,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甚至诞辰只有一日之差。都觉她俩情比金坚,实则不然,江蕙兰觊觎江祈浣貌美,江祈浣嫉恨江蕙兰嫡出,关系质非文是。”好像在心里将这些话念了成百上千遍了。

      年叙锦正奇他为何不问自答,又听他说:“您若想问的是她们,我只知这些。”

      年叙锦挑眉,“这么说来,她们不了解你,你倒了解她们。”她端详几分江十一,切入正题:“你既知江祈浣,可晓与她交好的乌拉那拉清筱?”

      “知,嫡福晋。”

      “在我面前提嫡福晋,你胆子也是够大。”年叙锦不露声色地刻薄一笑,继而道:“她与江祈浣原本情同姐妹,后来怎得形同陌路了?”

      江十一浓眉一蹙,思索后,道:“不知。”

      年叙锦没有揪着不放,而是接着问:“清筱曾九月怀胎,生下一子,其怀胎九月时可曾得过什么顽疾,若得过症状又是如何?”

      这个问题年叙锦问过苏培盛,可惜那会儿他陪着胤禛辗转朝堂之上,常常一月半月不回府中,清筱又不是个爱往外说话的人,苏培盛自是不清楚此事真假。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江十一要是答不上来倒情有可原,可若真两问不知,年叙锦就真要让他吃点苦头了。

      江十一望向他,眼中却有疑云。他竟没有犹豫道:“不曾。嫡福晋身子硬朗,应是府中少有。怀胎时也向来谨慎,都命我一人打扫屋中。九月里不说稀奇顽疾,就连咳嗽都未有过几声。”

      果然有古怪,清筱当真说了谎。

      年叙锦:“记得这般清楚?”

      江十一忽然沉默,双目失了神,暗淡无光,像窥见什么凶神恶煞一般。年叙锦显然没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那孩子出生时健康与否?”

      “健康,哭声可大了。”

      “你那时候不也是个孩子,知道什么是健康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可别胡编乱造糊弄我。”年叙锦摩挲着指头。

      江十一道:“那天,也是我大哥的生辰,所以我记得。”

      江十一记忆里,大哥的生辰总是家里最热闹的,他爹娘好面子,砸锅卖铁也得给大儿子的生辰办的热热闹闹。也只有这天,江十一不用吃哥哥弟弟们剩下的粮食,有时甚至能吃到小糍粑。

      江十一记得那味又香又甜,可惜被爹娘卖了后就再吃不到了。

      他面无表情说出那句话。年叙锦从小锦衣玉食,对她来说每天都是生辰,自然不理解为什么区区他大哥的生辰有什么重要。

      年叙锦揉了揉眉心:“清筱有孕间,你姐姐江祈浣与她最好,除此之外,可还有过人与她亲近异常,或仇她入骨?”

      “有,可不是几人。嫡福晋怀胎九月育子时,府上没有一位格格与她不亲近,献媚从来不断,但若说最亲近的,的确是江祈浣。”江十一道:“既是仇恨她,彼时也不会放上台面,让别人知晓。”

      “是吗?此时我花开尽百花失色,也不见她们对我的厌恶收敛半分啊,明明就差把‘想我死’写脸上了。”年叙锦思索着别的,随口一提。

      苏培盛不留情面地笑了:“那能一样吗?嫡福晋温良恭顺勤俭持家,有心人就是想挑错找刺也无从下手,而您……哈哈哈,可不是一来府上就给众人一个下马威,撕破了脸?”

      “……”年叙锦无力反驳,沉吟道:“苏培盛,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明日的下酒菜就是你的舌头。”

      苏培盛:“……”

      说了半天,兜兜转转还是江祈浣。是否真要去趟后院,可真要去后院,如此大动干戈,那么多双她的眼睛必会造出文章来,又当如何。

      “您……是想查嫡福晋的世子真正的死因吗。”安静半晌的江十一倏忽道,语出惊人。年叙锦瞪亮了眼,按着他。他吞吐不定道:“我、我或许知道些。”

      年叙锦明知故问道:“什么意思?莫非那孩子的死另有起因。”

      “我不知道。”江十一实事求是:“或者说,不完全知道。那年寒冬很冷,世子出生,我原在嫡福晋屋中打杂清扫,霓颐姐姐嫌我脏怕我害了新生儿,将我赶回了厨房,照看王爷给嫡福晋和世子的补品。”

      说到这江十一整个人虎躯一震,瞳中阴影渐深,抹去眼中最后的光泽。他呆滞地眨了眨眼,道:“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位格格将世子的汤药做了掉包……我站在角落,不敢出声。”

      “——那位格格是谁?”

      江十一摇摇头:“我不知。”

      “在那碗汤被下人端走后半天不到,嫡福晋就传了太医,世子没熬过那一天。”江十一如释重负地说完,他面上仅仅只是脸色变差了些许,实则内心煎熬至极,字字诛心。

      他躲在角落,看着那位格格扬长而去,冷月中墙头的梅香却夹着一股桂香而散。他想阻止来端走补品的太监。可他人微言贱,没有谁会听一个小屁孩的话,来的太监伸腿一脚踹了他打了好几个滚。他沾染一身泥土,滚回了黑暗中的角落,呆若木鸡望着屋外的白天。

      年叙锦拍案而起:“她长什么样子?”

      江十一咽了口口水,道:“我不知,我看不清她的脸,或者是记不得了。”

      看不清脸。年叙锦瞬时想起那从不抬面的人,脱口而出:“江蕙兰?”

      “不是她。若是她,我怎会不认得?”

      江十一这话当即浇了一盆冷水,年叙锦愁愁,她坐下轻捻眉心,不是江蕙兰,那定也不是江祈浣了。这种仅差一步之遥的路上立着九尺高墙的滋味真不好受。

      年叙锦干脆作罢:“罢了,从头来过。”

      “苏培盛,我要府上脉案,所有人的脉案,大到胤禛清筱,小到丫鬟太监。一个不许落,全都给我找来。”

      苏培盛瞠目咋舌:“主儿!你……”

      “没得商量,明日之内必须乘到我眼前。”年叙锦轻描淡写。

      苏培盛痛苦至极,“姐,我上辈子绝对欠你钱了。不然也轮不到你这世这么折磨我!”

      “知道就好,就当赎罪了。”年叙锦无情一笑,赶巧这时才想起站在一旁默默无闻的江十一。看着他俩谈话,江十一显得有些无地自容,脸上尽显难堪。

      年叙锦这时多看了他几眼,决定了,道:“知道这么多,我也不可能放你归去了,唉——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我,在我身边饿不着你。”

      江十一木讷寡言,缓缓抬起双眼,用那近乎可怜的眼神看着年叙锦。年叙锦觉得那像是街边被丢弃的狼狗,看见路人给它丢骨头的眼神。

      她也不顾江十一愿不愿意,又对苏培盛道:“你去给他寻两套你这种衣裳,让他穿上掩人耳目。”

      苏培盛暗中记住江十一的身量,道:“养个根没断的臭男人在身边,主儿,你也不怕王爷怪罪。”

      “怕什么?胤禛以外的男子在我眼中都与女子一般无二。”年叙锦丹凤眼含笑,她对江十一道:“既然跟了我,就别记着原来的姓了,以后就叫十一吧。”

      十一眸子一下泛光了。他不懂表率,只会低着头,抿住嘴角。看不出悲喜。

      “东厢角落有间屋子,是胤禛给我贴身侍婢备的,我没带人过来,就空着了。你收拾收拾搬进去吧。”年叙锦品茶道。

      十一小鞠一躬,退出了房门。

      “东厢房,您对他真好,一般下人可住不了那。”苏培盛酸溜溜,他这个王府总管住的还不如这小毛孩呢。

      年叙锦当然知道,可看他如此可怜,不免心生动容。反正是有用之人,何不抓紧人心呢。她抚杯道:“我还有一事需你去查。”

      “主儿,您真当我三头六臂啊。”

      年叙锦不置可否:“虽然十一不认换药的人是江蕙兰,可我对她还是尚有存疑。等你忙完病案之事,且去查一查她近些年与什么人交好,有无出现什么异况。”

      “嗻——”苏培盛应下了,“只是主儿,您不打算查查江祈浣吗?比起江蕙兰,她更疑点重重。”

      “……嗯,我自有分寸。”

      *

      苏培盛虽然嘴皮欠了点,可真干起活来一点不拖拉,不出半日,这满府满院的病案全都到了年叙锦眼前。细枝末节清清楚楚。

      年叙锦翻阅数本,细数下来,记录最为频繁的就是孩子早殇,妻妾小产。

      这种记录,多到年叙锦看得双目疲倦。只见眼前这本又是相似的情况:康熙二十三年,腊月,二九天,凛冬严寒,母体受寒,饮食不当,七月胎儿因而小产。气血不足,应当静养。

      这些字眼年叙锦都看得烂熟于心了。可原该平静的她,瞪直了眼,她指间来回翻阅,眉心掠过一丝茫然之意。她的异常不是因那大同小异的小产原因,而是因这病案上所记的时间。

      “二十三年……”正是十六年前,是清筱痛失爱子的那年。

      照苏培盛所言,那年也是江祈浣独宠的一年,除了她再无一人在那年与胤禛有过肌肤之亲。毫无疑问,这本病案只能是她的。

      年叙锦双目飘忽不定,艰难地自言自语出:“江祈浣……有过孩子。”

      身旁一同查阅病案本的十一闻声望来,也能在他那张风雪不惊的脸上瞧出丝丝震惊。看年叙锦的样子,十一不敢多问,只在年叙锦的指示下接过了她手中的病案。他目中阴晴不定,往前翻至几页,病案上的种种的的确确对应上了江祈浣曾经的身体状况。列如,忌口:红豆,红豆花。

      可……怎么可能是她?怀胎七月,腊月倒回去七月,是江祈浣受宠不错,但接下来的七月依然独她一人乘恩也非假的。难道,她怀着孩子还依然伴着胤禛吗?

      如此胆大的猜测让人不寒而栗,却出奇的什么都能解释通了。病案上并没有记录她得过什么重病,卧床不能见人,所以所谓“一病不起”只是她为了孩子平安出生而躲起来做的假。

      她做的是滴水不漏,难怪时至今日,府上传言再多也不曾有过她有孕过的声音。她为何整整九月专宠都未曾怀孕,如果是因为,其中有几月她都是裹着布条,掩着逐渐隆起的肚子服侍胤禛,为了不露馅甚至连自己丈夫都隐瞒,那就不奇怪了。

      年叙锦咬着牙,由衷佩服道:“这女人对自己真狠。”

      可她所作所为目的又是什么?为了生下胤禛的长子吗。细想来也是,只要害死清筱的孩子,她紧随其后怀上胤禛的血脉,那她的孩子自然就是长子了。

      算计的如此完美,为何她的孩子依旧没活下来呢?年叙锦回看病案本,其中的“饮食不当”显得滑稽,年叙锦不信这么机关算尽的一个人,会因为不在意饮食问题二丢掉孩子。

      其中必然还有事。当然,不外乎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许久未出声的十一看着年叙锦道:“主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不是江祈浣。”

      十一身量较高,年叙锦坐着必须抬起头来看他,她嘴角撇出一抹笑,没道明任何。

      十一道:“至少,换药的人不是她。”

      年叙锦信他,她这双眼睛看人向来准,但谁能保证永远万无一失呢。所以信与不信,都得提防着,毕竟他姓江,是否另有其主哪拿得准,万一真是哪个小妖精打进来的暗线,也不至于被刺伤的措手不及。

      她叹了口气,谈不上感慨,更似一种累的表现,她不紧不慢道:“是不是她不重要了,既然她也没过一个孩子,那这一面是不得不见了。”

      十一优思一眼,很知礼数的去为年叙锦那衣袍,此时夜深,院中少人,要去此时恰到好处。可深夜露寒,今夜雪大,他又去拿了个手炉侍奉给年叙锦。

      年叙锦让他把手炉先放一边,略整衣领:“你去再拿件袍子穿上,与我一同去。”

      十一皱眉:“主儿,她……”

      年叙锦打断了他的话:“她多少年没见过你了。”

      “十六年。”

      “低着头,她认不出你的。”年叙锦直截了当,她侧颜看向十一:“就算认出了。你是我的人,她能拿你怎样。”

      十一心中慌,慌乱中对上了年叙锦的眼睛,再说不出话了。只低头认同。

      正月的大雪纷飞,王府后院一侧的走廊上,没有一点光亮,悄无声息,大雪中见不着月。年叙锦自幼习武,脚步轻的似雪落,而身旁搀扶她,同她一起走的十一,也小心谨慎,不敢闹出动静。

      一雪片飘飘摇摇,落至年叙锦肩上,匆匆融化。她与十一立在此处,面前是后院最角落的一间屋。门前斑驳,苔藓攀岩。年叙锦抬眼,凤眼轻睨。

      此屋无窗,瞧不见里面之人是醒是睡。

      十一了然,上前轻扣木门。夜里静,显得震耳欲聋。好在屋中人并没有让这声持续过久,很快便开了门。两只纹路略显苍老的手,撑开了门。

      随后,一白嫩的脸庞进入了两人眼中,桃花眼柔情似水,犹如桃园一夜春胜,眼尾那偏偏一痣,虽是不吉之兆,却也是点睛之笔。

      当真美,我见犹怜。年叙锦想,这府上美人如山,可能与之并论的除却清筱,怕也只有耿浸玄了吧。这江家的可真都是美人胚子。

      待屋中一点烛光晃清楚年叙锦的脸,江祈浣深吸一口凉气。她眼中表露楚楚,声音温婉:“你是?”

      年叙锦笑:“夜里凉,可否进去一谈。”

      江祈浣间隙中瞥了一眼年叙锦身旁的十一,动作一怔,旋即嘴角含笑,笑得清甜,将门敞开:“请——”

      屋子很小,十一进来时,都得弯下腰。屋中没有多少光源,区区一蜡烛,只够照映床边一角。江祈浣关上门,点燃了另外几只蜡烛,聊胜于无。能照见的地方,可以瞧见,这屋虽小,可依然家徒四壁。

      江祈浣在屋中走来走去,能见的她脚有些跛。最后搬来一把椅子,摆好,请年叙锦坐下。如此低头折节,倒让年叙锦稍稍一诧异。她也没客气,当真坐下了。

      江祈浣笑似蜜般甜,她小声道:“屋小不堪,仅有一把椅子还能坐,难为嫡福晋了。哦……我嘴笨,你气质华贵,不似寻常绿叶,理应是那枝头红花,这才一下浑了。不知礼数还请你莫怪。”

      年叙锦心中冷笑,她还一字未提呢。她道:“你认得我?”

      “前些时日,给我把脉的大夫闲话多,说府上新来了位美而不俗的仙女,仅仅只做侧福晋,夸了又夸。”江祈浣声音婉转:“恐怕只有你能担此美名了。”

      年叙锦哈哈两声,没有人会不喜赞美,她也不例外。她语气放柔,客气道:“我本无意深夜叨扰,无奈府中人多嘴碎,怕给你惹来麻烦,顾才深夜到此,可有打扰你歇息?”

      “无它。本就没想着就寝,夜深湿气重,我这矫情的骨头疼地我难以入眠。”

      年叙锦蹙眉:“如此严重?早些时日是有听闻你身子不佳,调养多年,怎不见好转吗?”

      “调养?”江祈浣尴尬一笑:“府中拜高踩低经久不变,莫说好好调养了,便是王爷赏的药膳,多数时候也轮不到我,都被分给受宠的格格了,药材更是克扣,长此以往,这身子骨自是越磨越差。但也还算过得下去,就是不知,还能撑几个年头。”

      年叙锦仗义执言:“她们居然这般……你不是与清筱交好吗,怎么,她没有接济你吗?她面相和善,倒不像拜高踩低之人。”

      “啊……清筱。她当然非那拜高踩低之人。可是……”江祈浣脸色显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深叹一口气道:“多年前她身怀六甲,不能陪伴王爷,可王爷年少情深,便不想在她有孕期间与多数格格恩爱,清筱善解人意,就将我引荐给了王爷。自此我便算得上是独宠……可王爷的独宠太过惹眼,人不免心生妒意,清筱也不例外。”

      “她逐渐疏远我。世子重病没挺过冬季,我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得了重病,匆匆远离。之后身子也一直不见好,难与她冰释前嫌,细谈当初。”江祈浣又叹一口气:“到底是我对不住她,辜负了她的信任。”

      年叙锦微掩面,护甲在额上搭了搭。她悲叹:“竟不想清筱如此善妒。”

      江祈浣急忙道:“不,不是的,清筱不是那样的人。应是因为丧子之痛过于沉重,这才迁怒于我。”

      站在年叙锦椅边的十一,进屋以来一言不发,低着头,手却握成一拳。而年叙锦呼了一气,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好了,不聊她了。你的病可有需要什么药材?我替你寻寻。”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江祈浣心拧成了麻花,她婉拒道:“庶出之女,不识几个字,也不懂药理。平常便是下人煎熬好,拿来便用,倒是不知道是什么药,负了侧福晋一片好心了。”

      “不碍事,我原粗学过一些医理,一知半解,恰恰知道缺什么需要补什么。可否让我替你把把脉?”

      “……那太麻烦侧福晋了。”

      “怎会?或者你将病案予我瞧瞧也成。”且不说病案必然比年叙锦单诊脉来的精细,更何况,现如今她的病案就在年叙锦手上,年叙锦这是有意刁难她。

      江祈浣还是想拒绝。但隐瞒之心未免太昭昭,再三权衡之下坐于榻上,将手伸出。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一黄毛小女,就算她真的会诊脉,定也高超不到哪去。思来想去,才放松警惕。

      “病案不知大夫放哪去了,还是有劳侧福晋瞧瞧了。”

      年叙锦就是笃定她不会拒绝才会来此,起身,将手搭于江祈浣的腕上。江祈浣的身子是虚弱不假,虚到像一张纸,风吹倒。站这么一会儿就气喘吁吁,面色发白。脉象虚弱无力,身子痛处频多,却并无特大疾病的迹象,而像是小产元气大伤,未能补回来。

      年叙锦搪塞两句道:“气虚体弱,我改两日让人拿些阿胶给你,再弄些祛风湿的方子,治治你的腿。说来你这腿是怎么弄得?”

      江祈浣那双腿看着没什么,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时不时还会扭曲,很是恐怖。江祈浣谈之变色,好在脸色迅速变了回来。她道:“确是风湿入骨,又加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成酿次结果。”

      “原来如此。”年叙锦唏嘘:“你先休息吧,我便不打扰你歇息,先行回去了。”

      江祈浣闻之起身,毫无思索,问道:“侧福晋可是回前院?细想下来,我有许多年未到过前院了,院里的那树可还茂盛,嗯……是我唐突了。”

      年叙锦看向她,想瞧瞧她还有什么花招。

      “侧福晋这般真意切,在这荒凉府中难能可贵,情不自禁地将您当做同伴,想与你聊些心中话。”江祈浣怯怯地瞄着年叙锦,问:“您还会来吗?我有好多年没和人交谈过了,您是数十年来的第一个……”

      年叙锦想,这么会演不去唱戏屈才了。虽是这么想,但还得笑脸相迎,道:“不急,过些时日,我自会带着些滋补品,前来问候。”

      “好……”江祈浣好像有话未说完,却草草收尾,目送两人推门离开。

      雪又下大了,细霜吹着满面冰凉,而年叙锦却像不惧严寒张扬一笑。身后的十一却心急如焚,三两步跟上年叙锦。

      他深皱眉头:“她没那么好心!她是装的。”

      年叙锦不以为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是不是装的与我什么关系。”

      十一快急死了,他最清楚不过江祈浣的为人,对比她爹江湫鹜江祈浣的心机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就在这时,年叙锦笑道:“她的脉象像是没过孩子,可惜她以为我诊不出,竟真放心让我来看。”

      “她道清筱妒她当年专房之宠,便是想暗挑今时今日的我。可清筱若真忌惮她,怎会让她照顾孩子。清筱那菩萨心肠,两人之间定是有过血仇,不然清筱不会真不顾她死活。”

      走入长廊,风雪不经,年叙锦脸上多了一丝戏谑。言之:“其实我能看出她明里暗里是想指清筱害她至此,但其实我不觉得一个刚刚丧子的母亲会去害别的孩子……也不对,别人或许会,清筱绝对不会。”

      蓦然,年叙锦话音一转:“十一,你注意到她的腿了吗?”

      “嗯。”十一反应慢了点:“她走路的声音和姿势都很怪……像是双腿有疾。”

      “不不不。她根本就没在用脚走路。”年叙锦眼中带狠,回忆起江祈浣走路的姿势:“那裙里面,是两根木棍,绑着腿,强撑着走着。所谓的声音,也非脚步声,而是木棍扣地的声响。”

      “她的腿废了?”

      “嗯哼。”年叙锦道:“比起前者,我更倾向她的腿是清筱做的。不过也不好说,谁知道清筱那软性子敢不敢。”

      “对了,你姐姐应该认出你了。”年叙锦停下看十一。

      十一:“啊?”

      年叙锦摆摆手,点到即止没继续说下去,交代道:“明天让苏培盛准备点补血补气的给江祈浣送去,别让她在我弄清楚前死了。”

      十一:“主儿,你不是说自己送去吗?”

      “……”年叙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这么想去,不如明天就你去送给她吧。”

      十一:“……”

      白雪皑皑,两人边走边交谈,就在其身后远处,一个身影逃命似的跑进了江祈浣的屋子里。浔珞呼着白气,她刚出门为江祈浣烧盆热水,不想回来就瞧见年叙锦带人敲门。

      浔珞在外快冻哭了,道:“主儿,奴婢看见侧福晋进屋,不敢贸然进来,这刚热的水又冷了,请主儿莫怪。”

      江祈浣压根没有理她,躺在榻上自顾自地嘀咕着:“江十一怎么会跟着她……她在查什么,怎么找到我头上了。莫非是清筱那件事,可那事过去这么多年,查出来又能作甚?”

      江祈浣冥思苦想,最后招来浔洛:“你去让江蕙兰过来一趟,务必在天亮之前。”

      浔珞抬额望了一眼江祈浣,顿了顿道:“是。”

      江蕙兰早早醒来念经诵佛,浔珞来找她时,她正做完早课。便带着侍女急匆匆地赶去了后院。听江祈浣淡定自若地讲述完今夜之事,江蕙兰差点昏厥过去。

      “祈浣,你到底在想什么?不避着她,反而向其示好?”江蕙兰手撑着一旁,勉强站立:“江十一那小子十多年前被我赶去马棚,就是因为他知道太多当初的事了。年叙锦能找到他,必是对当年那事有所了解了。她若真捅出来,你不怕你死无全尸吗?”

      “死无全尸?哈哈,我怕我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说她初来乍到,就摆了一道脸给清筱,正合我意。”江祈浣解开腿上木棍,发白肿胀的腿活像死尸的肢体,叫人胆寒。“既不是敌,那便是友。”

      “树大招风,她身边待不得。你是铤而走险。她探查你身子状况,必还有所图谋。待她查清了,你又该怎么办?”江蕙兰苦口婆心。

      江祈浣一笑了之:“那又如何?你也说树大招风,她年叙锦背靠的可是王爷。那些女人的万般刁难,能搓得下她一层皮吗?她若对我有所图,那岂不是更好,只要能往上爬,是仇是怨皆为筹码。”

      “只要能攀上她,我就能离开这了。”江祈浣表情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

      江蕙兰长叹一口气。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了,想放下从头再来怎么就这么难,就跟一根悬在后颈的钉一样,一放松下来就会被抓住命脉,刺喉而死。

      “你而今这幅半人不鬼的模样,重回前院又能怎样,你想要什么?”江蕙兰真的不明其意。

      江祈浣忽而大笑,好似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笑够了,才双眼迷离地对江蕙兰道:“我的好妹妹,你吃斋念佛痛改前非想抹去从前,你想升仙可别带我……我是要坠阿鼻地狱的。”

      “我爱王爷,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拼了命站在他身边。”江祈浣笑着笑着,突然没了力气,头枕下去了。

      “好了,你回去吧。日后多帮我留意年叙锦的动向。”说完,背对江蕙兰平躺的江祈浣做出了赶客的手势。

      江蕙兰心底万般不是滋味,心中念着经文,退出了她的屋子。

      *

      清晨,天还未亮。霓颐脚步匆匆,从墙根另一头快步走进清筱屋中。清筱坐在椅上,闭目养神,手中的佛珠还在拨弄。

      霓颐草草行了个礼,便低声道:“主儿,后边来说,昨夜年主儿去见了见那位,问了些话。”

      清筱缓缓睁眼:“她怎么找到了江祈浣了……这个女人。”提到她,清筱深吸了一口凉气,“提防着点,别让她有太多动作。”

      “是。”霓颐又道:“主儿,今日早些,江祈浣还请江蕙兰去了一趟,聊了些似要攀着年主儿回来的话。”

      “狼狈为奸……”清筱声音又轻又柔:“不足为虑,莺瑟不会给她机会的。只是那江蕙兰,这些年是过的太舒坦了。”

      “霓颐。”清筱唤道:“明日十五,让制香师傅去为侧福晋添些香吧。”

      霓颐:“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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