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egend of Ecthelion·第二部》Ecthelion

8、Seek Me Beyond the Mountains

　　坐在湖边发呆，这在他远不是第一次，而且也极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这样想着，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夜色正浓，周围寂然无声。面前的幽深湖水倒映出高悬在北方天际的Valacirca，随着水波动荡，七颗亮星时而聚近，时而远离，不变的只有来自Varda Elentári的明澈光芒。
　　心中一动，这种静谧引起了他的警惕。略一思忖，他便意识到是什么不同寻常——前一刻还精力充沛得好似足以持续整晚的虫声，不知何时居然销声匿迹。原本轻抚着长笛的手微微一滞，他凝神戒备，试图捕捉任何可疑的迹象或潜在的威胁；然而余光一瞥，他又放松下来，开口时语气虽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别破坏那倒影，Glorfindel。”
　　一只手在离水面仅仅一寸之遥的地方僵住；稍停，手的主人饱含挫折地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没有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从头到脚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友颈边。顺着他的视线，Glorfindel垂下眼，于是赫然发现自己那标志着Vanyar血统的金发有几绺挣脱了约束，正在暗夜中发出朦胧的光晕。
　　瞬间的无语之后，压低的笑声伴着粼粼波纹在湖面上荡漾开去，Glorfindel抬手把斗篷的兜帽掀开甩到身后，夸张地摇了摇头，彻底解放出一头泄露形迹的金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俄顷，草丛中那不知名的昆虫又开始专心致志地鸣叫，Glorfindel的嗓音盖过抑扬顿挫的虫声传来，不似一贯的轻松，倒像是带着几分倦意：“总算是一切准备就绪。Turgon殿下已经传令，首批人员明天一早出发。”
　　他抚摩长笛的手停住了。低下头，他让目光在心爱的乐器上停留一刻，重又望向湖心，那里雾气正在缓缓聚集。
　　“刚刚把这里整修得初具规模，就要去Nevrast重新来过，我还真不是一般的苦命。”好像没有留意他的沉默，Glorfindel自顾自调整着坐姿，直到确认足够舒适，才满意地伸开长腿叹了口气，“不知Nevrast之后还有什么等着我——别紧张，这次我可不是想抱怨，只是在感叹罢了。”
　　他不能不微笑：“既然过了明天，我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即使你现在要长篇大论地抱怨，我也是欢迎的。”
　　Glorfindel笑出了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这次实在没什么借口，只好浪费这个大好机会。”抬起头，金发青年眯起双眼向西南方望去，然而Mithrim群山就在视野尽头拔地而起，无情遮挡了重重山岭之后的土地。“去Nevrast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因为谁的命令。已经习惯了迷雾缭绕的Hithlum，不免要好奇依山傍海的Nevrast。”伸了个懒腰，Glorfindel索性仰面躺了下去，一任星光在明朗如晴空的双眼中闪烁，“Maedhros殿下已经去了东方，Angrod殿下和Aegnor殿下要去Dorthonion，Finrod殿下和Orodreth殿下即将穿过Sirion河谷南下，不日Fingon殿下也会前往Dor-lómin——这样一片超出想像的广阔天地，又能自由选择何去何从，简直幸运得不像真的。”
　　广阔天地。自由选择。
　　心中一凛，他不由得回过头，跃入眼帘的却只是好友灿烂的笑颜。不，Glorfindel不可能是有意的，他想，一定是我过于敏感。这些以Sindarin说出的词句其实并不是从前另一些词句的复制，却仍然有如一柄不期而至的钥匙，旋动在尘封的锁孔中开启了那扇久已紧闭的门户，而在门内的无数坎坷波折之后，正是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过往回忆。
　　晴朗的星空，甜美的流水，广阔的天地，自由的子民。
　　这些曾经燃烧如火、激扬人心的词句，这些Fëanor当年在Tirion城中所说的话语，即便只是它们变形模糊的回音，也依然有着久远的强大魔力。
　　在Aman，我们已经从极乐走向了苦痛！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自由。
　　至少是自由。
　　在血染的海港、北方的预言、亲族的背叛、冰海的跋涉之后，在如此漫长的一条复仇与流亡之路尽头，哪怕他们已经身处昔日梦想过的大海彼岸，哪怕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哪怕世界已经改变，那回音仍然时时萦绕在耳边心头，清晰一如昨日。
　　而若是淡定如他也不能无视它们在心中掀起的波澜，那么在种种过往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代价高昂的自由似乎终可兑现的此刻，它们会对他的族人，特别是诸位王族，造成怎样的诱惑？
　　“你的长笛足够结实吧？”
　　Glorfindel的问题突如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怔了怔，还是没理解问题的含义：“什么？”
　　“使那么大力气，小心它折断。”金发青年伸手一指，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他低下头，这才意识到长笛仍在手中，自己方才攥得太紧，不知不觉指节都已发白。“抱歉，”他说，“我——”
　　“Ecthelion，我敢肯定你的同僚和部下都没见过你这一面。”Glorfindel似笑非笑地扬起眉，眼中含着善意的嘲弄，“知道么，你在他们中的风评很有趣。”
　　“有趣？”他愕然。这是什么意思？日常与他接触最多的除了Elemmakil就是Ninqueil，这两个人的共性乃是克尽职守、从不多言，要说他们会给他什么算得上“有趣”的评价，委实难以想像。
　　仿佛看透了他的迷惑，Glorfindel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不要担心，坏话是没有的。概括起来很简单：‘这么温和秀气的长相，怎能一拿起剑就那样吓人？’其实他们不知道，你不拿剑也一样可以吓人。”
　　“哪有那么戏剧化。”他忍俊不禁，“一定是你在夸大其辞。”
　　“我说了，是概括。”Glorfindel无辜地眨了眨眼，接着神色一肃，“好啦，其实我是想赶在明天出发之前再听一次你的长笛。”金发青年伸了个懒腰，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先说好，我不要伤感的调子。你我这又不是永别，总会有重逢的时候——但愿那不会太久就是了。”
　　即使眼见的仍然是那万年不变的开朗笑容，即使耳闻的仍然是那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他却没有错过熟悉的双眸中稍纵即逝的一抹冰蓝。胸中突然有什么开始翻涌升腾，他强令自己回了好友一个微笑，却分明感到有一团温热的气息哽在了喉间。静静地把长笛举到唇边，他抬眼望向远方，星光下山峦起伏的轮廓在雾气中显得模糊而厚重，微冷的风在开阔的水面上掀起重重波纹涌向湖岸，水声犹如不急不徐的前奏，从容不迫，又扣人心弦。
　　仿佛一缕微风，第一个音符撩动了暗夜的朦胧面纱，起初轻柔而含蓄，舒缓的旋律淙淙流淌而出，如溪水，如山泉。正如Glorfindel所愿，它并不忧伤，却也并不一味宁静祥和。深沉悠扬之下慢慢有了暗潮涌动，正如他们身处的也远非一个波澜不惊的世界。这片土地从未沐浴过那曾经照亮Aman的无瑕光明，从未享受过Pelóri山脉保护下的温暖。风霜雨雪、雷电冰雹，频繁更替的季节、变化无常的气候，比起长春之地的恒久，它是如此野性难驯、不可预知，然而又正是因此而魅力无穷——它崭新、原始，犹如浑然天成、未经雕琢的璞玉，在平凡粗砺的表象下，隐藏着惊世骇俗的恢宏之美。
　　那么谁会来揭开这一层神秘的面纱？谁会来给这张空白的画布涂上色彩？谁将伸出双手去肆意挥洒，结束一个世界的等待？
　　“有人来了，”一曲未了，Glorfindel漫不经心地说，“你的副官。”
　　他微微颔首，几个柔美的转折之后，笛声渐渐低落，一时只有袅袅的余音随水波荡漾远去。
　　“两位大人，请原谅。”Elemmakil适时地说。精灵一直耐心地等在几步开外，一身银灰在皎洁的月光中分外醒目。
　　今天前半夜是Elemmakil当值，他想。然而此刻已过午夜，Elemmakil也显然换掉了卫队的蓝银服饰。
　　“出了什么事？”他问，语调稳定而平静。一旦长笛离开掌心，那个细腻灵动的乐手便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决断的将领。
　　“Fingon殿下需要立刻见您。”

　　已是深夜时分，Fingon房中透出的灯光在厚重的夜色中显得苍白又黯淡。令他意外的是，Fingon另有访客。窗上映着两个轮廓分明的侧影，几乎纹丝不动，给外面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紧张压抑。
　　出于谨慎的考量，他已经吩咐Elemmakil回去休息，因此他此刻是孤身一人。脚下微一踌躇，他正在进退之间迟疑，一个熟悉的嗓音忽然传了出来，虽然音量不大，又隔着一层墙壁，但对他那乐手的双耳来说，仍是绰绰有余。
　　“你错了，Findekáno。我选择Nevrast，不只是因为大海，还因为他们去的是东方。”短暂的停顿。“你怎样选择是你的自由，正如我怎样选择也不由你来决定。而Irissë，她——”
　　心念电转，他立刻放重了脚步。屋里的语声戛然而止，下一刻房门大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顷刻间流泻而出的灯光之前。
　　“Turgon殿下。”他低下了头。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他靠着先前的语音和那与Maedhros不遑多让的身形，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Ecthelion，你来了。”不等Turgon答言，Fingon就走了出来，兄弟两人背对灯光的剪影只在身高上有些许差别。
　　“Turukáno，你先回去。”Fingon对Turgon说，声音虽低，语气却不容置疑，“如果你还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明天……”
　　“不必了。”Turgon挥了挥手，“晚安，Findekáno。”
　　眼看着Turgon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Fingon方才还挺直的双肩突然垮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一刻弃他而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Hithlum的王子打了个手势要他进来，旋即回身进了房间。他依着指示进屋，把门在身后轻轻关好，这时Fingon已经在房间另一头的宽大书桌后坐了下来，见他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直到在Fingon对面坐定，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王子。Fingon脸上不见任何激烈情绪，有的只是深深的疲倦。不避他的目光，Fingon就在他注视下闭上双眼，用力揉了揉额角，抬头时已经大半恢复了常态，只是眼中的色彩幽深而沉郁，堪比Mithrim的灰暗湖水。“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一幕。”
　　“您可以信赖我的谨慎。”他沉声保证。
　　“不，其实Turukáno他……算了。”Fingon摇摇头，换了话题，“Ecthelion，我得到消息，Irissë坚持明天随Turukáno的先锋出发。”
　　心跳停顿了半拍，呼吸也随之一滞。尽管在Fingon炯炯的目光中他几乎是立刻便找回了自制，成功保持了表面的平静，却明白哪怕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也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而他的平静同时也令Fingon踌躇，几番可见的挣扎斟酌之后，Fingolfin的长子虽然还是选择了发问，语气却远谈不上轻松随意：“……之前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他摇了摇头：“殿下，您知道我上一次与Lady Irissë交谈是什么时候。”
　　Fingon闻言微一错愕，随即了然。“这么说，她也一直没有再去找你。”见他点头承认，Fingon突然避开了他的视线，“……你知道，Maitimo他们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去送行。”
　　他又点了点头。他知道。那次Angrod和Caranthir的冲突之后不久，Maedhros就决定带领自己的家族前往东Beleriand，出发那天前去送行的Fingon与Finrod便是各自家族的惟一代表。
　　“……现在她又执意要跟着Turukáno去Nevrast。”说到这里，Fingon忽然住了口。有一瞬他习惯地等着这位王子继续，然而Fingon没有。相反，Hithlum的王子沉默着，向他望来。目光交汇的刹那，一个近乎不可信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您难道是说……”
　　“Ecthelion，我也许犯了个错误。”Fingon艰难地说，不无窘迫，“真正的答案，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您问过Ninqueil吗？”沉吟一刻，他轻声问。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刻听到了回答。
　　“是，我问过她。”Fingon向后一靠，突然一笑，面容也随这微笑而柔和下来，“而她的回答是，‘我以为您也许永远想不到要问’。”

　　晨光刚刚给东方的山脉镀上一层金红，Turgon的属从便开始了出发的准备。营地中身着蓝银服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刷洗完毕、休息充分的骏马一一被牵出马厩，打点整齐的行装也正被有条不紊地装上车驾。
　　当他走进前院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副忙碌却不混乱的景象。在原地停了一刻，他扫视着人群，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她。依然是白衣如雪，她背对着他站在一匹银鬃白马旁，心不在焉地牵着马缰；仿佛触摸得到的疏离冷淡在她身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喧嚣全部隔绝在外。
　　没有更多迟疑，他径直向她走去。起初，他的到来就像滴水汇入溪流般平常，但随着一路前行，他步伐中不同寻常的决然渐渐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他所过之处，精灵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探究好奇，也有惊讶迷惑。
　　这反常的气氛犹如潮水节节上涨，待她终于有所觉察，遽然回头，他离她已经不过两步之遥。
　　“Lady Iriss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您知道我的心意。”
　　四下里一片寂静。她望着他，貌似不动声色，他却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那么，您是否愿意为此改变您的决定？”
　　“不。”她不假思索地说。但不等他的心下沉，她就向他迈了一步，绽开了明媚的笑颜：“因为你可以跟我走。”
　　阳光映在她的灰眸中，闪亮如火，他与她四目相对，一时间胸中诸般情感起伏杂陈，末了却只能轻声说：“我还有忠诚要守，我做不到。”
　　许是没有料到他会回绝得如此迅速彻底，她一怔之下，笑容反而加深了：“你的忠诚属于我的家族，不是吗？我莫非不是我家族的一员？”
　　一阵风吹过，她的白衣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手背，轻软的触感削弱了色调的冷冽。她离他这样近，不过咫尺开外，目光明亮得几乎无法正视。
　　答应她，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跟她走，就像你当初跟她离开Tirion，抛弃蒙福之地的安定生活，踏上颠沛流离的放逐之路。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是，但我的忠诚已经给了你的长兄。”
　　她闻言轻笑出声，却微微眯起了双眼：“那么，Findekáno若是不再要求你的忠诚呢？”
　　他不答，只是凝望她，任她专注的目光灼痛他的心。半晌，她的笑容敛去了，退开了一步。
　　“既然如此，你我就只能告别了。想要再见到我，”她抬手一指西南方，“去山脉那一边。”

　　[注释] Turgon选择Nevrast的原因，正史资料里没有提及，本文里纯粹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