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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End of the Road ...

  •   远山如黛,近海如绸。
      仿佛只在弹指之间,北境的粗犷风光便已淡入记忆。似曾相识的崇山峻岭如今绵延在一望无际的白沙碧水之侧,竟是平添了几分灵秀细腻。
      “那便是Taras;若是从海上来,远远就能看见它的峰顶。”
      在Glorfindel指点下,他顺着山势走向望去,发现远方丘陵的尽头一直伸入海中,形成了一处壮观的绿色海岬,而在海岬之上有座暗色的高峰巍然屹立,睥睨着重重礁岩白浪。
      “那也是Vinyamar的所在。”
      经此提醒,他再凝神细看,果然在Taras临海的山肩上辨出了鳞次栉比的厅堂。“Vinyamar。”他轻声重复道,不由得深吸了口气——身在这开阔的海天之间,眼界与心胸似乎都自然而然地拓展开去。
      从他向Fingon辞行之日算起,这已经是第十五天了。一行人除了Glorfindel来时带的随从,还加上了他、Rog,以及Elemmakil——他的副官在得知他的决定后,执意要随他离去。“大人,我想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极限。”当时Elemmakil如是说。他联想到这位属下自从救出Rog后的反常消沉,终究没有劝阻,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默许了这个请求。
      他们走得不快;这固然是为了照顾尚在恢复中的Rog,却也是为了给几位久居北境的Noldor留出足够时间去欣赏沿途的南国风光。虽然Glorfindel经常开玩笑说“旁人也就罢了,你肯定是归心似箭”,但他每次都只是不置一词地笑笑——不管他的好友相信与否,事实就是:他发觉去往Vinyamar的每一步都令他更加惴惴,仿佛前方等待他的是种空前的未知。
      是因为,就要再见到她了吧。
      而这一次相见之后,不会再有分离。

      “Glorfindel,你从来没提它有这样的规模。”
      站在Vinyamar的外门前,他满怀敬畏地仰望眼前的恢宏建筑,惊奇之外只余感叹。这些年来,北境的Fingolfin和Fingon忙于修筑要塞、抵御大敌,Turgon却在Nevrast平空建起了一座城市。城的主体是天然的岩石,在他眼中显得稚拙而朴实,绝无Tirion那般游离在岁月长河之外的永恒与精致;然而它经年累月屹立在山与海的交界,日晒雨淋、霜打风吹的痕迹反而给它增添了磅礴的气势——那是惟有凡世中才能体会的沧桑。
      “反正大家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也就乐得省了麻烦。”Glorfindel无辜地摊手,“不过我倒不介意充当导游。这边走,王宫在上一层。”
      通向王宫的阶梯亦是石料铺就,宽阔平整,足够十余人并肩而行。“其实这些工程都要归功于我们的熟人——外门、台阶、王宫,都是Penlod和Penlos的设计;而装饰——”
      他循着Glorfindel的手势一看,只见宝石雕刻比比皆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位总是周身珠光宝气的旧日同僚:“是Egalmoth吧。”
      “再猜猜Duilin都有什么评价。”Glorfindel嘴角一翘,而他早已忍俊不禁,因为他不但可以想像Duilin拧着眉头满脸挑剔的神情,而且可以想像那两人的对话——“太花哨,没品味!”“没品味的是你,完全不懂欣赏。”“要是没人能欣赏,没品味的当然就是你!”“你又怎么知道没人欣赏?”……自从他认识Duilin和Egalmoth以来,他们就是这样,不论何时混到一处,类似的争论都永无休止。
      “想必你也知道,他们现在都是领主了——若不是刚好都身负要务出行在外,你今天休想这么容易就全身而退。”
      短暂的无语之后,他展颜一笑:“没什么。这一次,他们可以等待,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
      在阶梯的尽头,透过另一道雄伟的门楣,他望见了一座以洁白巨柱支撑的大厅。他正猜测那是不是Turgon的议事大厅,一个熟悉的嗓音已经从高处传来:“花了这么多年才作出一个决定,该说你是深思熟虑,还是优柔寡断?”
      尽管那语气中不无调侃,他和Glorfindel却同时肃然俯首;因为立于台阶顶端的,赫然是Nevrast的王。
      “Ecthelion,欢迎来到Vinyamar。”

      正式的见礼寒暄之后,Turgon摒退了包括Glorfindel在内的众人。
      “事有不巧,Irissë前几天带着Itaril去了Linaewen。”拿起水晶瓶,Turgon先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倒出一杯递给他,“你知道她的脾气,任何一个地方留得久了都会厌倦。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告诉她你来了。”
      他急忙欠身接过:“有劳了。”
      “不必谢我。事关惟一的妹妹,我还能怎么办?”Turgon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半开玩笑地道,“只是,Findekáno居然没有事先通知我你要来——我是不是可以揣测他觉得很没面子?毕竟要你来Nevrast这件事,我早就跟他建议过。”
      这让他迷惑了:“您是指……”
      “这么说他没有对你提起。”见到他的反应,Turgon有一瞬的沉默,“你记得,在我离开Dor-lómin的前夜,Findekáno叫你去见他。”
      他记得。然而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那次是碰巧目睹了Fingolfin家族两位王子的争执,争执的起因他虽然不尽了解,却也不是全无概念,于是下意识地把它归类为“最好忘记”,埋进了记忆深处。
      “您当时似乎提到……”他没有说下去,而Turgon洞悉了他的犹豫,不禁自嘲地一笑:“不错,我是那样说过。”
      水晶的酒杯与大理石的桌面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Turgon坐直了身体,即刻冷了眼神:“我自问不算心胸狭窄,然而有些可能性……还是超出了容忍的底线。”
      他在心底一叹,避开了Turgon的视线,既是出于臣属对君王的礼节,也是出于对那份深重伤痛的尊重。如果换了是我,他想,如果我在Helcaraxë的严酷冰原上失去了他所失去的一切,我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所以我索性建议Findekáno,想靠你来把Irissë留在我们身边。”
      乍听这话,他没懂其中的含义。待到反应过来,他忍不住攥紧了冰冷的酒杯,直至指节发白。张开嘴,他想要发问,话到唇边却无法出口。
      “不要误会,这不是Findekáno遣你来此的真正打算。”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Turgon又自嘲地笑了,“他那时就不赞成我的建议,现在自然更加不会。他的原话,我不妨告诉你——‘Ecthelion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利用他的心意。’如果不是确信你和Irissë是两厢情愿,他决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你看,我的哥哥……为人实在比我更正派啊。”
      深吸了口气,他强令自己镇定,却怎样也遏止不住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他是该愤怒,还是该释然?是该后知后觉地对当年Fingon的袒护心存感激,还是该后知后觉地对当年Turgon的筹划心存怨怼?抑或,他其实应该庆幸,因为这一刻Turgon的坦率?
      “Ecthelion,很抱歉把你当作谋略中的棋子。”
      仍是王者的嗓音,听来依然理智;然而理智与冷酷,是否只有一线之隔?
      他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正视自己如今理当奉献忠诚的对象:“吾王,我接受您的歉意。我相信您明白,没有人情愿被当作棋子。”
      他语声里的疏离与直率似乎并不在Turgon意料之外。Fingolfin的次子只是不动声色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许久才淡淡一笑。
      “……也许我们某种意义上全都是棋子。”不等他思考此言何意,Turgon已经长身而起,“只是现在我宁愿相信,我们都不是。”

      出了大厅,他沿着来时的阶梯缓步而下,路过开阔的前庭时不觉停下了脚步。西沉的落日正挂在天际,如同一团金红的火焰,在无边的海面上播下了粼粼波光。
      不,他对自己说,我并不指望捕捉到彼岸的影子,哪怕一丝一毫。Valar将把Valinor对你们关闭。何况那里的一切,在当年选择踏上这条路时,就已注定化作遥不可及的过去。
      可是此时他只是伫立在一刻不息的海风中,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很美,不是吗?”
      他回过头,发现出声的是一位Sindar姑娘。她有着Eldar中最常见的闪亮黑发,一袭淡绿衣裙显得她身形纤秀,宛如挺拔的幼树。然而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嗓音。那是歌手的嗓音,柔和不掩清亮,泠然如珠玉相碰。
      “的确很美。”他点了点头,难掩语气中淡淡的怅惘。过去的已经过去,失落的永远不能找回。身为Eldar,遗忘乃是永世不得的奢侈。
      “您是属于Noldor吧?”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万顷波涛,“您有见证过无瑕光明的眼睛。”
      “我是,”他又点了点头,温和地笑笑,“幸会,我是Ecthelion。”
      她听了他的名字,并没有依着惯例介绍自己,而是微蹙起眉,眼中先升起一丝迷惑,又迅速转成了惊讶:“您就是那位Lord Ecthelion?”
      他保持着微笑,第三次点了点头。而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又发觉此举似有无礼之嫌,脸上不禁一红:“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意外。传说中威震北境的将领,似乎不该像您这样温文尔雅。”
      “旁人也这样说过。”他注意到她的紧张,于是用上了安抚的语气,“那么您是……”
      “我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果然不拿剑也一样可以吓人。”
      他们同时回头,只见金花家族的领主懒洋洋地倚在不远的石栏边,嘴角噙笑:“Ecthelion,这是Lindeth[1],来自Nevrast的绿树家族。”
      微妙的气氛似乎随Glorfindel的出现一扫而空,名为Lindeth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聊了几句便告退了。他们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等到那个苗条的背影消失在王宫的石门后,Glorfindel才转向他,开口时居然用了语重心长的腔调:“Ecthelion,你要知道有句话叫做‘瓜田李下’……”
      他一怔之下,哭笑不得:“就因为我和她说了几句话?”
      Glorfindel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重要的可不是你怎么想啊……算了。即使不是今天,你以后也肯定会经常见到她的——她是Lady Aeriel[2]的侍女。”注意到他眼中的疑问,金发的领主补充了一句,“Lady Aeriel就是Lord Aranwë的妻子。”
      尽人皆知,Aranwë的妻子是Círdan的亲族,那么她的侍女是Sindar也不奇怪。“她有很美的嗓音。”他实事求是地说。Glorfindel对此倒是没有异议:“那是自然,Sindar本来就是擅长歌唱的一族。你还没见过她哥哥Legolas吧?那是本地公认的第一歌手,为此绿树家族的领主Galdor一直自豪得不得了——绿树家族是Nevrast人数最多的家族,成员几乎都是Sindar。Galdor本人去了海港,不日就将返回。你和他多半合得来,他参加过Noldor没回中洲以前那场Morgoth与Eldar的大战,说来可是比你更名副其实的勇将。”
      听得出Glorfindel有意加重了“名副其实”四字的语气,他微笑之余,只有无奈摇头。

      入夜,他却发现全无睡意。白日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徜徉,他辗转反侧良久,最后还是披衣而起。为他安排的临时住所就在王宫之侧,因此出得门来,眼前呈现的便是风平浪静的宽广海面。空气中处处透着海的气息,久浸其中,就连粗砺的山石也现出了几分润泽。
      他在Vinyamar的重重石阶上信步而行,起初漫无目的,却在转过一片山岩后听到了隐约的歌声。海的呼吸中,那音色清亮柔婉,竟让人不知不觉屏息。
      有一个词被亵渎太多
      我不会再来亵渎
      有一种感受被鄙薄太过
      你亦不会再来鄙薄。
      有一种希望太似绝望;
      何须再加提防!
      而你的怜悯至为珍贵,
      无人可以并论。……
      他不由得循声而去,在面向大海的崖边发现了那位心无旁骛的歌者。那是Lindeth,白日里与他短暂交谈过的Sindar少女。此时她换了珠灰的衣裙,月光中,那种色彩显得分外柔和。
      ……这颗心对你的仰慕之情,
      连上天也不会拒绝。
      犹如飞蛾扑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3]
      “这是你作的歌?”等余韵渐渐没入涛声,他问。她这才惊觉有人在侧,认出是他,就更加局促:“Lord Ecthelion。”
      “你的歌声很美。”他说,示意她不必多礼。她道了声谢,脸颊微红:“大人,它的作者不是我,而是Doriath的Daeron。”
      “执着,却又伤感。”Doriath的Daeron,名满Beleriand的诗人兼学者。回想起来,他在重聚的盛宴上曾与那位灰精灵有过一面之缘。
      “因为他爱她,”她略一迟疑,“而且从来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这却是他不知道的。他印象中的Daeron,仅限于Ivrin潭边与Maglor切磋技艺的卓越琴手,却不知他原来有着心仪的女子,而且居然不受她的青睐。
      “这样的心情,你们Noldor是不是永远不会出口?”
      她问得堪称唐突,而他与她清澈的目光一触,不免有些窘迫,因为那正是他心中所想——换作是Noldor,这样的诗文只怕永远都不会公诸于世。
      “不过如果仰慕的人像Lady Lúthien一般特别,那么承认心意也会容易一些吧。”
      他笑了笑,不置一词,因为她提到的那位公主,他除了高贵出身以外了解不多——他所知的仅限于她是Doriath之王Thingol与Melian the Maia的女儿,传说中Ilúvatar的儿女中最美的一人。然而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重要?须知在倾慕者眼中,被爱慕的对象总是特别的。
      “他们说,您当年之所以离开不朽之地,全是为了Lady Aredhel。”她突然说,却没有看他,“如今您果然又为了她离开Dor-lómin来此……您一定非常爱她。”
      讶异于她的直接,他感到一股热潮升上脸颊,但仍是坦然承认了:“不错,我爱她。”
      他当然爱她。如果Eldar的歌谣传说都不是虚言,如果那样的情感在这世上真正存在,那么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他对她的心意。
      她沉默下来。
      涛声在远方带着催眠的节奏起伏,宁静本来似乎可以无限持续下去,却意外地被一个声音打破:“似乎我来得不巧;但愿没有打扰你们。”
      他闻声一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地,他回过头,只见月光下赫然立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白衣如雪,银饰如星。
      他霍然转身,再也无暇旁顾。世界在他眼中仿佛缩减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披着Nevrast的夜色,迎风而立,浅笑盈盈。
      久经血与火考验的反应彻底失去了效力,他怔怔望着她走上前来,一举一动都清晰异常,自己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伫立原地。当她已在他怀里,她的唇贴在他唇上,他刹那间惊觉她的碰触透着与外表不相匹配的灼热,好似暗夜中骤然燃起的火种,又似平空击下的闪电,唤醒了心底潜藏许久、连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渴望。头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加快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的气息似乎盈满了每一分每一寸空间,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存在。几乎是本能,他拥紧了她,忽然宁愿时间就此停止。
      当年Fëanor王子所言,终究被证明是正确的吧?
      路途也许遥远又艰苦,但结局却必然不会令人失望——因为在这条路的尽头,他们穿过悲伤找到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幸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End of the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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