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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数学和文学 ...

  •   纪一舟扛了两箱花生饼分给民协的同事。往常李苑总是第一个来拿,还嫌他带的少,这次窝在工位上一心审稿,等人都散了,才悄悄跑到他这儿,忧心道:“这几天是不是出事了?”

      纪一舟心头一沉,只怕赵星桥没脑子把他俩的荒唐事说漏嘴,故作轻松道:“没啊,下乡能出什么事?”

      李苑打量他的脸:“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小赵也是,今天居然请假了。”

      “请假?”

      “奇怪吧?你也知道,小赵这人居然请假。眼看这周实习就结束了,我还以为他会全勤,准备在实习报告上夸他一笔呢。我问他是不是被你操劳太多,他说不是。”

      “你这么心疼他,不怕你老公知道?”

      “还开玩笑呢!我这不是心疼你来了,”李苑凑近了看他,“你脸色好差。”

      你要是一夜宿醉,又接着熬了一宿没睡好,你也这脸色,纪一舟心想。他把花生饼塞给李苑,笑道:“只是这几天太忙了,本来没想那么多事,一开会才发现我还是想得太少,临时添了点任务。昨天小赵还好好的,应该没什么事吧。”

      李苑将信将疑,拍拍他的肩膀:“注意身体,你有时候责任心太重了,偶尔也糊弄糊弄嘛。身体不舒服了就好好休息。”

      纪一舟一抹眼睛,夸张道:“呜呜呜感激涕零,有李老师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老公能娶到你这么温柔体贴细心的天仙,真是三生有幸,令小的好生羡慕。”

      “可拉倒吧你!”

      李苑只当他是开玩笑,却不知“感激涕零”里是百分百的真心。纪一舟整理着这两天的照片,口中发腻的花生饼似乎更甜了些。

      他是外省人,考到省会A市的大学,在B市工作,起先对独在异乡的漂泊感不以为意,今年买了个小两居,头一个月还贷时,才猛然意识到:不出意外,他会在这座城市度过余生。

      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不是一线城市,饮食习俗和家里不同,工作几年才听懂当地方言,在菜场讲普通话,常常令菜贩意外。

      还好有纪明亮,有邹也,有李苑。

      建立新的文件夹,把能用的照片分门别类放好,有些是“作品-风景”,有些是“作品-习俗”,还有“展品”“饮食”“扶贫成效”,一时难以归类的,命名为“乡土人情”。

      纪一舟一一浏览照片,有他拍的,有赵星桥拍的,城市里少见的田埂、荒坡漫步的山羊、玩捉迷藏的儿童、戏水的野鸭,还有他和当地农民站在一起的照片、开会的合照。有一张是宋站长抓拍的,他拿一块石头砚台递给赵星桥看。他记得那砚台底部画了两尾锦鲤。他们靠得很近,赵星桥看鱼,他看赵星桥。石头画是用丙烯画的,画好后晾在通风的工作室里,拍照时是正午,阳光很刺眼,赵星桥一手挂着冲锋衣,衬衫卷到手肘,举着胳膊挡在两人身前。阳光在他的小臂上映照出干练的轮廓。他当时没意识到这个动作。

      纪一舟放大照片,发现原来他们俩当时都在笑,赵星桥笑起来真是好看。

      他把这张照片删除,继续做别的活,临下班,又从垃圾箱里还原,心想,没什么,只是因为那张照片拍得不错。他是gay,电脑里留一张帅哥的工作照理所当然。

      纪一舟自觉心安理得。

      吃午饭时,他收到两条信息,一条是母亲,问他今年回不回去过年;还有一条是赵星桥,说约了晚餐,想和他见面。

      纪一舟查了餐厅的地址,是B市价格颇高的一家西餐。

      赵星桥那些要在“庄重的场合”说的话,是什么?

      他感到好奇,不外乎是喜欢你、请和我交往之类的,他甚至想象得出那小子说这话的模样。想着想着,意识飘散,他开始想那小子会不会穿着正装、捧着花束?哈哈哈如果再弹钢琴、清场就更好笑了。李苑一定很想看那幅画面。

      难道请假一整天,都是为了这顿饭?应该不至于吧,他昨天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就差直言“你是一个好人”了。

      纪一舟吃完饭,点开家里监控,纪明亮已等在摄像头边,端端正正坐着,目光灼灼望着他。

      他留意过监控。他不在家时,纪明亮会吃饭、睡觉、玩玩具,睡觉时把狗窝拉过来,面朝着摄像头睡。纪明亮年纪还小的时候,曾以为他在摄像头里,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太过兴奋,想要救他似的,把摄像头咬坏了。长大后性格安稳。有一次他把钱包落在家里,想看看放在哪儿,摄像头一动,睡着的纪明亮顿时醒了,朝着他叫,连屁股都跟着摇起来。德牧后躯不好,需主人多加注意,纪明亮虽不是弓背的纯种,也吓得纪一舟生怕他摇坏了脊椎,大喊好几句“坐下”。之后,他又买了一个专门用来和纪明亮聊天的摄像头,定时打开。只要纪明亮在家,他打开监控时,都会看到同样的情景。

      纪一舟和纪明亮说话,感觉心口热乎乎的,又想到赵星桥。

      一定是因为赵星桥总让他想起大狗,他才会这样愧疚吧。

      他回复赵星桥的信息:“好的。”

      赵星桥的实习这周就结束了,之后也不会到B市工作,他们余生再见的概率微乎其微。还是好好道别更好吧?何况,他还不知道赵星桥为什么讨厌他,又为什么忽然喜欢他。

      他对那天唯一的印象,只有那些令人灼热的拥抱,和一声又一声安抚着他的、笃定的“喜欢你”。

      赵星桥立刻回了信息:“嗯,那你快到餐厅时告诉我,我下去接你。”

      “服务生就好吧?”纪一舟嘀咕一句,没再回话。

      李苑大老远看见他的表情,胳膊肘碰碰周编,小声说:“纪主任有事儿。”

      “你又八卦到什么了?”

      “我是怕他身体不舒服,看他笑得那么开心,这就好啦。”

      纪一舟没让赵星桥接,直接问了服务生,走进包间时,赵星桥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忙同那边说了一句话挂掉,给他拉开凳子:“抱歉,我以为你还要等一会儿。”

      “不用道歉,你也太客气了。”

      赵星桥和他相对而坐,笑道:“我想要赶快见到你。”

      纪一舟黑了脸。

      还好高级餐厅的服务生见怪不怪,递菜单的手平平稳稳,像个机器人。

      纪一舟随便点了吃的,赵星桥问他要不要酒,纪一舟拒绝了,心想:居然还敢要我喝酒?

      等到房间只剩下他们俩,赵星桥开口道:“谢谢你肯见我。”

      “也不用这么客气……”

      “刚刚打电话的是我妈,她骂我太唐突了,会吓到你。”

      纪一舟难以置信:“……你还把这事告诉你妈了?”

      赵星桥失笑:“你心里,我是不是特别幼稚、特别蠢啊?”

      也就,勉强,跟纪明亮一个水平吧,纪一舟想。

      赵星桥看出他的想法,理智地没有追问。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他:“那时没有好好告诉你,突然告白,一定吓到你了。我妈也说我做事没有分寸,请你原谅。”

      日记?纪一舟不敢想这年头还有纯情少年写恋爱日记,接过来打开,看到第一页写着四个漂亮的正楷字:“大学国文”。

      “是A大理工科学生的必修课,我在大一选修的,”赵星桥郑重其事地说,“那时候,你读博二,中文系民俗学专业的直博生,是这门课的老师。”

      纪一舟翻看起赵星桥的笔记,刻意掩埋的记忆被骤然打开,他喃喃道:“嗯,教授们都不愿教,年轻老师又忙,系领导问博士生愿不愿意,我就去了。我那时候很缺钱,教一学年,攒了小一万。你不是中文系的?”

      “不,大一是数学系。”

      赵星桥喜欢数学。

      爸爸是物理学教授,家里有许多难懂的书,不少是数学专著。他小时候在书房玩,童话书、绘本、小说都看完了,翻到数学书,顿时被那些整齐漂亮的数字、公式、图形吸引了,他看不懂,去问爸爸,爸爸这还早。隔日,爸爸买了教具,开始给他讲加减法,告诉他什么是数学。

      从邈远幽深的宇宙,到家里的一桌一椅,从古希腊的阿基米德,到当代的华裔学者张益唐,数字、结构、几何、方程、逻辑、坐标、概率……有关数学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人类能用如此简洁优美的公式定理来解释眼前纷繁复杂的世界,一切都通过数学各得其所,万物归宗。

      他从没想过数学系以外的专业。

      “我想像我爸那样做一名学者,做数学家。”赵星桥微笑着,“我妈说数学家很穷,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哪怕是身无长物,住在荒郊野外,数学家的大脑也是自由而丰盈的。”

      “她就说好吧,我最好以后也能找个有钱的律师老婆,不过没有钱也没关系,她和爸爸会养着我的。只要我做我喜欢的事。”

      纪一舟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赵星桥点头,又面露苦涩:“所以考到A大数学系,发现我一辈子都做不成数学家时,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如果他们的孩子不是我,而是我的同学,或许会好得多。”

      纪一舟沉默,他见过、听过、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

      “数学是需要天赋的。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不行。这和其他学科不一样。”

      在赵星桥壮志踌躇地开始专业学习之后,才意识到横亘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鸿沟。这个世界天外有天,他要花三个小时才能明白的题目,有的人只要三十分钟,他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听懂一半的课程,有的人当堂就能和老师讨论可延展的思考。曾经令他快乐的数学,在短短几个月里,给他带来了灭顶般的痛苦。

      “那时候我总是熬夜学习到两点,看书、写作业,缠着老师问问题,但越是努力,就越是知道我不行。”赵星桥微笑着,他现在已经能坦然承认这件事了。

      纪一舟说:“我大概知道那种感觉。”

      “嗯,会怀疑自己的价值。”

      “如果一心只想做一件事却做不好,就会不停地问,是不是我不行?凭什么我就不行?是我有问题吗?”

      “是啊,一度觉得干脆还是死了好,反正我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我创造不出有价值的东西。”

      纪一舟问:“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赵星桥看向他:“我遇到了你,你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文学’,问我们文学是什么。”

      纪一舟不由笑了:“你是文青吗?这个理由太搞笑了。”

      “那时候我才刚成年嘛,”赵星桥也笑,深深望着那本被好好珍藏的笔记,“我从没想过数学以外的事。那是你教的第一节课,因为是必修,我本来想写作业。”

      “不在大学国文课上写作业才奇怪吧?”纪一舟调侃。理工科的学生课业繁忙,本就对毫无用处的必修课怨声载道。这是教授们不愿教大学国文的原因。纪一舟不在乎有没有人,反正他有钱拿。

      “我听说很多国文课的老师只是念ppt,但你不一样。”

      “哈哈我没准备ppt,就只能闲扯淡。”

      “不,和你现在出差一样。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你很认真。即使是不那么重要的工作,你也很认真。所以我觉得你还是那时候的你,一点都没变。”赵星桥说,“不认真的人、对工作没有热情的人,不可能像你一样,能把那门课讲得那么好。”

      大一,被挤压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无法喘息的、刚刚成年的赵星桥,在纪一舟兼职的大学国文课上,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同学们,文学是对所有人平等地敞开怀抱的东西,这是为何我们需要文学。当你因现实生活感到疲惫时,不妨投入这个怀抱稍作休息。在这里你会发现,你经历的苦痛,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无数悠远的时光,被素未谋面的、乃至不同时代的陌生人同时经历着,你感受到的快乐,也曾被人同样地珍惜着、赞美着。文学不会指责你、批判你,不会强迫你,把你形塑成所谓‘正常’的人,不管你有多么孤独、怪异、失败,你都能在文学中得遇知己。文学是自由、是真诚、是爱。”

      第一节课,纪一舟和学生闲聊文学,在课堂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是自由的、独立的,不需要附和我,我希望你们有自己的思考。这节课就到这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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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数学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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