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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梦魇 ...

  •   邹也来领纪明亮,看到纪一舟躺在沙发上的模样,吓了一跳:“真的病了?我送你去医院吧,要不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纪一舟说没事。因为邹也要来,他专门从地板爬到了沙发上,让纪明亮开的门。这个动作已经足够累了,他连摇头的力气都丧失了。

      纪明亮呜咽着绕沙发来回踱步,不停舔他的脸,又咬着邹也衣角来看。纪一舟抬手摸摸它的脑袋,小声说:“不要担心,我睡几天就好了。”

      “你这样子说是要死了我都信。”邹也翻箱倒柜找体温计,塞给他,又去烧水,问要不要吃点啥。

      纪一舟笑道:“谢谢你,这就够了。我真的没事,就是累,老毛病了。”

      “啥毛病会累成这样?你出差跑了个马拉松?”

      纪一舟把自己裹进毛毯:“求求你了。”

      他眼神黯淡,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手臂懒洋洋垂在外边,搭在纪明亮背上。

      邹也停下来,想了想,把他的手机充上电放在沙发边,叮嘱道:“你可别死了,我是开宠物店的,不是代养狗的!”

      “放心,不会欠你钱的。”纪一舟笑笑,闭上眼睛。

      “稀罕你的钱!”

      纪明亮不肯走,邹也骂骂咧咧把几十斤的它抱起来哄了半晌,强行抄走了。

      房门“咯噔”合上的那一刻,纪一舟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沉重无比,无声地压在身上。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读博的后两年,他一直是这样度过的。

      那一年论文发表不顺,他开始莫名地嗜睡,平时令人兴奋的故事再不能引起丝毫兴趣,开启电脑的动作麻烦又复杂,只是想一想就身体无力。他在宿舍拉上窗帘昏天黑地睡觉,常常一整天什么也不吃。

      那时候的男友,好像是第一任?名字和模样都记不清了,饶是现在努力回想,也只有他站在床边说分手的情景。

      房间很黑,男朋友来宿舍找他。到处是没有倒的垃圾,书和杂物随意堆在地上,纪一舟蜷在猪窝一样的床上睡觉,听见有人一把拉开窗帘,猛然倾撒进房间的阳光刺得他直往阴影里缩。

      “只是论文没有发表,就变成这种废人,我对你太失望了。”

      他当时好像始终都没有回答过一句话。

      “你就像一个黑洞,不管我怎么安慰你、怎么努力让你开心、让你鼓起勇气,你都没有反应。我真的很努力了,是你一次次让我失望的。”

      一开始还会保证振作起来,三番五次之后,他本人都放弃了。

      他好像一台缺乏燃料的机器,咯吱咯吱地尽力转动着轴承,却无法输出任何功,直到最后一点点生锈,彻底报废了。

      “对不起,我真的努力了。我只是没办法……”那个人哭着说对不起,说虽然很爱他,但是无法忍受现在的他。

      他当时有没有说抱歉呢?纪一舟想不起来,后来好多年,他都打心眼儿里认为,对方已经仁至义尽。一起运动,一起旅行,一起看电影,甚至帮他准备了申请交换的全部材料,他们曾经设想过在异国的同居生活,那个人说:“留学时不能养狗,但我们可以一起做义工,去撸别人家的狗。”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纪一舟睡着了,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大汗淋漓地惊醒,再睡着,梦到父母、导师、他曾经热爱的学术,梦到穆旦、民俗学,梦到工作,梦到赵星桥。

      “是你自己说的,能睡年下小奶狗也不亏嘛。”李苑不解地问,“难道你在骗我吗?你好虚伪哦。”

      “你明明不喜欢我,还觉得我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混蛋。”赵星桥坐在他身边,像纪明亮那样甜蜜地望着他笑,“你为什么会因为我这么难过?”

      纪一舟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遮天蔽日的密林逃进灰暗的钢铁城市,从倾倒的高楼大厦上坠入天外星球的内核深处,从只能容一人爬行的山洞钻出,站立在空无一人、广阔无垠的沙漠中。

      天和地都是一片苍茫的黄色,他独自一人站在狂风中,沙子刮割皮肤,他变成空无血肉的骨架。

      纪一舟惊叫着醒来,在空寂的房间中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你醒啦?”耳边有人在问,“其实你很喜欢我吧?其实你很被人好好爱着吧?”

      赵星桥轻轻亲吻他的发梢、眼睑,温柔的呓语流淌进他的脑部神经,又蓦地变成冷硬的冰渣:“但是你这个人,有哪里值得爱吗?”

      “你是个虚伪的、随波逐流的人。我讨厌虚伪的人。”赵星桥说。

      还在梦中吗?纪一舟用力按住胸口,想让自己醒来,却又看到父亲。

      中考失利去了普通的高中,他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去办理寄宿手续,出门前,父亲说不要哭丧着脸:“这个世界上忍受饥饿、贫穷,读不起书的人那么多,因为没人送你上学就哭,你让我失望。”

      父亲说得对。

      他的人生波澜不惊,一帆风顺,没有资格逃避生活,没有资格感到痛苦,莫名其妙的疲惫完全是自我意识作祟导致的孤芳自赏。想以此寻找存在感,证明自己有别于众人,在过一种有思考的人生,实则都是矫情罢了。

      纪一舟又一次苏醒,又一次意识到还沉沦在梦中。

      那几年纠缠他的螺旋状的重复的思绪,又一次袭来了。

      纪一舟不再抵抗,想到他对赵星桥说“我大概知道那种感觉”,忍不住自嘲:我可太知道了。

      医生说那是压力导致的抑郁,教他如何分析自己的情绪,真诚地面对自身,他在咨询室里坐了两个小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药物能起到的作用只是一时的,如果你无法改变你的思维方式,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药物了。”

      没什么大不了,世界上少有人敢于真诚地面对自身,戴着假面活下去和借助药物活下去,有什么区别呢?

      纪一舟得到了盖棺定论的答案。

      他决定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重启人生,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搞砸了。

      他在接连的梦境里起起伏伏,心想,睡过这一个星期,等到赵星桥离开,他和过去的联系就切实斩断了,那之后他一定可以继续像之前的自己一样,好好活下去吧?

      邹也每天都带纪明亮回家,给纪一舟带顿吃的,顺便带走垃圾。

      不管他什么时候来,纪一舟都躺在原地睡觉,似乎从未挪过窝。

      遇见赵星桥那天,邹也正想着果真还是得叫救护车。他一出电梯,就见纪明亮竖起耳朵龇了牙,喉中发出威慑的低吼声。

      邹也忙握紧牵绳,一扭头看见纪一舟家门口站了个人。清清秀秀的,像是大学生。

      “你找纪一舟?”他问。

      赵星桥忙退到一边,朝他微微鞠躬:“您好,我是民协的实习生,我姓赵。他一直没来上班,也不接电话,我想知道他怎样了。”

      “哦哦是你呀,”邹也摸出钥匙开门,“难怪我看他手机上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一样的号。”

      纪一舟的通讯录里都是工作相关的人,邹也是唯一的朋友。他没有存赵星桥的号码,一整排陌生来电足足打了五天,邹也印象深刻。

      赵星桥点头,随他走进房间。

      邹也轻车熟路,先拧开台灯,把手里的盒饭放在茶几上,踢一脚沙发上的脏衣堆:“舟舟,你同事来了——赵同学你随便找个地方坐。”

      纪明亮冲过去把衣服拱开,咬纪一舟的衣领。

      屋里光线不好,赵星桥走进一些,才看清纪一舟的模样。他还穿着那天的衬衣,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胡渣。

      纪一舟慢悠悠坐起来,摸了摸纪明亮。邹也已经把盒饭打开了,送到他手上:“我把房子找好了,这两天正搬家呢,没空管你了。你明天自己吃饭。”

      纪一舟应了一声,干嚼两口菜,这才看到赵星桥,看了他两眼,问:“有事?”

      赵星桥从包里取出两个大油纸袋,又拿了文件夹和笔:“我妈寄了吃的,我给你带一点,已经热好了。还有,我的实习证明……”

      纪一舟推开桌上的东西,接过那张A4纸,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赵星桥同学工作态度端正,做事仔细认真,吃苦争先,积极下乡出差,是不可多得的好学生。特此证明。

      赵星桥收好文件,仍站在原地。

      纪明亮护在纪一舟身前,亮出獠牙,弓起身子死死瞪着他。邹也有意拉紧背带,被它积蓄的力道吓得冒了一层冷汗。德牧是护卫犬,对主人的情绪很敏感,纪明亮察觉到纪一舟不喜欢赵星桥,本能地想要保护主人。如果不是邹也及时拉住,它下一秒就要扑咬上去!

      “纪明亮。”纪一舟喊它,它低吼两声,靠他更近一些,仍保持威慑的姿态。

      纪一舟只得又喊了两声,放下碗筷抱住狗,轻声细语地安抚着,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好一会儿,纪明亮才恢复常态,窝在他怀里呜咽,委屈撒娇。

      邹也松一口气:“我就说,纪明亮这狗我可养不熟。”

      纪一舟也笑,抱紧纪明亮,下意识地说:“这么好的狗,我配不上。”

      邹也大笑:“扯淡吧你,物似主人型,没有坏狗狗,只有坏主人。”

      他撸一把纪明亮,感慨道:“我可是专业的,我见过那么多狗,没有一只比纪明亮养得好。”

      “行了,怪恶心的。”纪一舟笑了,看起来脸色仍不大好,但总算是笑了,渐渐有了生气,“赶紧过去你的二人世界去。”

      邹也骂他过河拆桥,同他调侃了两个回合方走。

      赵星桥始终站着。

      纪一舟抓抓乱发,说:“证明签好了,你还有别的事?”

      赵星桥问:“你现在还好吗?”

      “不关你事,我们没那么熟。”

      赵星桥点头,又说:“我的实习结束了,之后要回学校写论文、回家过年,明年还要准备毕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最好永远也别见了——应该会的。

      “那天的话没有说完,我是想来告诉你,我一直记得那个晚上,我很开心,我记得你问我喜不喜欢你。”

      纪一舟静静听着。赵星桥是他见过的最缺心眼、最轴的人,居然要上门找骂。不过无所谓,反正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赵星桥说:“我说是,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但你说不对,没有人喜欢你。我们又说了好多遍,你才告诉我说,说不对,没人喜欢真正的你,他们都只是喜欢你的外壳。”

      纪一舟愣住。他不知道,醉酒后他还会说这样的话。

      “那时候你哭了。我抱着你,安慰你说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的,我会喜欢你,我会找到真正的你,然后告诉那个你,对他说我喜欢你。”

      纪一舟没有回答。赵星桥一走,纪明亮冲上去手口并用把门反锁好,快乐地摇着尾巴扑进他怀里。

      纪一舟拉开窗帘,抱着纪明亮玩,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纪明亮趴在他胸口,舌头舔他的脖子和脸,他痒得咯咯直笑。无意中迎上纪明亮的眼睛,想起来他为什么要养狗。

      和人不同,狗不会对他失望,他不用对狗说谎,狗爱他,爱原原本本的、真正的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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