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的他》梁白开

11、后遗症

　　李苑在这个新年举办了婚礼。整个年假，纪一舟都躺在家里，读书、遛狗、看剧，看朋友圈里五光十色的旅行照片。这几年养了狗，除了出差，他还不曾出过远门。那天阳光很好，他带纪明亮去公园玩，坐在一边晒太阳时，收到李苑发来的新照片，有的是夫妻秀恩爱的合照，有的是异域风情，野草野花、猫猫狗狗，她似乎看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纪一舟不由笑了，李苑的生活总是很昂扬，这份向上的快乐也会感染周围的人，照片里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他想到自己，朝九晚五一成不变，整个假期也无所事事，这种生活真的要始终持续下去吗？

　　而后，这偶然的、平白无故的伤感使他想到赵星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腊月底收到新年贺卡，贺卡上有一只精巧的蝴蝶，像是那个人亲手折的。纪一舟扔在桌上，被纪明亮咬坏了。

　　那天他送来的保温盒装了炸肉丸、茄盒之类的食物，袋子里还有各种药。直到肉丸发霉，纪明亮一直嗅个不停，他才想起来这件事。

　　现在那家伙在做什么呢？毕竟是春节，多半是和家人在一起。

　　邹也的恋情也很稳定，他见过那位家属，是个直率温厚的人，讲话时目光始终停在邹也脸上，轻柔得像是蝴蝶。

　　好像他认识的人都生活得很幸福。

　　纪一舟闭上眼发呆，带着自嘲的哀怨，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决定随波逐流地定下新年目标，为生活添些朝气。

　　晚上回家，他煮速食面，纪明亮吃狗粮，一人一狗对坐着吃完饭，纪一舟把它叫过来，拿着手机郑重其事地对它说：“咱们买个车吧，带你出去玩儿。你想要哪个？”

　　纪明亮只听懂了“出去玩儿”，欢快地叫了好几声。

　　纪一舟耐心纠正：“是坐车出去玩，你看想要哪款？这个空间大一点，对咱俩来说可能用不上，但车果真还是得大一点啊……这个倒是外形好看，但是电动的，听说电动的不耐用——嚯！不愧是你，眼光真好，这个哪儿都好，就是咱买不起……”

　　年后开车上班，李苑见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恭贺纪主任喜迎新车。

　　纪一舟笑：“可别说了！脑子一热买的，正发愁今年吃啥呢。”

　　这是大实话，一时热血上头的新年目标刚实现，他就被存款掏空一身贷款的现实淋了一身冷水。民协工资不高，还完贷款就成了月光。他正盘算着找点副业。

　　“有房有车有狗，还要啥自行车？咱们单位有食堂、有健身房，你也就每个月出点油钱。”

　　“这话说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李老师，你在家肯定十指不沾阳春水，净等着人伺候。”

　　一碰到李苑，他就自动打开阀门似的，能嘻嘻哈哈说上好几个回合，周编几个乐得看他俩互损说笑。但说着说着，纪一舟忽觉灵魂出窍，另一个自己在办公室上空飘了起来，冷冰冰看着这快活场面，说：“你只是在哄她们开心吧？”

　　自从赵星桥离开后，他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如果一个原始人一直在孤岛上生活，过着无忧无虑的采集生活，忽然有一天外来者带他到现代世界玩了一圈，又把他送回去，这个人可能永远都无法像过去那样快乐了。

　　尽管现实没有任何改变。

　　闲扯的兴致顿时消散了。纪一舟在心里骂了好几遍赵星桥，拉回思绪，听李苑说：“你房子不是两室吗？要不租出去一间咯，你家那个地段，兴许能租到两千。”

　　“纪明亮在，估计有点难找。”

　　“我帮你问问呗，兴许有喜欢狗的人乐得免费撸狗呢。”

　　纪一舟没放在心上，说不急。

　　之后忙着筹划小R镇的石头画展览，又有其他工作，两人都忘了这次闲谈。等李苑神神秘秘说遇到了很合适的租客，问他还要不要租房，已经是六月了。

　　他正在书库里找一期旧杂志，李苑一见他就乐了。

　　纪一舟看她笑得怪异，皱眉道：“有诈！说吧，你是想讹我一顿饭，还是要收中介费？”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啦？要不是刚好想起来，这种好事才轮不到你呢。”

　　“呦呵，李老师还能办好事？你说说，有啥好事？”

　　李苑掰起指头得意洋洋：“我给你找了个最最合适的租客，这个人呢，又有钱，又不事儿，生活规律，卫生习惯良好，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为人很好相处，咱们还知根知底，怎么样？”

　　纪一舟不信，继续翻书：“扯吧你，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能遇上？你快帮我找找那期杂志才是正事。”

　　“这种事你让小谭帮忙嘛！”小谭是编辑部将入职的实习生，做去年赵星桥干的杂活。

　　“哪有让小姑娘干这种活的，我才不使唤你们编辑部的人。”

　　纪一舟挥着面前的灰尘，鼻腔和眼睛都被尘土呛得发扬，他正想回去拿个口罩，便听见李苑接着说：“我看你从前使唤小赵不挺顺手的？”

　　“小赵不一样——小赵？”纪一舟顿觉不安，停了动作，震惊地看向李苑。

　　“Bingo！刚刚聊天我才知道，小赵找了B市的工作，这几天正要找房子呢。”

　　纪一舟呆住，等他想说不行，李苑已经被呛得逃之夭夭了。

　　他不想驳李苑的面子，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思，答应周末带赵星桥看房。

　　要还贷款，想给纪明亮买新玩具，邹也跟男友同居，他为了避讳不能常见面，他缺钱，家里或许也该有些人气……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见见赵星桥。

　　那小子把他快乐的采集生活搞得一团糟，潇潇洒洒拍屁股走人，眼下干嘛回来呢？

　　那个自我意识过剩、对此一无所觉的家伙，恐怕还是那副温顺无害、天真无辜的模样吧？

　　跟踪狂！变态！自以为是！

　　纪一舟打算骂他两句，以慰这半年时不时泛起的、灵魂出窍的茫然。

　　他跟赵星桥发了家里地址，写“周末十点”，等了两分钟没收到回信，又加了句“过期不候”。

　　好一会儿，他才收到回信：“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租房子，告诉李老师之后，她说有很好的房东，我才知道是你。如果为你添麻烦了，我来同李老师解释。”

　　纪一舟盯着屏幕看了半晌，因这冷淡的言辞生出一丝不满：自作多情，他以为他是前任吗？他觉得尴尬，要避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我意识过剩，这小子的自我快要比太阳大了！

　　纪一舟没有觉察自己扭曲的想法，发了个笑脸：“没关系：）”

　　这并不是抛下或忘记“过去”，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过去”。纪一舟咬牙切齿地想。

　　纪明亮原本卧在他身边，此刻警醒地爬起来，支棱起耳朵，四处环视着寻找那威胁主人的事物。

　　周末的前一天，纪一舟失眠了。

　　越是临近十点钟，他越是感到无趣，心想没有必要记仇，没有必要见面，干脆把他打发走吧，何必呢？

　　然而赵星桥在九点五十发了信息：“我快到了。”

　　整十点钟，纪明亮叫起来，他听到赵星桥的敲门声。

　　纪一舟默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以视死如归的心态打开了门，示意纪明亮安静。他摆出习以为常的营业式微笑：“你好。”

　　赵星桥看起来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学生气的白净的脸，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像个不染世俗的小王子。他没有被纪一舟的疏离吓到，而是露出很浅的、温和的笑容，说：“你好。”

　　纪一舟原本以为他会说“好久不见”。

　　他又灵魂出窍了，上空的自己说：“难道你还希望他对你旧情复燃？兴许你俩都是抹不开李苑的面子罢了。”

　　纪一舟把摇头把那幻象赶走，带赵星桥进来，像真正的房东那样一板一眼地介绍房间：“北向的卧室和阳台，你可以晾衣服。洗手间、厨房共用，我不太用厨房，你可以随意做饭。家具都是我自用的，你不用担心。客厅是纪明亮的，你不介意狗毛，就可以在这里活动。房间不要打钉子。我平时当书房用，所以有书架，你不想要我可以搬走。卧室里的家具你可以随便挪，但东西别堆太满，有消防隐患。水电、燃气均摊，如果你用得太多，我们可能要算一下。你要是有车，车库得自己租，我不管。”

　　赵星桥说好，站在他乱七八糟的客厅里，像真正的租客那样认真地环顾着。

　　地上是狗玩具，沙发和茶几上堆着脏衣服，虽然比他第一次来时干净不少，但肉眼可见，这房间的主人并不讲究。

　　这摆设有几分是纪一舟故意的。

　　“一个月四千。”纪一舟靠在墙上，牵着纪明亮的项圈，“押一付三，一年起租。”

　　赵星桥看过来。

　　纪一舟心想，如果他敢找茬，我就放狗。

　　赵星桥好像没发现他的紧张，说：“要今天签吗？”

　　“你要是想签……你要租？”

　　“嗯，可以省下中介费，房子很新，离我工作的地方也不远，房东是你，我觉得很好。”

　　纪一舟摸摸后颈：“你多看看吧，这附近的房源蛮多，别着急，你刚步入社会，别被人骗了。”

　　赵星桥笑了：“你会骗我吗？”

　　纪一舟低头讪笑：“谁知道呢。”

　　“那麻烦你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们拟个合同吧。我七月入职，月底搬进来，可以吗？”

　　纪一舟没动。

　　两个人站着，隔了老远，赵星桥没有再看他，在房间踱了几步，煞有介事地打量起各处。

　　窗外传来几声蝉鸣，明明刚刚入夏。纪一舟感觉衣服黏黏的，汗沿着脊椎骨滑落下来，他终究忍耐不住，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嗯？”

　　“你为什么要回来？”纪一舟全身都穿出戒备的气息，他安抚住纪明亮，像是面对敌人的小动物一样。

　　赵星桥看着他，轻声问：“你在紧张吗？”

　　“我没有！”

　　“你想要谈谈吗？如果你不想把房子租给我，也没关系。我会跟李老师说——”

　　“不是这个！”纪一舟有些烦躁，“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来B市？”

　　“刚好看到报社找人，你知道的，我在学术研究方面也没有天赋，就想做个记者吧，试试看呢。”

　　“不，我是说，你好好的A大中文系硕士，为什么要来这种小城市工作？不管是北上广，还是A市，都要比这里好吧？”

　　赵星桥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微微歪着头，解释道：“蛮好的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追求，也不是都要去大城市……”

　　“……太任性了。”纪一舟道，“第一份工作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就这么随便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你是这样的人？”

　　赵星桥讶然，看着他，目光慢慢变得深沉而柔和。

　　纪一舟很熟悉那眼神，告白之后，赵星桥总是这样看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他似的。

　　赵星桥缓缓说：“不，正是要对人生负责，我才来B市的。我来找一个答案。”

　　他脸红了，不太好意思似的：“如果你认为我是为了你来的，你感到愧疚或者不安，大可不必。我是为我自己来的。我想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想确定我爱着怎样的人，如果不来，可能我下半辈子都要纠缠在这件事上。你说得对，我这个人自我意识过剩，不能体谅他人，总是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但如果不这么做，我可能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赵星桥轻松得好像卸下重担抵达绿洲的荒漠旅人，微笑着看向他：“这是我的选择，你不用迁就我，也不用不安。你只要做你自己想做的选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