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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o Not Tread on Me ...

  •   那天晚上他睡得并不安稳。他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他已经相当熟悉的梦。梦境总是从Tirion开始,那时双圣树的光辉犹在Aman的大地上闪耀,Valinor的盛世尚未走到尽头,Noldor也还不曾由于Melkor的谎言挑拨而彻底分裂疏远。
      那时,Orome是他的良师益友。他从那位Vala那里学到了关于飞禽走兽的一切,年纪轻轻就成了Noldor最负盛名的猎手。与兄弟们一起,他常常策马在Valinor的平原上驰骋,在Orome的树林中狩猎,而忠诚的Huan总是不离他左右。
      他生为王族,是Feanor家族排行第三的儿子。父亲给他取名叫Turkafinwe,因为他即便在普遍身强力壮、技艺高超的族人当中也堪称翘楚;后来他又被唤作“the fair”,这个绰号亦可谓恰如其分。如此看来,他会渐渐养成那种有人褒为自信,有人贬为自负的傲气,似乎非但是不可避免,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
      他的兄弟们无疑有着与他相似的经历。他们都是火之魂魄的后裔,那种天生的傲气和耀眼的才华一样,俨然成了家族的传统,广为人知,无人质疑。他从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怎么会呢?才华天赋如同宝石,既然拥有,何必隐藏?——而且也从不认为旁人有资格与他们比肩。
      他真的那样相信,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起初一切如常。他回家时,并不意外地见到Fingon也在,正和Maedhros闲谈。他向Fingon点了点头算作示意,径直走到Maedhros身边坐下,准备稍后再去换掉外出骑马的装束。直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安顿下来,他才注意到Fingon旁边的小孩:衣饰是雪白与亮银两色,白皙的皮肤与乌黑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谁?”他皱起眉问Maedhros。然而不等他得到回答,那个孩子就站了起来,像一株纤细但笔直的小树。
      “你真无礼,”第一句就是指责,“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不直接问她本人?”
      Maedhros咳了一声,不得不扭过头去。而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她”本人?!
      他瞪着她,她则瞪了回去,两人就这样僵持,直到他决定让步。一个人总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尤其是他作为家里排行第三的儿子,已经有了跟四个弟弟打交道的丰富经验。“那么,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傲然扭过了头:“我不想告诉你。”
      当时他脑海里一定只剩了一片空白。他只记得,有一瞬他连自己那个出名的习惯都忘到了脑后——母亲给他取名Tyelkormo,因为他被激怒时常会暴跳起来。耳听Maedhros和Fingon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不禁心头火起。你要是个男孩,我就给你一巴掌了事。既然不是,算你幸运!
      “Irisse,注意礼貌。”作为Fingolfin家族的长子,Fingon即便忘形也不会忘掉责任,“是你自己坚持找一位‘真正懂得’动物的人教你骑马、狩猎。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方面,没人比Turkafinwe更出色。”
      Fingon的说法让她神色稍缓,但让他着实吃了一惊。Irisse?就是说这孩子是Findekáno和Turukáno的妹妹,Nolofinwe的小女儿?他还在努力消化这惊人的信息,却即刻察觉了她那充满怀疑,显然在挑剔的目光。被一个孩子这样审视,实在谈不上愉快,而就在他的忍耐接近极限的时候,她开了口:“这么说,你就是我那位对动物比对人了解更多的堂兄?”
      她的话险些就让他真的暴跳起来,幸亏熟悉他脾气的Maedhros及时按住了他。是小女孩又怎么样?!我一定得教训你一顿!他在心里用野狼的腔调怒号。我发誓。
      是在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她当时说的话有多么真实。
      他们说精灵之间的爱总是一见钟情,但那显然又是错的。对一个小孩一见钟情?他可比那正常得多。
      几天后他带她出去教授骑马的第一课时,不但没有不情愿,反而相当有热情,因为他打算利用机会好好教训她一顿。早在离开Tirion之前,他就给她的马下了一道特别命令(用的办法自然十分隐蔽):忽视她的要求,伺机把她摔下去,但不要让她受伤。
      他原以为她很快就会掉下马背或哭出声来,这样就可以打击她那没有依据的傲气,但她没让他如愿。她咬紧牙关与她的马周旋,尽管狼狈不堪,却一声不吭,倔强顽固得像块石头。到了最后,就连Huan也看不下去了。注意到猎犬眼中的同情,他不得不承认这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只得终止了这个小小的阴谋。
      她的马从他那里得到“与她合作”的新指示,明显如释重负。倚着自己那匹雄健的白马,他望着那个终于成功地纵马疾驰,因而满脸惊喜兴奋的纤小人影,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丝愧疚。也许我过分了。她无论多么叫人恼火,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在远处停了下来,然后拨马开始返回。他怏怏地看着,心想自己又不是她的兄长,何必揽来这个麻烦,可见Curufin说得没错,头脑发热没什么好处。兴致缺缺地等了一会儿,他示意猎犬不必守在这里,又挥手让坐骑去休息,自己则在左近找了一片草地,干脆躺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放松了心神,徘徊在Irmo的疆域边界上,直到马蹄声变得越来越响,而且……是冲他来的。
      他察觉危险时,她的马已经近在咫尺。全凭本能,他未及清醒就向旁边一滚,堪堪躲开了马蹄,然后迅速跳起身来,把骑手拖下了马背。
      “……你想干什么?”回过神来,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了给她一巴掌的冲动。饶是如此,他放下她时的动作也绝称不上温柔体贴。“想让它踩死我?!亏你想得出!”
      “你自作自受!”她脚一落地就猛地挣开了他,“你故意让它不听我的话!”
      但他没听她说了什么,因为怒火并没有蒙蔽他的敏锐直觉。她刚刚挣扎时推了他,他因而知道她的手掌是潮湿的,只不过那显然不是出汗的缘故,因为留在他腕上的痕迹是红色。
      他又抓住了她,不理她的大声抗议,不容抗拒地掰开了她的五指。她小小的手掌呈现在他眼前,上面赫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痕,那是没有经验的骑手长时间紧攥马缰的结果。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头也不抬地问她。
      她抽回了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次他看了她一眼,而她的执拗神色立刻让他想起了他的几个弟弟。Caranthir、Curufin、Amrod、Amras固然各有个性,但还是有共同之处,那就是难以驾驭的倔强。Maedhros和Maglor也是一样,他自己就更不例外。她不像Nolofinwe家族的人,他想。她更像我们家族的一员。而他的父母一直耿耿于怀没能生个女儿,没有妹妹也堪称他们七兄弟的遗憾。
      他召回白马,从鞍侧的袋子里找出一个小瓶,把里面的液体全倒在了她掌上。“很快就会好,”他向她保证。那是很久以前他给自己准备的,久得他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他早就过了会轻易受伤的年纪。而她惊讶地抬眼看了看他,接着,自从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颜:“看来,你也不算一无是处啊。”
      他发现给这孩子一巴掌的冲动又回来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冲动消失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有她在身边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惊觉她长高了,站在她两个兄长身边如同一棵年轻挺拔的白桦?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族人正式唤作“Noldor的白公主”,不再被当成Fingolfin家族没长大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向来待他亲密无忌,即便在阴影降临之后也不曾与他疏远。她最喜欢与他为伴,但和他的兄弟们也颇投缘,尤其是Amrod和Amras。她常常来找他们,然后他们就会一起外出骑马、狩猎,行踪遍及Aman。事实是,他和他的兄弟们长久以来都待她如同家人,就好像她是Feanor家族的一员。
      可他没有意识到她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直到父亲的放逐使他离开Tirion、前往Formenos,导致过了很久,他才又与她相见。

      “你爱我?”她头向后一扬,大笑起来,“别荒唐了,你不可能爱上一个你看着长大的人。”
      他跟着她笑了起来,声调远比他预想的自然。周围的世界被银与金的光辉照亮,充满了光明和温暖。他们的笑声惊起了不远处的一群鸟儿,一时天空中忙碌异常,充斥着鸣叫与拍翼的声响。
      那天的狩猎,他空前地无情。很快猎物就多得无法带走,他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够了,”她说,“别做无谓的杀戮。”
      他不理她,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但她拒绝接受沉默。她催促她的雄马去追赶他,等到并驾齐驱,忽然伸出了手,去拉他的马缰。这个做法很危险——太危险了,就连他这样高超的骑手也不会轻易尝试。她肯定是立刻失去了平衡,因为眨眼间她就被拖离了马背。见状,他来不及思考,丢开弓去抓住了她,然后自己也跟着摔了下去。
      他费了比预料中更大的力气才摆脱眩晕,找回了方向感。摇了摇头,他发现自己不在马背上了,而是在草地上;她就在他身边,白皙的脸上沾了几片可笑的草叶和数点血迹,但看起来还好,至少并无大碍。这么美,却这么冷漠……她显得比实际上脆弱,他想,屏住了呼吸。而且,她离他这么近,乌黑的长发几乎碰到了他的脸颊……因为他的手仍然停在她腰间。
      “Tyelkormo,”良久,她终于出了声,“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很抱歉。”
      魔力消散了。你很抱歉,但为了什么?为了你的嘲弄,还是你的拒绝?他松开她,向后挪了挪。随着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变远,他感到胸中迸发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双眼眨也不眨,决心不露丝毫端倪。
      “你是我的堂兄,”她注视着他,眼中的光采他捉摸不透,“实际上,你就像一位兄长。”
      “但我就是那个意思。”他刺耳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说抱歉?没什么需要原谅的。”然后,他聚集起全部勇气,半转过身面对她,迎上了她的目光,“我亲爱的Irisse,难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
      他竭尽全力说了谎,尽管他说起谎来从来都不高明。然而他还能怎么做?他是Feanor家族的儿子。这是骄傲和尊严的代价。
      此刻在梦境中,他得到了置身事外的超脱和自由。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点点向她靠近,直到在她明亮如镜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面孔,唇边挂着半开玩笑的懒散笑容。然而那双眼睛背叛了它们的主人。那是受伤野兽的眼睛。在欺瞒化成的灰色迷雾背后,白热的火焰在扭曲升腾,燃自骄傲、耻辱和伤痛。

      他的眼睛在Araman的灰暗浓雾中燃烧。
      “跟我走,Irisse。我现在不能解释,但相信我,这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她眼中亮光冷冽,如同水中浮动的冰凌。
      “我们会把你当作家人,我发——”
      “Tyelkormo!”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不要轻易发誓。何况,你已经发下了一个不能打破的誓言,难道对你来说那还不够?”
      “不!我不在乎对你再发一个,因为这一个我永远不会打破!”这些话冲口而出,貌似突兀,却再自然不过,因为他并不是一时兴起。很久以前他就想过,实际上他想过很多次,太多次了。
      “那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说不。”她扬起了头,神情他再熟悉不过——固执又难以驯服,不像Fingolfin家族的女儿,更像Feanor家族的儿子。“虽然我很感激你挂念着我。”
      因为我不像你想要的那样爱你。他听到她在她没有设防的头脑中低语。我至多能爱你如兄长。
      他退了一步。有那么片刻,一种冲动险些就统治了他,他想干脆把她打昏带走,不去考虑之后她会怎么说、怎么做;哪怕她会永远恨他,那也随她好了。但另一个声音阻止了他,发自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即便能带她走,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她所言不虚。她不爱你,因此你将不得不看着她爱上旁人。你可想象过那会是何等折磨?你为什么要允许这种事发生?你注定得不到的,为什么要让旁人有可能获得?
      就让她留在这寒冷的黑暗中,留在世界的另一侧。虽然这样她永远不会属于你,至少你总不必见证她与旁人携手的时刻。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回顾。

      他又听到了父亲状若疯狂的大笑。
      “一个都不派,一个都不载!我抛下的那些人,现在我看不算损失,事实证明他们都是路上无用的累赘。”[1]
      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本来想保护她免受此厄。他抛下骄傲与苦涩去找她,结果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什么?又一次拒绝,直接而彻底的拒绝。
      “就让那些指名咒骂我的人继续咒骂吧!让他们一路哀号着回到Valar的笼子里去!烧了这些船!”[2]
      他看到Maedhros默然退到一边,但Curufin毫不迟疑地跟在父亲身后。牵了牵嘴角,他备好了一个阴沉又残忍的微笑。高扬着头,他从一个卫士手里接过了火把,然而当他大步走向那些美丽的白船,他感到了Maedhros惊诧的目光。
      哥哥,别自欺欺人了。你为友情所做的一切就是空洞的言语和无用的行动,至少我做了更实际的尝试。
      望着Losgar的漫天大火,他本来想笑,却只成功地扭了扭嘴唇。

  • 作者有话要说:  [1] [2]:引自《精灵宝钻》。
    [注] 我知道精灵并不需要马鞍与缰绳,但即便对他们来说,鞍袋也肯定能提供不少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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