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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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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眼睛一晃,朦胧间只觉得眼前忽然拔地而起一座不可逾越之高山,叫他心旌摇荡、热血沸腾之余,又忍不住冒出难以战胜的念头来。
在破庙没看出来,在林子里没看出来,在船上没看出来,这在客栈上房却终于见到了——沉稳,从容,深邃,自然,强大,原来这就是大宗师。
柳砚青微微一笑,又在瞬间从云端飘落到地上来,道:“其实我已很久不再用剑。”他剥落启明剑上的布条,露出一柄朴素典雅的长剑来,看着它的眼神充满了对老朋友的怀念与喜爱。
西门吹雪一怔,道:“不用剑?”一个剑客居然能抛下手中的剑,这实在是他做梦也难想象到的。
但放在一个十多年前就已是宗师的剑客身上,却显的理所当然,一点也不奇怪了。
“对,这是无剑之境,相信你很快就也要达到——不要用那种谴责的眼神看着我,无剑之境又不是不要剑,这不算抛妻弃子。”
柳砚青顿住,把脸一板,又是个严肃宗师的模样,但他的确太年轻,再老成、再严肃,也掩盖不了少年人生命力蓬勃的气息。
“但我依旧要用它——启明剑来和你比,不是因为我的剑道已经逍遥,到了随心所欲可有可无的境界,而是因为西门庄主,你是个值得我认真的对手。”
西门吹雪:“……”
“多谢。”
柳砚青偏头一笑,从窗户口飘了出去,立在屋顶上,道:“峨眉山门剑,请指教。”
西门吹雪认真道:“请。”
剑出鞘,剑光洒落一道白影,竟比月光还亮。剑身慢慢拉长,仔细看,这剑身在月光下竟变得如琉璃般剔透,光滑而狭窄的剑身流转着血红的和橙黄的光芒。
西门吹雪不禁脱口而出道:“好剑!”
当然是好剑,在裴道人手中就叫“惊鸿”,在他手中便是“启明”。
峨眉山门剑融刚、柔、脆、快、巧于一体,是入门弟子都要学的剑法,一招一式干干脆脆,看不出一丝刻意雕琢的痕迹,但的确是峨眉剑法集大成之精华,没有《二十四剑章》的华丽,没有《落日剑法》的大气,更没有《星辰剑诀》的威能,但却胜在简单、粗暴、有用。
这一剑横于身前,轻轻一挥,又于转角处剑锋猛折,飘飘刺出,有一分穿云剑的气势,但侧看却软绵绵的如弱风吹湖,不起波澜。
西门吹雪瞳孔一缩,人已在三丈开外的另一屋顶上,原本脚下的瓦片却被那第一招的剑气击了个粉碎,他的乌鞘长剑已完全出鞘,剑身正抵着启明剑的剑尖。
虚而实,实而虚,原来那第一剑划出的并不是虚招,刺来的也并不完全是实。
西门吹雪忽然笑了,只是笑的又短又轻,柳砚青恍然听见,再看时,又是个冰山,哪里还有笑容?
西门吹雪执剑在手,他从不屑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剑招,所以向来是最简单、最利落的出手,劈、砍、扬、折、刺,他的剑没有名字,却实用无比,不知多少恶人和狂人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剑有杀气,杀气冲天,只有杀过很多人的剑,才会有这种杀气,但完全没有血腥气。一剑斩出,竟使月华黯淡,夜风也暖和起来,只因这剑带了的剑风,竟比夜晚的冷风寒冷得多。
平平淡淡的一剑,足以令天地变色。
这样的剑客,怪不得叫人又敬又畏。能沉的下心日复一日练习这些简单剑招到炉火纯青的,就连柳砚青也不得不佩服他。
一剑斩来,已封死了柳砚青所有的退路,若是旁人,碰上这一剑不死也得半残,只因不能退不能进,但柳砚青却无须退,他的剑只向上一挥,同样是简单至极的一剑,却很有效,已将西门吹雪的剑截下来。
西门吹雪眼睛已经比月亮还亮,但月亮的光能被云雾轻易遮挡,他眼里的光却无遮无挡,灼灼向柳砚青望来,那灼热幽深的目光,好像要将他的脸上盯出一个大洞。
柳砚青只觉心中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浮上心头,姑且先叫它“男人间的惺惺相惜”吧。
内力传到剑身,震走西门吹雪的剑,柳砚青执剑身前,轻喝一声,剑光如雨如虹,如蝴蝶乱舞,翩翩而来,又翩翩而去,剑气如刺,剑风如刀,剑影已快得看不清,只见一轮明月在身前,明月又变化万端,时而缺,时而圆,时而扁,时而润。
忽见寒光点点如急雨,转眼间已有七八十剑向西门吹雪刺来,每一剑都似真的,每一剑都好像要朝他的要害处刺过来,但这些剑中,只有一剑是真的,其他都是虚招——若是旁人一定要这样认为,再费尽心思在刹那间找出那一剑,转眼却发现自己已被刺成了筛子,只因那七八十剑每一剑都是真的,都有可能刺中他的身体。
退已无可退。
西门吹雪忽向前踏一步,剑光竟消失了大半,他执剑一挥,呼吸间又出十来剑,一时间“乒乒乓乓”声不绝,待剑光完全散去,只见屋顶上站的两个人已全不见了,打开窗户看的人也只好都遗憾离去。
菜早已被摆在桌子上,还有一壶酒,还有一壶茶。
西门吹雪静静坐在桌旁,身上白衣已染上自己的血,上上下下流血的深浅口子竟有十几条,有的伤口早已不流血了,有的却仍然往外渗着。
西门吹雪眼睛是锃亮的,嘴角也泛着一丝微笑。
若有人此时此刻闯进这间上房,看见一个浑身是血还笑的很愉快的人,一定要将他当作疯子来看。
但西门吹雪显然不是疯子,他是个天资很高的剑客,他已有所悟,所以眼睛比酒鬼看见酒、赌鬼看见骰子时的眼睛还要亮的多。
这样的剑客一定准备好了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剑道。
但柳砚青看了这眼神却心里直咯噔,手臂也起了鸡皮疙瘩,他永远也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对剑这样如痴如醉,他的生命里永远不可能只有剑,还有峨眉、还有同门、有茶、有酒、有朋友、也有敌人,所以他绝对不能体会西门吹雪此时的心情。
他也绝不想体会。
这已不是一个人,而完全要变成一把剑了,继而就是一个神,冷冰冰,没有情,没有爱,眼里只有自己想看见的,而没有世人。
裴道人——他的师父说过,这样的剑客,最可怕,简直已要六亲不认,叫他一定要离远一点。
柳砚青已决定从明天开始就要和西门吹雪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相往来了。
他夹起一根根羊棒骨,放在碗里吃起来。
暖酒,热茶,香喷喷的羊棒骨,诱人的老鸭汤,色香味俱全的葱爆牛肉,金黄的烤鸡,鲜嫩的红烧鹅掌,绿油油的清炒小白菜。
月上中天,风已微凉。
柳砚青虽长在峨眉,但却不如同门们会吃辣,他虽喜欢辣味,但却只能吃一点点的辣,一根裹了辣酱在油锅里焖了许久的羊棒骨,辣味已全部渗透进肉和骨髓里,又被厨师妙手烹饪过,撒上几粒葱花,很香,很辣,巴适得很,尤其它的肉薄薄的附在骨上,筷子轻轻一扒拉就掉在碗里面,沾了厨师秘制的酱料,尝起来更是又麻又辣,辣的他的唇已经通红,连喝两碗茶舌头还麻的发疼,只能伸着舌头在空气中放凉。
但看着这根羊棒骨,辣椒酱浸透了的骨髓又嫩又滑,只在舌头上留下一点余味就迫不及待滑下喉咙去了,只吸一口,满嘴留香。
西门吹雪从奇妙的冥想中回过神来,就见着柳砚青张着殷红的嘴唇喝茶,白瓷的碗被他叼在嘴边,红白对比更加强烈,他心头莫名其妙又是一震,竟也觉口干起来,猛然竟发觉自己居然想喝酒了。
这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为了使出剑的手更快更稳,他极少喝酒,唯有的几次不是在万梅山庄默默独品,就是和陆小凤小酌几杯,像今天想大口喝酒的欲望这么强烈,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西门吹雪并不压抑自己的欲望,他从来不曾苛待过自己,天下再没有比他更顺从自己心意的人了。想喝酒,那便喝吧,不想喝了,那就放下杯子。
他拿起了酒壶,却发现壶里已没有了酒。
柳砚青辣的要命,不知不觉已喝光了一壶茶,又觉不解渴,竟将平素不甚喜爱的酒拿来当茶喝了。
舌头发麻,他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这“茶”温温凉凉,喝进腹中很温暖,就好像有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摸他的肚子。
柳砚青咂咂嘴,抬眼定睛看去,只见正对面赫然坐着一左一右两个白衣的剑客,拿着一把一模一样的乌鞘长剑,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就连身上的伤口血痕都一模一样!
“呃……敢问兄台,哪一个是西门吹雪?”
柳砚青分明问的是左边的那一个,但回答的却是右边的那一个:“这里只有一个西门吹雪。”声音虽冷却无奈,显然已看出他已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