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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   07

      蒋逐把美臻带在身边一个多月,亲自养的也就这么两三天。

      他的兴趣爱好广泛,来去匆匆,养美臻像养一只小猫小狗,给了吃穿用度,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美臻一个人在家也不孤单,因为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她早上六点准时起来,不用闹钟,先和枕头边摆着的娃娃说一声早上好,然后自己去刷牙洗脸。等到八点半,老保姆过来给她送饭。

      蒋逐总是不在,老保姆一推开门,就看美臻自己坐在沙发上,她腿短,两脚悬空,也不像一般小孩子一样乱晃,规规矩矩并排笼着,脚上的拖鞋都纹丝不动。那一本《安徒生童话》被她放在膝头,翻太多次,终于裂开纹路,美臻自己拿了透明胶带仔仔细细粘好,小小的手指拂过去,一点点按平褶皱。

      老保姆感叹:“蒋家没有一个爱读书的,你小时候有她三成的定力,也不用被先生丢去国外念书。”

      蒋逐成绩稀烂,高考之前就被送出国外,今年疫情,所有学校停摆,蒋逐大学最后一年,乐得自在,早出晚归,不务正业。听老保姆夸奖美臻,与有荣焉:“像我,聪明,坐得住,那么小就看那么厚的书。”

      老保姆毫不留情拆穿他:“你小时候,要你坐下三分钟就抓耳挠腮,像是猴子屁股着了火,不满屋子跑就不舒服。”

      蒋逐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活泼开朗的时候,想了想,嘱咐老保姆说:“她一个人在家太无聊,盛家不是东西,咱们既然拿到手里,就得好好照顾。我记得我那小侄女不是今年十岁,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

      蒋逐不解:“不是八岁就上学了。”

      老保姆叹口气:“婷婷小姐学习不开窍,一年级就有三科不及格,老师建议留一级,说是基础打的牢固一点。”

      一年级一共也就学五门,三门都能不及格,确实是他们老蒋家的亲骨肉,蒋逐捏捏鼻子:“得了,你有空把美臻送去和蒋婷婷一起上课,说不准就带动着她一起好好学习了呢?”

      蒋逐想得挺美,说完又匆匆出去了,老保姆叹口气,出来看美臻还在看书,这一次换了一本,是老保姆替她拿来的《悲惨世界》,老保姆也不怎么念过书,不知道这一本不适合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只知道字多,能让美臻多打发几天日子。

      她一出来,美臻就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对着她甜甜一笑:“婆婆。”

      老保姆喜欢小孩子,因为自己没有亲生骨肉,就将蒋逐当做亲儿子,美臻当做亲女儿,听她这么一喊,心都化了,专程又拐去厨房,拿了一碟蛋糕出来,喂给美臻吃:“你二哥儿又乱出主意了。”

      二哥儿是蒋逐小名,他上头还有一个大哥,从小就被在排行上压了一头。美臻拿小小的勺子刮蛋糕上的奶油,看起来忙碌,其实半天才吃一口,闻言眨眨眼:“哥哥怎么了?”

      “他要把你送去陪婷婷小姐念书……你不认得婷婷小姐,她是二哥儿堂哥的小女儿,生下来就比别人胖一头,抱出来喜气洋洋的,夫人这几年一个人在家无聊,就把婷婷小姐接来养着玩,消磨一下时间。”

      老保姆上了年纪就絮叨,看不惯美臻小鸟一样吃东西的样子,将蛋糕碟子接过来,勺子蹭下一大块奶油连带着蛋糕胚,一道送入美臻口中,美臻被噎得腮帮子鼓起来,努力地咀嚼,老保姆这才满意,继续同她说道。

      “一接来才发现,婷婷小姐的性格实在是很不受教养——我刚刚说漏了一点,婷婷小姐的亲妈怀孕时候补得过头,婷婷小姐出生就有九斤多,难产,最后血崩死了……死了你懂什么意思吧?”

      美臻点点头:“我知道的,我的妈妈也去世了。”

      “可怜见的。”老保姆揽住她小小的肩膀,哀叹一声,“没妈的孩子命苦,堂少爷也不是什么明白人,这些年虽然没再娶,可身边莺莺燕燕没断过,对着婷婷小姐只知道娇惯,养的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夫人的话都敢不听,后来被夫人好好收拾了一顿,可私底下还是天王老子也不服气。”

      老保姆说话,还带革命前的大资本家味道,少爷夫人喊来喊去,像是梦回建国前,她也不管美臻是不是听懂,只是找个能说话的伴儿,哪怕是个小伴儿,也好过没伴儿。

      美臻总算咽下那一口蛋糕:“婆婆你放心,我不会跟婷婷小姐吵架的。”

      老保姆惊呼一声:“乖乖,你怎么就这么懂事儿?可就你这样软和的性子,像团儿面似的,我真怕你被她捏扁揉圆了。二哥儿是想一出是一出,他们男人根本不懂,就算是你们这个年纪,你这样漂亮,十有八九也是要被欺负。”

      “我不怕的。”美臻保证说,“我会乖乖的,婷婷小姐要欺负我,我就忍一忍,回来告诉你,好不好?”

      老保姆还是不放心:“告诉我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做下人的,我还是去跟二哥儿讲一声,算了吧。”

      可美臻已经腻过来,亲亲热热地将两条柔软的手臂搭在她的脖颈上,娇声说:“哥哥要我去,总不会害我,婆婆,我不想让哥哥失望。我和婷婷小姐差不多大,她就算欺负我,又能欺负到哪里去?实在不行,我回来吃一块你给我的蛋糕,也就不委屈了。”

      老保姆和她相处时间久了,就发现美臻实在很会撒娇,不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她说得老保姆眉开眼笑:“真是拿你们兄妹两个没办法,等你吃了苦头,我可不心疼你。”

      美臻将脸和她的脸贴在一起蹭了蹭,两张面孔,一张稚嫩柔软,一张苍老年迈,老人总是喜欢孩子,像是凑近了,也能抓到一点青春的影子。老保姆喜欢美臻,不过月余,就有一点喜欢到心里去的意思,一口一口把蛋糕喂给她吃,这才急匆匆地走了。

      她要回去蒋家,报告一下美臻和蒋婷婷一起念书的事情。

      老保姆走时,美臻还跟到门口,门开了,她就倚在门边,恋恋不舍望着,老保姆等电梯时偶一回头,撞上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眼尾挑起一点,小小年纪就有未来风华绝代的雏形,可是眼中写满眷恋,像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全身心地依恋着自己。

      真是个好孩子,老保姆忍不住想,只是好事多磨,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多委屈。

      电梯来了,老保姆上去,双门合拢前,看到美臻轻轻地向自己挥了挥手,她忍不住也抬起来挥了挥,又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动作,实在不够庄重体面。

      可一边这样想,老保姆嘴边也一边带上笑,是被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心才有的样子。

      等电梯合上,美臻这才关上门,慢慢地走回屋子里面。

      屋子太大,她一个人,显得空荡荡的,电视还开着,放着老保姆爱看的家长里短,四世同堂,齐聚在一张屏幕上,沸反盈天得令人作呕。

      美臻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脸色古怪,片刻一路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用力干呕,刚刚吃下的蛋糕还未消化,化作一摊说不清形状的异物,从身体里重见天日,气味古怪,美臻越发想吐,只是吐来吐去,到最后只能呕出清水,胃酸上涌,连眼泪都落下来。

      她习以为常,先按下冲水,又把周遭收拾干净,最后才替自己接了一杯清水漱口。她不吃甜,从小就不爱吃,说给蒋逐和老保姆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她也无所谓,口味是天生的,可总能后天培养,吃得多了,也就习惯,只是那股恶心劲儿压不下去。

      美臻顺手又洗了一把脸,镜子中映出一张雪白的脸,是雪白不是苍白,她皮肤好,从小如此,之前楼上的妓丨女送她一袋一元的雪花膏,冬天薄薄涂一层,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妓丨女其实刚满二十,自己都是个大孩子,偶尔和美臻在路边碰上,两个人一起走一阵子。

      冬天的风冷得像是刮骨,吹得人脸皮都冻出涟漪,只是美臻不会,还是莹润的一张小脸,捏起来像是能掐出一汪水,妓丨女嫉妒她,又有点同情,把手插在口袋里,两条修长的大腿露在外面,冻得哆哆嗦嗦说:“你挺会遗传,长了这么一张脸,可在这儿,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儿。”

      美臻不说话,手里拖着菜筐,里面放这两个蔫头蔫脑的冻萝卜,还有一把蔫黄的菜叶子,妓丨女看一眼,嘲笑说:“你妈就给你吃这个?乖乖,你干脆喊我一声妈,我请你吃肉。”

      美臻这才说:“我有妈妈。”

      “她也算做妈的人?”妓丨女啧啧称奇,看美臻抿着唇,不大高兴的样子,又来哄她,“不讲她的坏话,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我给你一袋面霜呢,一点不领情。”

      美臻不想理她,她也不生气,自顾自说,说着说着,还咯咯地笑:“你才几岁,也来瞧不起我。长大,说不准和你妈一个样。只是你看人要看准,可别人跟她学,跟错了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菜筐不沉,可美臻太小了,她用力地往前拉,想要走快一点,不要听妓丨女瞎说。妓丨女看出她的心思,主动把步子放慢,路边有个男人吹个口哨,妓丨女立刻飞过去个媚眼,一男一女就这么四目相对,搂在一起谈价格去了。

      美臻走远了,又回头看,角落里,两个人贴在一起,像是合二为一。

      上楼梯时,有个男人走下来,看到美臻,上下打量,目光黄鳝似的,腻歪歪舔过来,美臻觉得冷,把头用力往下低,男人左顾右盼,腆着脸摆出一副和蔼模样:“你是几楼的?”

      美臻不敢说话,男人就又凑近:“怕什么?抬起头来给叔叔看看。”

      美臻不动,手紧紧攥在口袋里,身后妓丨女招牌的笑声飞过来:“干什么呢?大白天,欺负小孩子?”

      男人吓一跳,看到是谁,又放松下去,语带双关:“你大白天不睡觉,又去做生意啊?”

      “干你屁事。”妓丨女翻个白眼,“小孩子都他妈想揩油,你不做人,要当畜生?”

      她骂的太难听,男人面子过不去,骂骂咧咧要动手,妓丨女一仰头,胸脯挺高:“你敢动老娘一根指头?”

      男人当然不敢。

      这样的男人,怯懦到极点,废物一样虚张声势地逃了。等他走了,妓丨女拉住美臻的手,从她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来:“老天爷,谁给你的?”

      美臻说:“妈妈买的,拿来削苹果。”

      “你就这么带出来?”妓女叹口气,“什么狗丨日的世道。”

      她说着,又把小刀还给美臻:“你这么点儿,就算用刀,也吓不住那群坏了心的畜生。要我说,你赶紧求求你老娘搬走吧。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美臻把小刀重新放回口袋里,轻声说:“谢谢姐姐。”

      “嘴真甜。”妓丨女笑起来,很浪荡道,“真要谢我,以后写作文写我最喜欢的人,记得写上我的名字,我叫薛丽惠,千万别忘了。”

      美臻点了头,她还在笑:“我上学时候,作文写的可好了,唉,要是读下去,说不准也是个大作家呢。”

      她谈吐粗俗,行业低贱,却有这样一个清秀的名字。她留着很长的指甲,涂成红色或者黑色,偶尔会把拎回来的烤串什么的分给美臻。她死的时候,只穿了内衣内裤,从楼上跳下来,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警察在尸体周围拉出警戒线,美臻远远看了一眼,没有凑近。

      那是薛丽惠的一生,读过几年书,作文写得不错,辍学,成为妓丨女,跳楼而死。

      人的一生就该如此?美臻想,无论如何,我一定不要这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3 16:16:53~2021-03-24 16:5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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