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刺》一颗榛

5、05

　　05

　　蒋逐上午十点四十被尿憋醒，慢慢晃去厕所放水，本来还想再去睡个回笼觉，突然想起来，哦，自己昨天还带了个小包袱回来。

　　他人高马大，不吃早饭是节省粮食，可小孩子长身体，一顿不吃都饿得慌，蒋逐在卧室门口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去客厅。

　　美臻坐在沙发上，没有看电视，手里翻着一本书，蒋逐不近视，扫了一眼，看上面写着《安徒生童话》，书大概被看过许多遍，边角都折出痕迹，封面甚至裂开一道口子，显得有点惨不忍睹。

　　蒋逐问她：“你还认字？”

　　她又被吓一跳，抖了一下，看到是他，立刻露出笑容：“哥哥。”

　　“你这胆子真够小的，跟松鼠似的。”蒋逐站不住，懒筋犯了，打个哈欠把手机丢给她，“会点外卖吗？自己想吃什么自己点。”

　　美臻接住手机，却没有去开外卖软件，蒋逐问：“要我教你吗？”

　　“我会的。”她小声说，“哥哥，我做了早餐，想等你一起吃。”

　　蒋逐惊讶道：“你还会做饭？！”

　　蒋逐从不在家中开火，厨房中一应用具光洁如新，刀刃锃亮明净，拿在手里，映得出清晰倒影，冰箱虽然三开门，巨大堪比酒店后厨，里面也总满满当当，可那都是老保姆塞进来的。

　　老保姆每天检阅，挑选出变质的，补充进新鲜的，只因她生的年纪早，经历过两次灾荒，家里人将她送到城里讨一口饭吃，流落到蒋家，从青春年少一路到了现在，还逃不脱随时怕被饿死的幻觉，不但怕自己饿死，更怕蒋逐饿死家中无人收尸。

　　美臻像是不大好意思：“我……我煮了粥，还给你煮了一碗醒酒汤……只是放的有点久，可能冷掉了。”

　　蒋逐问：“你几点起的？”

　　她回答：“六点。”

　　乖乖，六点。蒋逐想，我高三都没起过这么早。

　　别人早起为自己做饭，不吃一口实在说不过去，蒋逐忍住困意：“行，那就尝尝你的手艺。”

　　她立刻笑起来，小小一颗虎牙，俏皮地卡在唇齿之间，眼睛又黑又圆，像是一串新鲜灵动的黑葡萄，蒋逐喜欢开开心心的人，看她这样，心里有点得意，因为没有辜负她的一片好心。

　　他去洗漱完毕出来，美臻已经手脚利落地将粥端上炉子重新加热。她有些矮了，燃气灶比她高出一头，她别出心裁，拖来椅子，半跪在上面，手里握着汤匙，慢慢地在粥中翻搅。

　　水和米交融出一锅甜蜜温暖的液体，雪白的米粒颗颗开花，熬得绵软，她双手端着碗，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蒋逐甚至听到她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蒋逐要笑，却又忍住，余光看到她细瘦的手腕上，烙着一块红痕，痕迹新鲜，应当是今天刚刚琢出来的。

　　他皱起了眉：“怎么弄的？”

　　美臻像是觉得羞耻，手连忙向着袖子中缩去，低着头说：“不小心烫到的，哥哥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

　　蒋逐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跟我道歉？”

　　她像是害怕，大大的眼里波光粼粼，要哭不哭，又像是鹿，走投无路，自投罗网：“我笨手笨脚的……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到底怎么被养大的？蒋逐诧异，哪有人受了罪，先去跟不相干的人道歉。

　　他从小是混世魔王，到哪都横冲直撞，陪着父亲一起去打球，旁人一眼没看到，他就开着高尔夫代步车，直接把水边的凉亭铲平，亭子连带里面正在谈情说爱的一对情侣一起跌入水中，可谓人仰马翻。

　　他被亲爹拖出来一通暴揍，虽然□□受伤，可心灵健硕，还能嬉皮笑脸说：“我助人为乐，帮他们鸳鸯戏水，爸你不总教我多行善举？”

　　他和多行善举没关系，只有多行不义必自毙还能扯上一点牵挂，他爹没他这么心胸宽广，气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驾鹤西去。

　　这样一个人，是理解不了美臻的。

　　他受不了美臻这幅小可怜的样子，看一次就觉得自己欺负了她，他这样大年纪，欺负一下盛之善这样的同龄人也算是调戏良家妇女，欺负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算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蒋逐为了转移话题，喝了一口粥，米粥滚烫，入口烫得他立刻精神起来，却又顾及形象没有吐出来，勉强咽下去，这才说，“煮的不错，已经有冯姨八分实力了。”

　　冯姨就是老保姆。

　　其实蒋逐压根没尝出个子丑寅卯，粥太烫，他拿舌尖舔一舔口腔上膛，果然被烫破了皮。

　　如果说出来，这小东西一定更愧疚。

　　蒋逐自认为成熟稳重，把这件事深埋心底，一边为自己的体贴感动，美臻听不到他的心声，却真的做出个感动的神情，眼睛中泪光闪闪，大概是看出他不喜欢看人哭，所以忍了回去，声音软软小小地说：“哥哥，谢谢你。”

　　蒋逐受之不疑：“不用谢。”

　　饭桌上除了清粥还有小菜，额外还有一碟榨菜丝，拌了香油，吃起来倒挺爽口，可蒋逐发现，美臻居然只喝粥，一点配菜都不吃。

　　小孩子不能挑食。

　　他帮她夹了块煎豆腐：“吃这个，补充蛋白质。”

　　美臻小声说：“我吃不下……”

　　“昨天不是吃的挺多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小手碰了碰脸颊，蒋逐这才注意到，她雪白脸上，肿起一大块，皮肤太娇，红血丝浮在上面，看起来可怜至极。

　　这是盛之善打的。

　　昨天挨打之后，皮肤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半张脸都红肿，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把手放下：“嚼着嘴巴疼。”

　　盛之善脾气真是太臭了，在学校还有人说她是班花，这大概就是近臭远香。蒋逐也觉得美臻挨得这一巴掌太冤枉，她一个小孩子，孽都是爹妈造的，罪却要她来受，她能找谁说理？

　　蒋逐吃完饭，刚放下筷子，美臻就很有眼色地跟着跳下椅子，要把盘子端回厨房。

　　她用的东西都是昨天老保姆临时找出来的，不知道是哪年月买回来的皮卡丘拖鞋，成人尺码，太大了，穿在她脚上像两条大大的船，越发显得她的脚踝细的可怜，一捏就能断似的。

　　蒋逐说：“放着吧，等会儿有家政收拾。”

　　她说：“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啊。”蒋逐已经瘫回了沙发上，“洗碗机会用吗？”

　　美臻当然不会用，她站在那里，和洗碗机大眼瞪小眼，蒋逐噗嗤一声笑了，她又沮丧又局促地说：“对不起哥哥，我太笨了。”

　　“你口头禅是不是对不起？”蒋逐调了半天节目，最后连上网络，开始看蜡笔小新，“在我面前不准说。”

　　她习惯性说：“对不……”说到一半，咽回去，“哥哥，不好意思。”

　　蒋逐：……

　　蒋逐拿她没辙了：“过来吧，瞧你细皮嫩肉的，怎么也是天生劳碌命，这么闲不住？”

　　她乖乖到他身边，因为他摊开了，长手长脚把沙发都占满，美臻犹豫一下，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坐下。

　　盛夏的天气，屋子里二十四小时恒温，地面带一点凉意，她穿t恤短裤，空空荡荡，有点像是竖在稻田上的稻草人，风一吹就摇摇晃晃。蒋逐童心未泯，看完整整六集蜡笔小新，扫了她一眼，没想到她居然又在看书！

　　看的还是刚刚那本《安徒生童话》，因为翻过太多次，纸张泛黄变脆，美臻格外小心翼翼，把一本书看得像是珍宝似的。蒋逐从小不爱学习，对好学生十分敬佩，看美臻这样，问她：“爱看书？”

　　美臻点点头：“妈妈说，多读书，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你妈说的也有道理。”蒋逐看电视看累了，和小朋友聊聊天放松一下，“有出息了打算干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说：“买一套大房子。”

　　“多大？”

　　这又难住了她，她咬咬牙：“要……要三室一厅！”

　　蒋逐愣了一下，她看到了，就又不自信起来：“是不是……太大了？其实两室一厅就可以的，我和妈妈一人一间，可我喜欢哥哥，想要给哥哥也留出一间。”

　　他们现在这套房子，大平层，视野开阔，留出大扇落地窗，向外看去，江流如绸，蜿蜒入海，城市一角，红尘繁华。当初开盘时，这边房屋均价高达三亿，开发商为了讨好蒋家，半卖半送，蒋逐拿到手里，只用了不到五千万。

　　他想了一下三室一厅的价格，看美臻又在怀疑自己说错了话，于是表扬她：“挺好的，脚踏实地，不好高骛远。”

　　她只问：“好高骛远是什么意思呀？”

　　想不到他一个学渣也可以指点别人，蒋逐好为人师道：“意思就是明明是只短腿鹅，还非想往天上飞，不切实际、不值得学习。”

　　美臻似懂非懂，却并不在这上面纠缠，神情十分低落道：“其实我好高骛远了……妈妈已经不在了……买那么大的房子也没有用。”

　　小倒霉蛋，又要哭了。

　　蒋逐看她，她眼眶果然红了，可是居然没有把泪落下来，自己转开了话题：“那我买两室一厅就可以了，哥哥，到时候你愿意来住一住吗？”

　　蒋逐说：“我很忙的，看情况吧。”

　　这样随意的应答，她已经很开心了，自己哒哒哒跑去，从皮箱里翻出纸和笔，开始勾画那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该怎么装修。

　　蒋逐这一辈子都没住过那么小的屋子，听一听都觉得憋屈，可看她这样，又觉得有点说不上的骄傲。

　　这小孩子，他想，也看得出谁对她好，总算我的好心没被当驴肝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