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刺》一颗榛

4、04

　　04

　　等蒋逐回来，已经夜里一点多，他狐朋狗友多，一人碰一杯酒也能喝到天亮，总算记得家里还有个小东西，这才喊了代驾把车开回来。

　　他在路上就睡着了，醒来反倒精神抖擞，进了屋摸索着开灯，一开，吓了一跳。

　　美臻就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抱着个抱枕，她大概是没安全感，什么时候都喜欢在怀里抱点东西，老保姆临走前，替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免得她一个人在家冻感冒，可她还是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像个小乌龟。

　　蒋逐走过去，听到她小小声喊痛，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可就算这样，她还是闭着眼没醒。

　　真能睡，蒋逐想，是个小猪。

　　他把小猪喊起来：“怎么在这儿睡，是哪里不舒服吗？”

　　美臻慢慢地睁开眼睛，没回过神，还下意识想躲，等看清是他，又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他喝了很多酒，身上酒气很大，小孩子嗅觉更灵，按道理该觉得难闻，可美臻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贴过来，带一点哭腔说：“我肚子疼……还害怕。”

　　蒋逐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她吃多了东西，感叹说：“吃不完剩下，我也不会说什么。”

　　她只说：“哥哥夹给我的。”

　　唉，我给的就要吃完吗？确实是个小傻子。

　　可有个小傻子这么崇拜自己，蒋逐还是忍不住笑了，又问她：“怕什么？”

　　她明明那样瘦，灯光下皮肤是月亮一样的白，可抱在怀中，像一个暖洋洋的小火炉，只是有点太瘦，硌人。

　　蒋逐想把她放下来，试了一下没成功，只好让她就这么依偎着自己。

　　蒋逐这一年已经二十多岁，大学念了四年，临近毕业，他十八岁就在自家公司打工，虽然是个富二代，但勉强算得上上进，也没什么奢侈的爱好，顶多买了几辆车，也从不飙车，总体来说，是富二代里值得表扬的那一批。

　　他虽然风流，可不乱搞，自己家从来没带女人回来过，第一次被人在沙发上抱住——虽然是个小屁孩，但是喝完酒回来有人说说话，还是挺好的。

　　美臻又往他身边挤了挤：“你家好大。”

　　蒋逐随口问：“你以前住哪？”

　　她沉默一会儿：“廉租屋。”

　　廉租屋一般是一室一厅，公共厕所，洗漱都要另外找地方。蒋逐没想到她这么可怜，因为她长得太好，虽然瘦，可是皮肤雪白，一丁点儿被风吹日晒的痕迹都没有。

　　蒋逐问她：“你爸没给你们生活费？”

　　她像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又轻又快地说：“妈妈不要……妈妈一直躲着爸爸，可后来病的太重，只好给爸爸打电话……”

　　这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了，那位交际花女士，好像也还是有点自己的骨气。

　　难道真是真爱？

　　蒋逐想，又觉得不可能，就盛川那德行，还能遇得到这种好事儿？

　　可盛川确实遇到了，一个女人，为他生了个孩子，却又不要他的钱，自己躲在廉租房里把孩子养大，要不是病死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他。

　　太省事儿了，太难得了！

　　蒋逐摸摸她的脑袋，像是摸一条小狗：“你妈养你不容易。”

　　她不说话，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橙黄色的光像是小小一颗芒果，万籁俱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细而软的声响，蒋逐感觉手背上凉了一下，被酒精泡过的脑子里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哦，她又哭了。

　　蒋逐问：“你哭什么？”

　　她哽咽着说：“我想我妈妈了。”

　　这么小就没了妈，爹也像是不存在，真可怜啊。

　　蒋逐的同情心就这么多，靠在沙发上眯了半天，猛地惊醒过来，美臻已经哭完了，拱在那里，好像也睡着了，蒋逐说：“别哭了，等你妈祭日的时候，我带你去多给她烧点纸钱。”

　　美臻没说自己早就不哭了，也没说自己的母亲没有坟墓，只是说：“哥哥你真好，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是啊，如果没有我这样的好人，她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蒋逐谦虚道：“也不能这么说，没有我，顶多是日子过得没这么好，总还是要过得嘛。”

　　他说完，摇摇晃晃起来，随便洗漱了一下就睡了，完全忘了刚刚美臻还说肚子疼。

　　等他走了，美臻才从沙发上下去，远远看他的房间一眼，蒋逐在家没有锁门的习惯，门开的大大的，他一路走一路脱衣服，昂贵的衣物丢了一地。

　　美臻想了想，悄悄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被老保姆放了不少东西，谨防蒋逐把自己饿死在家里，美臻心里有数了，定了闹钟，这才自己上了床。

　　这是她在蒋逐身边的第一夜，她住客卧，房间很大，收拾的干净整洁，被褥都是两百支棉，躺上去柔软至极，虽然肚子还在隐隐作痛，可她却并不难受。

　　这和她在过去的家里住的一点都不一样。

　　过去的那个家，狭小、黑暗、肮脏，隔音效果差，走廊里有人走过，拖着重重的东西，脚步拖沓，如同行尸。有人打骂，楼上的妓丨女接了客，费用没有谈拢，反被嫖丨客给了一耳光，正尖着嗓子高声叫骂。

　　屋子是一室一厅，里面被帘子草草隔开，女人刚洗了头发，用一块布包起来，露出一张光洁的鹅蛋脸。

　　屋里没有开灯，她的美貌自有光芒，雪白的肌肤哪怕不用昂贵的护肤品，也完美无瑕。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情难得很好，哼着歌，在狭窄的房间里轻轻旋转，妓丨女还在喊，嫖丨客也在骂，女人忽然笑起来，手里举着一本杂志来到她的面前。

　　“宝宝，”女人亲昵地说，“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

　　她不敢说话，尽力向着角落里缩进去，女人也不生气，还在柔声同她分享快乐的事。

　　真的会有快乐的时候吗？

　　或许有，可是注定很短暂。

　　楼上的嫖丨客还在骂，有一句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出来卖，装什么！要不是我心善，两百都没有！”

　　女人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嘴角的弧度定格，漂亮的眼睛里，笑容完全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闪着光的冰冷、痛苦，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可美臻看不出来，她尽力地屏住呼吸，要自己好像不存在一样。

　　半晌，妓丨女大哭：“该被天谴的畜生啊——！”

　　尾音拖长，凄厉至极，女人猛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将杂志狠狠丢出去，美臻抱住头，杂志擦着她的脸颊落在了角落中，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女人沉默地、疯狂地，将看到的一切东西都砸的稀巴烂。

　　上个月刚买到的二手冰箱里，放了一盒牛奶，美臻本来打算明天喝的，可冰箱也被推倒，重重砸在地上，门开了，牛奶掉下来，潺潺地流成一条雪白的河流。

　　美臻好心疼，一盒临近过期的牛奶要三元，是她捡空瓶子卖了赚回来的。她把自己缩起来，缩在影子里。

　　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她祈祷说，我不想做妈妈的孩子。

　　女人砸完东西，又在惶急地喊她的名字：“宝宝……宝宝！”

　　美臻没有应，她双手合十，虔诚至极，许下心愿，希望自己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