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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神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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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光辉像是流淌的银河,大河行至陡处,奔涌而下,激流入海,河面渐归平息。
白色的光芒敛去,玄镜皇城内由昏暗转为漆黑。
秦九矜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出了宫门,总之他悬着两只皮肉翻烂的手,眼看着月光在面前消失,周围的街道上竟无百姓讨论异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静谧,但静得很突然。
他习惯了夜里出行,夜视能力比一般人好上许多,越看越觉得...
他心怀疑惑,慢慢停住了脚步。
“火凌,发些光来看看。”
火凌浑身萦出淡淡的红光,秦九矜将手腕往前举起,他很确定,他现在不在玄镜国街道中,而是在...卞城大街上。
又是幻境吗?
玄镜国现下被昭忆神镜的神力笼罩着,秦九矜自然地想起楚阎那句“昭忆镜留存记忆”,于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腰间。
锣槌不在。
漆黑一片,卞城大街,若要真是他的记忆,那便只能是正在打更。
没有锣槌打的哪门子更?这是他的记忆吗?
他已经学会在突发状况中保持冷静,现下冷静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这虽然是卞城大街的构造,但每条路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
骨头上依旧趴着阴鬼,成堆的阴气压在他的头顶上,阴寒之感愈演愈烈。
突然,鼻梁上沾上一滴冰冷的液体,他以为是雪,用手背一抹,才闻到了浅浅血气。
“你能换个颜色吗?”秦九矜低声说了一句。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为难小火凌,火凌愣了愣,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是地狱熔岩里淬火而生的虺,连化蛟时都是在岩浆里修炼的,叫她不冒红光,那她只能不冒光了。
还有一种方法!
火凌灵机一动,收起了鳞片上游走的点点红光,转而蒸腾出一股黑气,在黑暗中发出一股流着金的黑。
“......”秦九矜拍拍她的脑袋,说,“你还是继续冒红光吧。”
他能听见“落雪”之声,“雪花”打在他的发丝和脸颊,一触即化,转而化成凉意。
他任由“落雪”打湿自己,再不想用手去抹。
即便不是火凌的光映照卞城的夜,他也能确定了,这雪中,带着血。换种说法,此刻空荡荡的卞城街道上,落着一场扑簌簌的“红雪”。
血花一落,阴气更是四溢。地上很快变得泥泞,轻轻一踩,溅起了一片森然。
秦九矜复又用衣袖盖住火凌,只叫她隔着一层布料透出微光,他轻抚了一下火凌的身体,说:“乖,别淋着你。”
接着,他托起了矜颜花吊坠,犹豫了片刻。
在这片刻之后,他将吊坠放下了。
无甚缘由,只是心中觉得,应该向前去看看。
天寒地坼之气只叫玄镜降雪凝冰,如今卞城竟落了血,还有什么事情能有这样的威力?
万鬼噬月吗?
除此之外恐怕也没有别的缘故了吧。
他还在往前,脚步踏得很慢,记忆的河是要慢慢淌的,他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耳边除了下雪声,又多了一层响动。
咕嘟、咕嘟。
那是闷在极深极暗境地里的一串泡泡,簇拥着挤出缝隙,进而被摧毁成一片无声无息的泡沫。
泡沫只会浮在海面,他要继续往深处去探。
“你知道吗?”秦九矜将声音放得极轻,“我现在觉得,一百只鬼在抱着我。”
火凌缠紧了他的手腕,那意思是:别再走了。
“不行。”
阴气不止是顺着他的脊梁骨往头顶爬,而是渗透进了五脏六腑,每一片红雪融化在他的衣物上,都更像是融在他的身体里。
阴气与血液相融,血液也要冷了。
好在那只是阴气。
“上一次在聚宝斋,阴气里带着两样东西,”秦九矜连续打了好几个寒战,声音在发抖,“你可知是什么?”
这样的环境下,只有与火凌不断说话,才能叫他保持勇气。
火凌蹭着他的皮肤,摇了摇头。
“悲和恶。”他继续说着,“你没觉得越来越阴寒了吗?我倒看看这回还有什么东西。”
他话音方才落下,脚下已经一顿。
口中吐出大片白气,在躁动的空气里往上升腾,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冷风,白气霎时被吹得四散。
冷风里是水汽,远处有水。
秦九矜搓了搓双手,此刻手上的伤完全没了任何感觉,连两只手挨没挨着一起都不确定。
卞城往南不足百里便是无烬海域,无烬山上业火焚烧,山下便是无谅苦狱。
这是他与楚阎第一次见面时,楚阎告知他的。
据说无烬海域皆是死水,不仅是海面上无波无浪,就连海底也无暗流,所以平日里从未撩起过海风。而此时,海风直穿过卞城大街,吹到了秦九矜的面门上。
满城的寂静被风给吹开了。
周围的房屋里传来了几道窃窃私语。
“变天了?怎么这么冷?”
“哎千万别点灯!小心招来脏东西。”
“总得拿床棉被啊。”
“摸着黑去,我陪你。”
“真怪了!这天儿怎么说冷就冷?哎哟哎哟,冥君在上,千万保佑今夜平安无事啊!”
卞城居民知道自己处在极阴的地界,丝毫风吹草动都能联想到神鬼之说,老百姓靠天气吃饭,温度骤降可算得上是天大的事。
若他们知道外面下了血凝成的雪,还不知要惊惧成什么样。
往南去,海浪的声音愈发清晰,穿堂风从街头贯到街尾,直穿过秦九矜的身体,从他的前胸穿到后背。
浪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了!
“怎么...”秦九矜觉得那巨浪侵袭了海滩,侵袭到沿岸,径直劈开了大道,似要入城。
海浪高高掀起,再猛地拍下,响声雷动。
就在不远处!
“怎么回事?”秦九矜第一反应竟不是躲避,而是朝着南方跑起来,呼啸的巨风把他往后推,推得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积满了血水的地上。
火凌的身形大了一圈,托住他的身体。
整座城不见灯光,但已然苏醒。
只是这清醒埋在恐慌里,还未彻底透出来。
“海浪...”秦九矜望向上方,他看见了一面漆黑的帘布,比夜还要漆黑,那帘布猛然掀起足有几十米,遥遥望去看不清高度,那是...巨浪!
巨浪当头拍下之时,他被火凌凌空卷起,即便如此,满身血水依旧被冲刷了个干净。
假寐的城池顷刻间失去安宁,房屋倾塌,瓦片簌簌而下,城墙砖石如同毫无重量,被流水齐齐带走。那海浪还在往前翻腾,冲出卞城,妄想席卷整个大地。
来不及有任何的喘息空余,深渊下一声铁器顿响,沉闷异常。
与此同时,天际皓月猛然爆发出莹白光辉,如日照耀大地,刺眼的光线射向四面八方。
秦九矜双眼刺痛,只能抬手去挡,又忽觉周身由亮变暗,耳边响起密密麻麻的声音。
像是一千只一万只爬虫从巢穴中蜂拥而出,四肢碾在一起绞在一起,骨节吱吱嘎嘎就要断裂,拥挤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往上去!
一道鬼梯拔地而起,瞬息甩至高空!万鬼不住咆哮不住攀爬,它们一个扒着一个的身体,贪婪地向上!
上方就是月亮,月之阴力是恶鬼最好的养料!
恶欲,铺天盖地的恶欲。那里面没有悲喜,没有爱恨,那是从无烬山底爬出来的鬼,上万只鬼。
“救...救命!”
海浪疾冲,所过之地淹没生机,秦九矜从鬼梯震撼中回神,他看见无烬海水卷着人和鬼,向北一路奔腾。
绝望的呐喊冲击他的心灵,他又开始痛。
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怕恶,但他怕悲怕苦,怕生人将死,怕死者有憾。这些都能叫他共情,甚至共情到肝肠寸断的地步。
“救...”
救救他们吧。
他想这样说。
火凌被他开口的嗓音吓到了,蛟首旋至身侧,用须子在他身上碰了碰。而后她便更加惊恐了,因为大人的整个身体都是瘫软的,腰身弯曲挂在她的身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直滴到她的鳞片上。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需要她去救,她也救不了。
这一段是昭忆神镜折射出的大人的回忆,并非真实,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
“我...”
我好痛。
比上次在聚宝斋时要痛上千倍万倍,他全身的筋骨都被碾成了渣,血和肉搅作一团,每一根血管都像是爆了,全身简直就是绞烂的肉泥拼起来的。
他也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动静了。
太绝望了。
万鬼噬月给人界造成的绝望是如此程度,他只能仰起脖子拼命喘息,脑海中还是被冲走的凡人和野鬼。
火凌赤色的竖瞳彻底缩成了一条线,她带着半无意识的秦九矜飞速往北游去。
卞城北门城墙在巨浪冲击下屹立不倒,一位少年孤身立于北门后方,凝望着天边卷起数丈高的无烬海水。海水在他的面前犹如卸了力,沿着墙壁化雨,哗哗下落。
大约有几十个人在城中积水里探查,正一批一批地打捞落水的人和散鬼。
一只幼体小虺穿来穿去,突然,脑袋冒出水面,看向皓月。
皓月之下是无边夜幕,夜幕中悬挂的鬼梯叫嚣声渐缓,那鬼梯在塌陷。
高空之中,一人身披玄色大袍,周身浸满月光,长发如墨随风猎猎而动,犹如神祇。法阵空灵之音向着鬼梯当头盖下,余音袅袅,抚平红尘喧嚣。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波着实见着不少人